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争執

争執

涼縣這邊,所有難民都以為只要入了城,便得救了。可等他們進來了才發現,原來城裏城外,都沒什麽分別。

縣官把難民都集中在了城西荒地,前來看守的士兵衙役,穿着一身并不整潔的官服,若不是胸前寫着“兵”、“差”二字,衆人都還以為他們是哪裏來的二流子。

一個半老的先生坐在臨時搭建的涼棚下,身前擺了一張掉漆的方桌,上面放着筆墨紙硯等寫字的家什。說是按照縣老爺的意思,要調查難民們的身家住址,排查匪軍,調查完了才派粥。

話是這麽說的,但意思是不是這個意思,就不好說了。

總是,老先生人老,眼睛可不老。鷹一樣的目光鎖到誰了,衙役就走下去把人拖上來。經過一通查問,要麽交錢,要麽出城。

幾輪下來,衆人也看明白了。老先生是真有本事,那些被他揪出來的人,以前都闊過。

但難民之中,也有些不老實的,想要偷摸溜走。可惜城中也有不少官差巡邏。被他們找到了,就和女子一個下場。

女子喊了許久,也終于認命了,一路戚戚哀哀地哭着。兩名官差見怪不怪,相互說着玩笑,絲毫沒在意。

公堂雖然占了“公”字,卻是縣老爺的私人地盤。案子怎麽斷,怎麽判,那是由他一人說了算。

放難民入城是上面人的主意,縣老爺自不好說什麽。但難民入城後的苦果,可是只有他一人吃的。

縣老爺挺着裝滿肥油的肚子,在書房徘徊了一整夜,終于想出了個辦法!

以調查匪軍為由,遲遲不派粥,屆時那群難民讨不到吃的,自然會走。若是難民鬧起來,就坐實匪軍作亂,出兵鎮壓。

“嘭——”一聲驚堂木響,底下待審的女子首先吓得三魂不見了七魄。

縣老爺年過半百,最喜歡聽戲,留着點胡須。他學着戲臺上的武生比劃了個手勢,對着底下女子施威:“快說!你的同黨是誰!”

女子早就被吓傻了,只顧發抖。一邊的師爺端出早就準備好的供詞,牽着女子的手,在白紙黑字上留下一個鮮紅的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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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什麽都沒說的女子就被定了一個叛黨同謀的罪名,押入死牢。

這樣的戲碼,今早就沒停過,百姓們都看乏了,只有幾個無事人還守在那裏。

但溫晗笑顯然沒見過這種戲碼,又驚又氣,幾步來到公堂上,呵斥道:“喂!她還什麽都沒說呢!”

“可她都認了!”師爺抖了抖供詞,好聲道,“姑娘,我看你也是普通人家,就不要摻和這樁事了。免得自身難保!”

陸景楓微微皺眉,趕緊追上去,先是對着縣官恭敬一拜,說幾句恭維話,又回頭抓着溫晗笑的手,小聲道:“笑笑,別鬧了,下去吧!”

“我不下去!”溫晗笑甩開了他的手,轉而對縣官說道,“貧苦人家不配上公堂,那公主總可以了吧!”

然而雷霆一樣的話,由一個穿着舊棉衣的貧家女子說出來,那就是雷聲大雨點小,徒增笑話了!

縣老爺不知道公主長什麽樣,但也是進京趕過考的。那皇城裏的人多氣派,就連腳邊跟着的狗,都穿得比涼縣裏的人好!

如今一個穿着舊衣的女子,煞有介事地說自己是公主。那不是他聽錯了,就是女子瘋了。

“好!好!你演的,可比戲臺上的戲,精彩多了!”縣老爺拊掌誇贊了幾句,随即臉色一垮,厲聲道:“竟敢冒充公主!來人啦!押入死牢,擇日候斬!”

幾名兇神惡煞的官差立即甩着鐵鏈,就要上來綁溫晗笑。

事情發展超出了溫晗笑預料,她頓時沒了剛才說話的底氣,看着逐漸靠近的衙役,眼中劃過一絲懼意。

幸好夕雲飛身出來,攔在溫晗笑面前,威脅衆人道:“我看誰敢造次!”

縣老爺頓時一驚,吓得從位子上跳了起來,把驚堂木拍得嘭嘭直響,指着夕雲二人,怒吼道:“大鬧公堂,罪加一等!給我拿下她!”

頓時,衙役們帶刀的抽出快刀,拿枷鎖的搖着鎖鏈,舉着板子的依舊舉着板子,十幾個人圍着夕雲二人,整個公堂又亂又吵,猶如一鍋咕嚕冒泡的滾粥。

看着滿堂的吵鬧,陸景楓的心情無奈又複雜。他悄然來到縣官面前,把令牌往桌上一拍,陡然換了個氣勢,冷聲道:“還請大人收回成命!”

縣官被唬了一跳,慢騰騰摸過令牌看了看。金色令牌擱在手心格外冰冷,正如同縣官的心。

看着令牌上盛國皇室才能使用的圖案,以及昨日周奉義的彙報,縣官終于确定了面前人身份,雙手奉上令牌,顫顫巍巍道:“陸?陸大人,小人有眼無珠,還望大人見諒!”

随即又對着底下衙役奮力揮舞着雙手,焦急萬分道:“停手!都停手!”

然而,衙役們是停手了,溫晗笑可不願住嘴:“喂!既然知道本公主身份了,還不趕快放人!”

誰都知道,亂局之下,最好低調點。但很明顯,這個“誰”并不包括溫晗笑。

陸景楓緩緩轉身,瞥向溫晗笑的眼神越發複雜。他薄唇微動,最終還是轉向了縣官,好聲說道:“拙荊路上受了刺激,說了幾句胡話,還望大人不要放在心上!”

縣官恭敬十足:“哪裏,哪裏......”

“喂!你說誰是瘋子!我好着呢!”溫晗笑氣極,把陸景楓往旁邊一推,自己站在縣官面前,生氣道,“不就是令牌嗎!我也有!夕雲!”

一聲令下,夕雲立即扔過來一塊同樣的金牌,鄙夷着縣官:“盛國盛凰公主駕到!爾等還不速速恭迎!”

山野小城,何時來過此等大人物。縣官當即愣住了,不知夕雲說得是真是假。

陸景楓微微頓首,一副無計可施的無奈模樣。只過了片刻,他又擡起頭深吸一口氣,對着溫晗笑長嘆道:“你真的打定主意,要和我作對嗎?”

“不順你的心意,就是和你作對?”溫晗笑冷聲嗆道。

陸景楓神色一凜,不顧溫晗笑的反抗,抓着她來到了大門前,指着街上來往人群說道:“這些人裏有百姓,有難民,也有匪軍,你能認得出來嗎?”

他神情認真得近乎生氣了,溫晗笑有些害怕,下意識避開他目光,不滿道:“這誰認得出來!”

“認不出來,你還那麽張揚!”

“我是公主,本來就該張揚!”溫晗笑板着臉,很是不服氣。

陸景楓沉靜的目光中,藏着些許無奈,他放緩了語氣:“沒錯!你是天潢貴胄,尊貴無比。縣官怕你,百姓敬你。但在匪軍眼中,你就是最好的籌碼。他們會想方設法捉到你,用來威脅三殿下,乃至整個盛國。”

“然而就算你知道這一點,依舊無法避免。因為匪軍不會像你一樣,到處去說他是匪軍。他藏在人群之中,可能是與你擦肩而過的路人,也可能是向你乞讨的乞兒,甚至可能是前來保護你的官差。”

“笑笑,你有想過這些嗎?”

陸景楓最後一句話裏,隐隐帶着些責備。

溫晗笑低下頭來,她确實沒考慮那麽多,因而有些心虛。不過夕雲就沒那麽多顧慮了,當即站出來說道:“怕什麽!小小匪軍,夕雲一人便能對付!”

“你若真能對付,今日在街上就不會摔倒了!”

陸景楓嘴角帶着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微微上擡的眼眸似有輕視,“你不會以為,那些匪軍的手段會比我磊落吧?”

夕雲頓時啞然,忿忿不平地瞪着陸景楓。想反駁,卻找不出一句話來。

宮外不像宮裏,宮裏講武功高低,宮外論心計謀略。絕世高手,也會被路邊賣酒的小夥計放倒。

溫晗笑知道,又是自己理虧了。她不想聽陸景楓的嘲諷,便自暴自棄道:“好了啦!是我莽撞行了吧!我做什麽都不對,就你對!”

“笑笑,這不是對錯的問題......”

“那就是我這個人有問題喽!”溫晗笑憤然打斷他的話,委屈得快要哭出來了。

“我并沒有說你有問題,我只是希望你能多考慮一下。”

陸景楓平心靜氣道:“就拿你放難民入城一事來說。你同情城外難民,也該想想城中百姓。一旦難民中有叛軍,涼縣就是下一個葛縣。此前叛軍作亂,涼縣已去了不少糧草,倉廪空虛,又該如何救濟難民?屆時這群餓昏頭的難民鬧起來,又該如何處置才不會殃及無辜?”

他的語氣中,沒有了以前玩笑的意味。但溫晗笑卻更傷心了:這不就顯得,是她在無理取鬧了嗎?

再說,為了城中百姓,就可以不管城外難民死活了嗎?

她不甘道:“就算我做的不夠好,那我也努力了。可你呢?除了教育我,還做了什麽!你要是真有那麽厲害,就去想個兩全其美的法子,別只會教訓別人!”

“笑笑......”陸景楓不知能說什麽了。

溫晗笑見他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只當他覺得自己麻煩,便立即折回公堂,對那呆愣的縣官說道:“從現在起,涼縣的難民都交于陸大人處置!”

她看着陸景楓,眼神決然,負氣說道:“陸大人好為人師,定能完美解決所有問題!”

縣官還不确定溫晗笑身份呢,因而有些遲疑。夕雲看向陸景楓說道:“陸公子,事到如今,也沒有隐瞞的必要了吧!”

陸景楓凝視着溫晗笑,神色莫名,最終無奈道:“她确實是當今的盛凰公主!”

“哎呦!公主!”縣官吓得雙腿一軟,當即倒了下去,幸好旁邊師爺眼疾手快,把他扶到了椅子上。

只是縣官屁股還沒碰到椅子呢,人又彈了起來,麻溜兒地跑到溫晗笑面前跪下,又是磕頭,又是求饒,聲情并茂,十分動人。

然而溫晗笑正和陸景楓鬥氣呢,根本沒心情搭理這個縣官,冷冷說道:“你起來吧!記得讓陸大人全權處理難民一事!”

如今涼縣正值多事之秋,縣官巴不得把事務都交出去,省得萬一出個什麽事,自身難保。再說敢和公主互嗆,陸景楓身份定不簡單。神仙鬥法,他這個凡人就不要參與了。便欣然道:“下官謹遵公主之命!”

至于那名女子,公主親自開口要的人,縣官又怎敢為難,當堂就把人放了。

晌午時分,街上已經沒多少行人。那些賣早點的攤販都在收拾着家什,準備回家。鋪子裏的夥計們也嫌棄天冷生意少,都縮到了櫃臺後面烤火去了。

溫晗笑回到了驿館,偏遠小城的驿館甚是簡陋,只得幾間好屋能住人。剩下的都因年久失修,透風漏雨。

包括她住的這間房子,也有些問題。窗棂上的窗戶紙年歲久遠,破了大半。太陽露出厚重的雲層,一束暖光透過破舊的窗棂投映在地板上,給凄冷寂靜的屋子,添了一分亮色和暖意。

現在想來,就連這間破屋子,也是她自找的。

溫晗笑重重嘆了一口氣,跌坐床前,身上還穿着那件她十分嫌棄的“破爛”。

火氣消了,理智回來了,心裏就剩了一個“悔”字!

一想到早上那個蠻不講理的自己,她都恨不得穿過去,扇她兩巴掌。

溫晗笑一頭栽倒在床,雙目出神,獨自呢喃:“這下完全沒戲了!”

“不對!從一開始就沒戲吧!”

她懊惱地翻轉過來,用枕頭捂住腦袋。等到喘不過氣來了,才驟然扔開枕頭,望着床帳微微喘着氣。

随着時間流逝,地上的光斑逐漸拉長,爬上了牆後,又慢慢熄滅。

“唉——”

漆黑的寒夜裏,響起一聲嘆息,轉眼又被夜色吞噬,沒留絲毫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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