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恰逢年關,醫院外都拉起了“歡度春節”的橫幅。
門診大廳外一如既往的忙亂。
沈承白和同事調了班,本是想方便照顧沈顏,結果病患太多,實在忙不過來,只得拜托了一位資歷稍長的護士幫忙照看。
沈顏倒是沒心沒肺地樂得清閑,找了一部熱播劇看得不亦樂乎,連身側什麽時候多了個人都不知道。
頭頂上正好嵌着個中央空調,熱風撲拉拉呼來,系在扇頁上的紅緞飄得歡,額際的碎發迷了眼。
她懶洋洋地撅嘴往上吹了兩下,發絲飄動然後又下落原位。
反複幾次後,她長嘆一聲,有些洩氣,認命地把手機放下,騰出手去撥頭發。
身側的人比她快一步完成了這個動作,引得沈顏側目。
“想好了沒?”齊煊熟練地把她的八字劉海別在耳後,臨了還不忘彈了下她的腦門。
沈顏皺了皺鼻子,不滿道:“你怎麽來了?不是去G市拍音樂節嗎?”
齊煊輕笑,“我不來怎麽拿到我的答案,某人可是能一周都不給我留一條消息呢。”
沈顏心虛地垂眸,嗓子因為幹燥發癢,忍不住哼哼了兩聲。
齊煊眼疾手快地給她遞了一杯冰糖雪梨汁,估計已經放了有一會兒了,溫度正好。
沈顏咬了兩口吸管,咕嚕嚕灌下去小半杯,笑眯眯地轉頭沖他道謝,“謝謝齊爸爸了。”
齊煊是沈顏的直系師兄,比她大兩屆,算是業內小有名氣的青年攝影師。
當年沈顏的藝術方向改得匆忙,從音樂到美術,她只有半年多點的時間準備,透視光影的底子很差,用專業老師的話來說就是沒有慧根,就不該來念攝影。
沈顏有那麽些委屈,卻也戲稱自己是靠文化分走後門進來的藝術生。
齊煊大三的時候給大一新生做班助,專業老師的心尖寵,像沈顏這種“不開竅”的學生的最終歸屬。
齊煊對她當真是好得沒話說,說是手把手帶上來的也不為過。
兩人能為了一張圖在畫室裏肝個三天三夜,累了就往小桌子上趴會兒,起來滿臉花色。
也虧了齊煊這種嚴格要求,不然沈顏的美學原理就不只重修一回了,怎麽也要三四五六七八回。
一到期末考試周,別的專業往圖書館跑,攝影卻是往外跑,京城那地界北風呼呼往身上刮,跟剜肉似的。平時裏一招呼一大把的人像模特全跑去“預習”了,只能同專業的同學互相傷害。
沈顏畏寒,只要身上暖,多醜都不怕,冬至後粽子都包得比她好看。
每年冬季學期的人像作業,都是齊煊脫光光,在她的技術下挨兩三天的西北風才能拍出讓專業老師滿意的作品。
沈顏偶爾良心發現也會問他,“師兄,我這樣會不會影響你找女朋友?”
齊煊挑眉,戳了戳她的腦袋,“沒想到你還挺有覺悟?怎麽,是準備好補償我了?”
沈顏似是沒想到他下臺階那麽快,擰着眉一咬牙一跺腳,活像做出什麽生死攸關的重大決斷,“今天請你吃飯,只限中午,只限食堂。”
齊煊:“……”
除此之外,日常奶茶經期提醒寒冷添衣,沈顏覺得齊煊是把她當女兒養無疑了。
這就導致齊煊告白的時候,我們聰明絕頂唯獨缺了一根神經的沈小祖宗險些驚得掉了下巴,磕絆了半天才把“我要再想想”給連貫地說出口。
然後——
她把齊煊所有的通訊方式拉黑了,還美名其曰“暫時”。
這樣惬意地過了一周,沈顏都快忘了有這麽一茬了,正主又跑出來找事。
她嚼了嚼吸管,眼裏假惺惺地含着一汪淚,可憐兮兮地說道:“爸爸,咱們一直做朋友不好嗎?”
齊煊垂眸看她,似乎早有所料,嘴角泛起一個梨渦,“這就是你鄭重考慮一周的結果?”
沈顏抿嘴,上齒把唇瓣咬得發白,匆忙搖了搖頭,“好像還不夠鄭重。”
齊煊擡手揉了揉她的長發,“慌什麽,決定權在你。”
他的眼仁幾近純黑,認真地看着一個人的時候就像彩虹黑曜石,漆黑明亮,閃着斑斓的光。
沈顏卻覺察到一股攝人的壓迫力,一時心亂如麻。
夢境和現實交織,昨天的一切都歷歷在目。
那個冗長的夢像是連環畫似的,把她高二那年的故事重新過了一遍。
分明是她的夢,許懷初的出場頻次竟然比她還要多得多,滲透了沈顏生活的每一個角落。
沈顏自認前二十年離經叛道的事情做得不少,十之八九是為了膈應沈文山。
剩下那樁樁件件,都是因許懷初而起,只是不幸無疾而終。
沈顏有些氣餒。
就像聰明過人的小孩,原本不用聽課就能輕易拿滿分的功課,好不容易下定決心奮發向上了,結果畫了個不及格的紅字,打得她措手不及。
許懷初是懵懂的沈顏第二次萌生如此迫切的渴望。
第一次,是想媽媽活過來。
她一直是不太清楚原因的,或許想要看他那張永遠一片死寂的臉上漾開微瀾,又或者只是年少好勝的心理作祟。
為達目的,她撕開了數年僞裝,剔掉身上的惡習,惹來顧婉的不滿和猜忌,不惜傷敵一千自損八百也要把她趕出沈家。
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沈顏一點都不懼啊,她絲毫不在意失去衣食無憂的生活。
卻為兩人之間的差距折腰。
有些人啊,無論你怎麽奮力追趕,都是拍馬莫及。
齊煊等的時間有點久,久到他都以為今天是得不出答案了。
沈顏卻倏地站了起來,雙拳絞緊,目光堅定。
他的手指顫了顫,在她說出一些自己可能不大樂意聽的話之前開口,“回血了。”
“嗯?”沈顏呆愣,眨巴着眼睛,積攢的勇氣一瀉千裏。
齊煊按住她的手腕,叫了護士。
細長的透明管子下端突然充滿了暗紅色的液體,沈顏好不容易站穩的腳步晃了晃,咬着唇不讓自己哭出聲。
別看她平常一副全世界我最屌的模樣,一見到血,骨頭都軟了。
“別咬了。”齊煊扶她坐下,扯開她用牙齒含住的下唇瓣。
“齊煊爸爸,離了你我可就是個廢人了。”
“嗯,那你考慮慎重一點,我不着急。”
可別讓我這麽多年白等。
-
沈顏盤腿坐在沙發上,上面蓋着一條波西米亞風的流蘇毯,手指在零食袋和嘴唇之間穿梭不停,似乎有點化悲憤為食欲的意思在。
“沈顏,聽說你跟齊煊哥撇清關系了?”
踢踏鞋子的聲音自門口響起,沈顏連頭都沒回,幽幽道了句:“有求于我的時候就顏顏姐,事情解決了就沈顏。”
宋晴蝴蝶式撲扇過來,抱住她的胳膊,油膩道:“哎呦,人家這不是表示親熱嗎~”
沈顏冷笑了聲,“親熱到把救命恩人給賣了。”
宋晴心知自己洩露機密的行為有罪,拉下脖子盯着腳尖,不再說話。
耳邊是沈顏“嘎嘣嘎嘣”把膨化食品嚼得脆響的動靜,她渾身一哆嗦,汗毛倒數,活像是淩遲處死。
突然沒了聲響,宋晴悄摸摸地擡眸瞟她,沈顏已經把整個人沉入了沙發裏,留出明顯的凹窩。
她悵然道:“晴晴,你說我吃回頭草的可能性有多大?”
宋晴有種情滿釋放的寬慰感,拍拍胸口在旁邊坐下,撿起她丢在茶幾上的零食,一邊啃一邊回答道:“依我看吶,百分之……兩百吧。”
沈顏猛地翻過身看她,兩眼放光,“對我這麽有信心?”
宋晴眨巴着眼睛,滿是無辜,“我說的是你吃回頭草的可能性,而不是吃、到,懂?”
“畢竟你這可不是普通的回頭草,還是你踩過一腳的。”
沈顏的臉色一寸寸暗沉下去,一把奪過了她懷裏抱着的薯片,全都倒進嘴裏,含糊不清道,“一點也沒有吃人家最短的自覺。”
宋晴撇嘴,“你還一點都沒有賴馬的自覺呢。”
沈顏瞥了她一眼,忽地擰了眉,“今天碰到師兄。”
宋晴心提了起來,以為她又是要秋後算賬。
“還是沒說清楚。”
聽聞沒有自己的事兒,宋晴起了興致,“嗯?什麽意思?”
沈顏又把自己埋進了抱枕裏,聲音沉悶,“字面意思。”
宋晴揪着眉思忖一會兒,才将将反應過來,“诶,不對啊,你什麽時候這麽優柔寡斷了。”
“給你兩秒鐘撤回的機會。”
開玩笑,優柔寡斷是能用在沈小祖宗身上的詞嗎?
宋晴幹笑兩聲,“那您的意思是?”
“他攔着我。”沈顏從軟枕下移出一雙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
她在感情是開竅晚了些,卻也不至于蠢笨至此。
相反,她一向是個相當聰明的學生,一點即通。
非親非故的,世上哪有那麽多無緣無故的好。
齊煊對她,終究還是有所圖,還是她給不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