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27
“僧侶!僧侶大人!!”
渾濁的月光下,小女孩慌張失措地朝他——涅西爾跑去。現在他的形象是手持菩提禪杖的白髯老者。
“真的、你沒說錯,我爸爸,我爸爸他…”話音未落,密林深處傳來樹木倒下的悶響。出于害怕,她擰緊了涅西爾深色的長袍。
“那已經不是你的父親,現在追逐你的只是被夢蝕蠶食了人類神智、徒留下皮囊的怪物。”他蒼老平靜的聲音道出了危急的事實。
“怪物…爸爸變成怪物了。”
“是的,如果不能在這裏阻止他殺伐的腳步…”涅西爾偏過頭,被鬥篷蓋住大半張臉看不清表情。“你的媽媽,其他的親人朋友,城鎮裏的人今夜都會死去。”
維奧拉遠遠眺望,人間的煙火在蒼茫月色下搖曳。大家對幽林裏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
“做出選擇吧,紫羅之緋的女兒。”涅西爾振一振寬大的衣袖,一道空間傳送陣被打開,從裏邊走出一只雪白的犀牛,形如彎月的長角高高聳立。它的眼裏蒙了一層厚厚的灰翳。
“它…看不見?”維奧拉盯着這只美麗神聖的動物,隐隐明白了什麽。
“你需要為神的使者指路,這樣才能将紫羅之緋被束縛在邪物裏的靈魂救出來。”
“這樣的話…”維奧拉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不忍心地低下頭。
嘩啦!一棵粗|壯的雪松轟然倒地。
伸出利爪、長出獠牙,開始獸化的騎士長一步步從黑暗裏走出來。似乎還殘存有一絲人性,他赤紅的眼睛望向維奧拉的時候并沒有爆|射|出兇光。
“只有你能讓他放下防備。”涅西爾撩起衣袖,露出猙獰發黑的傷口。“我已經沒有能阻止他的力量,現在全靠你如何決斷。”
白犀牛低下頭,用美麗的長角蹭了蹭她。維奧拉渾身發顫,端詳漸漸逼近的父親,又回頭望了望遠處的城鎮。她大腦裏一片空白,緊張得快要窒息。
“你要讓你父親徹底身敗名裂,讓城鎮化為一片血海嗎?”涅西爾蹲下來,伸出枯槁的手撫摸維奧拉的頭。“雖然對你而言,這個選擇未免太痛苦,但你必須在這個怪物和家園之間做出選擇。就像你父親在你和你母親,同國家之間他選擇了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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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因為…他是……”
“嗯,是阿瓦隆的騎士長,強大、受人尊敬的紫羅之緋。但你看吶,現在向你走來的還是他嗎?”
“…不是。”
“但城鎮裏的人知道這件事情嗎?”
維奧拉怔怔地看着涅西爾,聲音嘶啞。“不知道…只有,我一個人…”
“那他們應該知道嗎?”
維奧拉狠狠抹去臉上的淚水,手撐在白犀牛的角上,努力站穩身體。“這種事情…爸爸的事情,只有我一個人知道就行了。”
“那就去吧,去救贖你的父親。”涅西爾慢慢站起來,安靜觀望着眼前的一切。仿佛在仰視遙不可及的星河,藏在鬥篷下的臉露出了些許落寞的表情。
“你醒了啊。”
維奧拉捂住被仔細包紮過的右肩,坐起來看向出聲的人——紫羅之緋。之前還很懷疑,但她現在篤定這個人是自己父親了,準确的說是他具象化的執念。
“感覺怎麽樣?”紫羅之緋走近些,摸她的額頭。
維奧拉不怎麽喜歡他的觸碰。目光繞過他的身體打量潮|濕又昏暗的室內——
用于存放書籍和卷宗的櫃子顯得很陳舊。桌上散落着很多文件,堆起高高的幾摞。牆上還挂着一張波塔利亞地圖,上邊有些彩色标記。
這裏應該是一間地下書房或者資料室。另外拉斯不在這裏。
紫羅之緋故意略去了她眼裏浮起的擔心,笑着把她按入懷裏。
這一下維奧拉大吃一驚,他怎麽會有體溫有心跳?!
“我真的複活了,為了再次和你相遇,真是個奇跡。”紫羅之緋知道她在驚訝什麽,安撫道。
焦慮和驚悚沿着脊椎迅速爬到頭頂,維奧拉臉色發白,手緊緊擰住身下單薄的床單。
“瞧啊,這是真實的肉體,現在的我是人類。”紫羅之緋仿佛要炫耀一般,執起她的手緊貼自己的臉,順着脖子再摸|到有律起伏的胸膛。
咚…咚…
每一次搏動都像是砸在維奧拉頭頂的雷鳴,仿佛下一秒會有血雨傾盆而下。“你怎麽做到的?”強迫自己冷靜,維奧拉問他。
紫羅之緋依舊把她發涼的手按在自己心髒的位置,眯起眼睛。“很簡單啊,不過你還是別知道的好。你只管明白,我們又可以像從前那樣生活就行了。”
“像從前那樣?”維奧拉倏地抽手跳回地上,緊貼灰撲撲的牆壁。“別開玩笑了…這裏是哪裏?拉斯呢?”
“他啊…”紫羅之緋不緊不慢地站直,手按在後頸上偏過頭。“跑不遠的,應該快斷氣了。”
“什麽?!”心髒驟停了一瞬,維奧拉狠咬嘴裏的軟|肉。
紫羅之緋攤開手,一臉無所謂地解釋:“這裏是涅西爾的實驗基地,雖然不太懂,不過在人身上多試試也就明白了。”
很久後,維奧拉才從震驚和恍惚中恢複,深呼吸着去拉房門。“我要去找他。”
咔噠咔噠。門被鎖住打不開。
立即回頭看去,紫羅之緋正抄起手,嘴角勾起得意的笑。維奧拉捏住門把的力量頓時加劇。把手和門板鉚緊的地方開裂并發出窸窣的脆響。這倒提醒了她。在紫羅之緋急促的短呼中,維奧拉稍微後退兩步,一個回旋踢猛踹過去。
哐!
毫無疑問,木制的舊門根本承受不起這樣的暴力。維奧拉順勢沖出。
不知為何紫羅之緋沒有上前阻止,似乎是篤定她找不到拉斯。警惕地投去短暫幾瞥,維奧拉憑感覺轉身朝一個方向跑去。左右是散發黴氣的潮|濕牆壁,一排昏暗的燭火延伸到望不到頭的幽深處。
雖然說不真切,但她感覺現在的身體和從前的不太一樣,缺少了一種類似第六感的無形之物。跑到半路,維奧拉猜疑地摸自己的右肩,那裏被還是霧的紫羅之緋咬傷沒多久。
一滴黏稠溫熱的液體掉在後頸,同時留意到投在身上的陰影,她機警地躲避,側目探去——
渾身赤|裸,濕|滑的皮膚布滿暗綠色的條紋。這個像人類和壁虎雜交後的生物從天花板順着牆壁爬到地上,匍匐不動。唾液滴答的紅舌甩在嘴外,細長的尾巴貼在地上。一對眼球過分凸出仿佛要随時掉在地上,晶狀體咕嚕咕嚕轉動。
惡心感大過了戰栗。維奧拉用餘光尋找周圍可以拿來充當武器的一切東西,無果。頭頂傳來了另外的騷|動。她注視游走在地上不規則的影子,悄聲朝牆壁靠攏。
另外三只壁虎人扭擺着滑膩的身體從另一側牆壁爬到地上。他們圍在一起好似在交流什麽。四雙各自朝不同方向、以不同角度轉動的眼睛,那細如針眼的瞳孔若隐若現。
維奧拉試着移動一步,他們沒有行動。把纏在肩膀上的帶血繃帶都扯下,在手裏繞了幾圈,擰成更短但更結實的簡陋繩索,她再面對着他們,一步步朝後退。
他們都沒動,可能是真的看不到自己。維奧拉舒了口氣,捏緊繩索的手放松些。大着膽子,她轉過身小跑。
沒跟過來,頭都不轉一下。
見狀,維奧拉邁大步子繼續朝前跑,一連拐了好幾個彎。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她還是什麽都感覺不到,單純在耗費體力,可心裏太過不安怎麽都不願停下。
無意闖入一間倉庫,裏邊有一口近十平米的福爾馬林池子,味道刺鼻的深黃色液體裏不知道泡了什麽。戰戰兢兢的,她把門大力關上,又跑了起來。
不一會兒,她看到了一個生鏽的鐵籠子,裏邊有兩具蜷縮在一起的小骷髅,兩組從頭骨側方延伸出的彎角幾乎一模一樣,并都缺少了最靠近心髒的三根左肋。
維奧拉猜想遇害的該是一對年紀美好的波塔利亞雙胞胎。唯一的安慰是他們可以結伴而行。
赤着腳在凹凸不平又潮|濕的地上跑了很久,很疼,很疲乏。身體一會兒發抖一會兒又熱得厲害。搓|着胳膊在這對可憐的小骷髅前駐足許久,維奧拉總算意識到自己失去的那種感覺是和拉斯之間的特別感應。只要距離稍微靠近,神經就會發出細微的震顫。
又或者自己的身體感官其實安然無恙,只是他已經……
這一瞬,她的心情如凜冬過境後被摧折的草木,異常悲切。
并不需要特地搜遍實驗基地的每個角落,僅僅通過偶然目睹到的、驚悚的寥寥幾幕,維奧拉就可以深切理解涅西爾的狂熱殘忍。而紫羅之緋殘留下的執念正在沿那個瘋子走過的軌跡,朝泯滅人性的方向前行。
噠…噠…
皮靴踢踏堅硬的石頭發出了聲響。維奧拉視線朝聲音的源頭望去——
紫羅之緋不緊不慢,以勝利者的姿勢朝她走來了。
端詳他漸漸清晰的高大身影,那雙噙着微笑的寶藍色眼睛裏映出自己的影子,他只看得見自己。此刻,維奧拉的心不禁為之膽寒,并深深悲哀着。
“你不是真的紫羅之緋…”她看着他,腦中卻在回憶那個總是隐忍的騎士長。
“我不會強行改變你的想法,能繼續保護你就好。”他在她面前虔誠半跪,像是在起誓。
“保護?”維奧拉生硬重複這個字眼,只覺得好笑。“你傷害了我珍視的人,只是為了保護我?”
“你并不知道人心有多危險。”紫羅之緋慢慢握住維奧拉的手,掌心被拉斯的戒指擠壓出傷痕的那只。“你指引白犀牛給生前的我最後一擊時,你哭了,朝我伸出的手擡起又放下,反複不停的。後來你決定銷毀我堕落的證明,火焰包圍了那片山林。你望向我還在哭,又在把手擡起、放下……那時候我就在想,如果我的時間還可以繼續流動,和你的一起流動該有多好。”
“…這個世界的确不太平,這是客觀現實。”維奧拉咬牙掙脫他的手。“那個時候我的确也懷有和你一樣的想法,不想你就這麽死去,甚至想要沖進火海裏再也不出來。”
“但你,最終你留下來了。”不知是遺憾還是欣慰,紫羅之緋垂下手,慢慢阖上眼睛。
“是的,我選擇活下去,就算你不在身邊我也要繼續活下去。盡管艱難,走過很多彎路、摔過無數跟頭,我必須活下去。”
“維奧拉,你很勇敢,也很魯莽。”紫羅之緋眼睛看向她手裏用繃帶纏成的繩索,又端詳她的右肩。“一年前,你和我一樣不慎感染上夢蝕。我讓涅西爾把我殘留在人間的靈魂,以結晶的方式封入你的體內去抵制邪物的侵蝕,本來該和它同歸于盡的。或許是我實在太放心不下你,我并沒有完全消失,盡管存在感很微弱,甚至連真正的自我意識都沒有,我仍在你的體內沉睡。”
維奧拉捂住右肩後退了好幾步。
紫羅之緋站起來,沒有走過去。“從那天開始,我替你留意潛伏在周圍的一切危險。并不确定對方是否會對你造成傷害,但我多疑不安,總是先下手為強。”
維奧拉腦中自動回閃着血淋淋的畫面。“是你…每次都是你在操縱我的身體,強迫我展開‘狩獵’,哪怕對方只是普通的人類。就算他身負重罪,但根本輪不到我進行單方面的制裁!”
紫羅之緋緊緊擰眉。“關于你,我不敢冒任何風險,哪怕只是我一廂情願在臆想。我不想再第二次失去你。”
“但我不要做那種沉浸在你的陰影裏走不出來的人!”維奧拉情緒有些失控地瞪大眼睛。“我不需要你的庇護,我可以一個人面對未來,可以一個人做出選擇,對自己的人生負責!對周圍的人負責!”
“維奧拉。你不夠成熟。想想看,這一路要是沒有我,你會走到今天這步嗎?”
“你藏在我的身體裏,讓我以為自己真的被詛咒了,遲早要變成沒有人性的怪物。”
“讓那幫膚淺的人随便說去吧,你平安無事地活着就好了。對我而言,這世上再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事情。”
維奧拉怔然,涅西爾的影子在紫羅之緋的身上一閃而過。“你太執着于我,已經徹底迷失了。”搖搖頭,閉上的眼睛倏地睜開,她用紫羅之緋來不及反應的速度抽走他腰間的長劍。手中冰涼而微微沉重的觸感讓心裏溢滿力量,維奧拉直視他。“五年前,我只是拯救了你的肉體,現在我要解放你的靈魂。”
紫羅之緋并不忌憚對準自己的利器,他急切解釋:“你就是我的一切,我再次複活的全部意義。只要你還留在這個充滿危機的世界,我就不會離你而去!”
“意思是…”鋒利的刀刃緊貼柔軟的側頸皮膚,維奧拉看向面龐驟然失色的紫羅之緋。“只有我的死亡能阻止你嗎?”
“…住手。”身體顫抖着,紫羅之緋仿佛在竭力遏制某種強烈的情感,用手死死按住自己的臉。“如果你消失的話…我就會……”
腳下的影子如潮水般翻湧起來,走廊內的空間随着他散發出的崩壞情緒而扭曲動蕩。
維奧拉想要後退回避。但從紫羅之緋的喉嚨裏猛然爆發出的連串嘶吼,讓她腦中走馬燈似的閃過無數人的身影。仿佛是被點醒了,維奧拉的心跳穩定下來,眼神恢複了方才的堅定。她雙手握劍,毅然朝前邁步。
在這種空間行動,像是在看不清方向的深海裏奔跑。肺髒的機能似乎逐漸喪失,身體快要被擠扁。
透過指縫和淩|亂的頭發,紫羅之緋瞪直雙目,視線緊貼那個逼近自己的身影。 “為什麽…為什麽你不願意接受我?”他不可置信。那個曾朝自己反複伸出手的人,怎麽可能會用劍指着自己、要殺了自己?
“我想和紫羅之緋在一起,但那是從前。”在起伏動蕩的空間裏,維奧拉克服了身體不适,出擊的速度快得詭異。“子女并非沒有父輩就活不下去!”
手起刀落,銀光一閃。
“不,你不能!現在我脫離了你的身體,你感受不到危險的逼近,無從回避!”紫羅之緋雙臂交叉,堅硬得不似常人的皮膚擋住了維奧拉的攻擊。
“把亡|魂寄生在女兒的身體裏!這哪裏是個父親該做的事情?”維奧拉繼續發起淩厲的攻勢,身體已經越來越适應在異空間裏作戰。
“眼睜睜看她被心懷不軌的男人欺騙羞辱,又有哪個父親甘願忍氣吞聲?”紫羅之緋似乎是被激怒了,藍色的雙瞳立即變得通紅。指頭末端的骨骼延伸而出,定型成利爪的模樣。和他五年前失控後的姿态幾乎一致。
一定要阻止他!維奧拉拉遠些距離,弓起腰背把劍橫舉。“是你想得太多,我周圍沒有那麽不知廉恥的存在。”
“和你一體的時候我時時刻刻都感受到來自那些人的強烈惡意!貪婪的、猜忌的、嫉妒的、鄙夷的、仇視的、渴求的,各種各樣的!不可饒恕!!”紫羅之緋狂躁地用巨大的骨爪猛砸地面。腳下一陣劇烈震顫,仿佛天搖地撼般。
半蹲下|身體保持平衡,維奧拉揮劍劈開迎面射來的飛石。“我不是聖人,怎麽可能讓每一個人都對我敞開心扉?”
“正因如此我才要留下來!我必須保護你!只有血親對孩子才是毫無保留的深愛!”紫羅之緋停下對地面的猛擊,如野獸般四肢着地朝維奧拉撲過來。
“嘴巴上說要保護我,下手倒是毫不留情。”維奧拉正面扛住一擊,過于懸殊的力量讓她有些站不穩。
“不管你有多不肯認可我,我也要把你同這世上危險的一切徹底隔絕。”
“你想□□我?!”維奧拉心裏一驚,一腳踹向他堅硬的腰|腹,利用反沖力得以拉開距離。“我不會認同的,我還有沒履行的承諾。”
“承諾?”紫羅之緋嗤之以鼻。“那都是男人欺三瞞四的花言巧語。”
維奧拉腳底生風般,步伐帶動長劍在空中狂亂淩舞。“在你眼裏就沒誰還有個人樣!我也不要做你的金絲雀!”
擋住從右砍來的長劍,青筋暴起的拳頭疾跟而至,狠狠朝他下颚骨揍去。紫羅之緋一個趔趄,他身形稍微一晃,緊貼外部骨骼的劍刃就順勢朝下,銳利的尖端挑破衣料,在胸膛的皮膚上切出一道長長的傷口,刺眼的鮮血汩|汩流淌。
突擊銜接得行雲流水。紫羅之緋本以為她失去靈體的加護,不應該還能做出如此迅捷的動作。
“我和卡裏巴恩約定了,等這一切結束後,就去阿瓦隆要回自己的頭發;我也答應過巴斯汀要活着回去找他;更重要的,我還等着拉斯那家夥替我找到麥色的三色堇!”胸腔內高漲的決意和感情相互激蕩,她除了和紫羅之緋速戰速決外,無心顧及其他。
紫羅之緋臉色鐵青,只覺得渾身的血液要沸騰起來。他雙爪一張一振,腳下鼓起淩風,威勢非同小可。
可就在這時,維奧拉忽的感覺右腳腳踝一燙,低頭看去竟發現褲管裏透出紫色微光。心裏發出一聲驚呼,她撩起一看——屬于拉斯的信物被細鏈子串起,緊貼在自己踝上!被維奧拉捏在手中,戒指驟然爆發出更灼眼的光輝。
忌憚王族的強大力量,紫羅之緋止住了前沖的趨勢。
光明溢滿走廊的一瞬,不停扭曲的空間剎那間安分。仿佛湖面的漣漪最終趨于平靜,牆壁上不安搖曳的黑影也回歸地表。
驀地,一縷顯眼的光束仿佛花朵般綻開了絢爛的弧度,朝着身後直直射去。維奧拉心口一顫。好像透過這束光,自己和誰連接起來了!
立即,紫羅之緋朝她的後方投去厭惡的視線。
“抱歉了,騎士長。我還活着呢。”拉斯的話中帶有他标志性的輕快尾音。
“我也不是那種會擅自抛下所有物不管的人。”巴斯汀略微低沉的話語接着響起。
維奧拉轉身望去,看到了渾身布滿傷痕、相互攙扶着的兩人。她手中拉斯的戒指和巴斯汀的戒指,兩個王族的信物以一紫一紅的兩束光相互連接起來。
“多虧拉斯把戒指留在你身上,我…我們才能找到你。”巴斯汀并不甘心,但接受現實的器量還是有的。
原來是這樣。仿佛總算了卻一樁心事,維奧拉感覺欣慰,可很快她又陷入困惑。“為什麽你跑這裏來了?你本來就還沒痊愈,我聽說你受了重傷。”
拉斯看向身邊表情緊繃的人。“不是喲,維奧拉。這家夥也是被對方故意傳送過來的。”
維奧拉朝巴斯汀的腹部看去。他一直捂着那裏,顯然是傷得不輕,準确的說是傷上加傷。當然,同樣落入敵手的拉斯也好不到哪兒去——左眼被自額頭淌下的血完全糊住,裸|露的皮膚遍布大大小小的傷口,手臂上……
“我聞到了肉被烤焦的味道。”維奧拉別開了視線。
“嘛~來找你的路上碰上了有那麽點棘手的對手,也就一點兒。”拉斯無聳聳肩,甩動一下尾巴。
巴斯汀投去責備的目光,無聲揭露拉斯在撒謊的事實。
維奧拉強迫自己不再去看他們,深呼吸着轉過頭看向紫羅之緋。她現在很憤怒,又詭異的冷靜。
短短十來步的距離卻仿佛隔着天地。父與女,中間是一道生與死的鴻溝,兩個人遙遙相望。
他迎上維奧拉靜靜燃燒的怒火,她完全性否定面前站着的自己。
她則看見紫羅之緋無盡的悲傷,還有藏匿在眼瞳深處的哀求。
“抱歉,這次我是認真的…”維奧拉這麽說着,轉頭給拉斯飛快使了個眼色,在他驚訝的目光下把戒指丢出去。
拉斯擡起手。戒指和掌心仿佛存在默契的磁力,一下子重合在了一起。
“你要幹什麽?”巴斯汀心裏一驚。
“做身為他的女兒該做的事情。”嘴角旋開淺笑,她手中的長劍泛起清冷的光。
那一刻,紫羅之緋仿佛被抽走發條的人偶,駭人尖利的骨爪成了無害的擺設。他怔然,視線一直追随面前纖細而矯健的身影。
咚。
随着慣性,高大的身軀倒地。劇烈翻轉的視野裏,她的臉仿佛凝固了一般,一直镌刻在眼裏。
維奧拉半跪在紫羅之緋身上,俯視着他。那顆本來被利劍貫穿的心髒還沒有停止跳動,就像對方還在追逐自己的目光。
“我說過,這次我是認真的。”堅定緩慢地傾吐絕對不會改變的決心,維奧拉雙手緊緊握住劍柄。“五年前,我用那樣的方式阻止你、殺了你,真的對不起…除了采納涅西爾的意見,根本找不到別的方法。那以後,我不敢把真相告訴任何人,裝作什麽都不知道的樣子,裝作總算成熟懂事的樣子,按照你從前的要求,拼命學會接納他人,把後背交給他人……仿佛來到了嶄新的世界。原來相互信賴、和越來越多的人建立羁絆是一件這麽美好的事情。即便你不在了,我也可以感覺到這個世界還在閃閃發亮,充滿了期待。只是我對你的離去一直懊悔不已、迷茫不已,一邊享受着被人認可的時間,同時又在不停貶低自己,想要否定好不容易重新開始的一切……對不起,你會對這樣的我放心不下,都是我的錯。”
溫熱的淚水不停滴落在紫羅之緋臉上,維奧拉深呼吸着,竭力保持冷靜。“我所處的世界,不論我走到哪裏、無論你在與否,都不會存在絕對的安全,但我已經不是那個處處需要你說教指點的小孩。大概在你看來,我永遠不會有能讓你滿意的一天。可是這次我想要對你提出請求——我希望你可以相信我,并且相信我現在相信着的人們。”
“但是…”紫羅之緋轉動眼睛,神色複雜地望向巴斯汀和拉斯。雖然沒有一開始那樣露骨的敵意,可心裏依舊無法介懷。
“請安心,爸爸。”維奧拉松開劍,轉而緊緊握住他漸漸發涼的手。“這個世界不會有完全單純無害的人,也不可能存在這樣的世界。涅西爾的實驗也因此永遠沒有成功一天。真的想要去保護誰、挽留誰或者安慰誰,通過傷害另外的人去尋求一種捷徑,這是錯誤的。人活着肯定就會面臨來自外界的刁難和敵意,但自己同樣在有意無意地制造麻煩。所以你不需要為我所遭遇的一切替我感到不平,一味偏袒包庇。我不會連處理這些問題的能力都沒有,也絕不是膚淺好騙的半吊子。你應該最清楚了。”
“啊,你一直是個機靈鬼…”紫羅之緋緩緩閉上眼睛,聲音漸輕漸緩。
維奧拉久違的露出溫和的表情,目光落在他臉上。“太好了,真正是你,是爸爸的話就一定會理解我的。”
“就這樣…可以嗎?”
“嗯,相信我。”維奧拉用力握住他的手。“畢竟我是你的女兒,是紫羅之緋的獨生女!”
“維奧拉。”微微彎起嘴角,紫羅之緋夢呓似的喚她的名字。
“我聽着的。”藏起心中瞬間翻湧的悲傷,她低頭把耳朵附過去。
“對不起……”紫羅之緋慢慢阖上眼睛,一滴淚水從眼角輕輕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