第9章 海鷗

海鷗

路邊,一前一後停着兩輛車。

渾身是傷的古莉被擡上後面那輛面包車時,受阿漁一句話刺激到——“早知如此,何必找罪受,換作我,不至于臉皮都不要。”

古莉當即大聲嚷嚷:“你怪我?我淪落到這種地步,還不是因為無人幫助照顧!若不是你那家出事……”

阿漁一驚,吼過去:“收聲啊!”

這一吼,把自己也吓一跳。古莉嘴漏風,她早囑咐過在外不要提某些事,仍然不長記性。

阿漁清一下嗓子,轉眸看旁邊。

向七煦也被她那一聲震住。

她捏一捏裙角,恢複軟和平靜的嗓音,乖巧道:“向生,今晚多謝。”

他沒說話,上了車。

他坐到後座,見她還杵在原地,才淡聲問一句:“不上車?”

阿漁抿唇,四下看看,抱着斜肩包坐進去。

*

車窗外是澳門華美夜景,大三巴牌坊的夜燈就在視野中央矗立,好似本島每處都可窺見其光輝,但無論如何,夜間也比不過威尼斯人賭場的光彩。這不眠不休的賭城,千千萬萬夜紙醉金迷,只聽得牌桌上骰子叮咚響。

兩個騙子,并排坐在同一輛車的後座,皆無心欣賞景,只不發一語。

阿漁悶聲朝向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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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人,幫了忙還送她回家,大概沒有不高興。但很難說,他面無表情時讓人捉摸不透。

她先開口:“其實……向生,我學賭博只為湊足學費。你也看到,我阿媽是什麽樣的德性,我家裏很窮,暗無天日,別無他法。等一下你就會見到我住在什麽樣的地方。”

他的臉未轉過來,側顏線條清冷,路燈光束掠過去時顯出冷白的光澤。

“是嗎?”

“是的!你知道,我在H大數學系念統計學,偶爾賺點專業外快而已。我是真的不願意賭博。”阿漁估測他半信半疑,便繼續思索着如何圓謊。

經過海邊,成群海鷗撲騰着飛旋,黑暗中乍起團團白影,顯得混亂,好比心緒。不知不覺,車已進老城區,街景變暗,車後座全程低壓。挨得近,她才又嗅到他大衣上的淡淡煙草味——只聞過一兩次已記住,是一種與賭場中的香煙氣味不相融的獨特煙草味。

“你全名叫什麽?”

“……易美漁。”

問完,他又不說話了。

阿漁想,算啦,連司機腰間都有槍,還是保持安靜好。不過越想越憋屈,憑什麽因他今晚的“大度”就失去底氣?難道他之前沒有戴面具?說什麽正經商人,根本就是賭圈大佬!一個嗜血魔鬼,搞不好養父的死還同他有幹系!

現在她要穩住,不能露馬腳,以免妨礙查線索。

她閉上眼,靠在車窗上假寐。不知過多久,聽見他出聲:“到了。”

*

他先下車,繞到車門邊。

車開不進狹窄的巷子。澳門這樣的彈丸之地,機車塞滿貧民窟,最狹窄處,連人步行都要踮腳側身。但并不代表破巷子口就沒有豪車,偶爾,有些限量版超跑也會停駐在這裏——那就是別人的稀奇故事了。

阿漁拿起包包下車,見一只手掌攤開在眼前。這次她還沒反應過來,直接就搭上手去。萬家燈火的背景中,目光與他交錯一秒,她恍惚,迅速收回手,視線落在地上:“多謝,向生。今晚的賭局……”

“不必謝。”

“一百萬,我下次還你。”

“下次?”他挑起眉,輕嗤一聲,轉身上車。

阿漁杵在街邊,像個傻子似的揮着手:“再見,向生……”

他在車後座盯她一眼,那一眼,差不多像要穿透她眼底。然後,車一溜煙開走,在老街拐角消失不見。

阿漁回頭,擠入冗長昏暗的窄巷,一步步走回家。身後跟着不時捂傷痛吟的古莉。巷子裏,偶有婦女站出來,“嘩”地潑一大盆洗腳水,掩蓋隔壁老豆用尺子教訓阿仔的聲響。

*

阿漁真覺得自己不争氣,明知那人或許如毒蠍,甚至會是将來敵手之一,偏偏在賭桌上感到心跳得快。向七煦,他那張臉……明明是一張很正氣、英氣、白淨的面孔,可那雙眼,卻混沌成深海漩渦,叫人不自覺陷下去。

彼此失望,暫時不會再見了?

進屋後,古莉直接撲到床上睡過去。阿漁留在客廳,給柚子撥一個電話——心中事憋住難受,此刻極想找個人說說,柚子頭腦簡單,宜傾聽。

柚子聽完今晚戲劇,便尖叫道:“我就知道那個人不簡單!不過,話說回來,你幾時懂賭博的?”

“這個……我不是同你講過?我家窮,我自然需要靠一些辦法活下去。其實只懂小千術而已。”

“哦!那還是少賭為好,我姨父就是開賭場的,只會敗家。至于你說的那個男人,有錢又嗜賭,多半是揮霍無度的富家子弟,你不要看人家長得帥便撲上去,當心人家玩你呀。”

阿漁:“……”

“不過嘛,那麽帥,換作我也可以撲上去啦。”

“我有點失望,還真以為他是做正經生意的,結果他是混黑起家的。”

“我看,他今晚幫你,心思很明顯。等着,過兩天他一定會找你。你先按兵不動。”柚子說着,又嘻嘻笑起來,“你的乖乖女形象已經破滅,連我也被你騙。”

“……”

聽筒那頭的激動與這頭的頹喪形成鮮明對比。阿漁望着窗邊狹窄的月光,用很輕的聲音道:“……他不适合我。”

隐約的雀躍,因錯認彼此而罩着一層朦胧幻覺。幻覺是假的,可她讨厭賭徒是真的。

“那昨天人家來見你,你耳根發紅做什麽?阿漁,聽我講,一個裝紳士,一個裝淑女,你們是絕配!”

“我不了解他。有些東西沒那麽簡單。開賭場能發財,玩賭博就不一定了。愛情很甜蜜,戀愛就不一定了。”

“了解?你就算了解,又能了解多少?我同你講,你那些統計學都沒用,要相信直覺,直覺本就是一種邏輯。有時候直覺裏藏了千萬個細節,可以令猜對概率接近100%。而接近100%時,相當于100%……”柚子開始胡扯。

阿漁皺眉,把玩着黑桃A紙牌。巷子裏的路燈光穿透玻璃窗,在紙牌上灑出一圈銀輝——“可是,男人……男人是什麽生物啊,完事一提褲子,只會在雪茄煙霧中感嘆一句——啊,資本真不錯,不錯。”

說話間,古莉半夢半醒,在裏面房間迷糊插話喊道:“裝什麽清高……在賭場我就看出那個向生對你有意思,眼睛一直盯着你……”

“收聲啊。”阿漁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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