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雪夜談心

雪夜談心

溫晖同意溫晗笑的辦法,除了是在哄她以外,還有一點,那就是叛軍實在太多了。

若那些叛軍都處死,光是屍體處置都是個問題。況且還有不少叛軍在外逃竄,追捕他們又是一件長久的麻煩事。不如按溫晗笑說的那樣辦,既收了民心,又省了不少事。

其他叛軍尚有一條活路,可春蘭身為叛軍首領,卻是怎麽都脫不了死罪的。

她死後,屍體一直挂在刑場上。

這并不是上面的命令,而是無人為她收屍,又不能耽誤下來的行刑,所以只能挑個不擋路的地方挂着了。

最後,這位曾經的深閨村婦,現在金甲軍信奉的聖人道長,和一群同樣無人認領的屍體,葬在了城外一處荒地中。偌大的墳茔前,只有一塊木雕的墓碑,上面寫着:“金甲賊人之墓”

不論可憐還是可惜,至少春蘭更願意以金甲軍首領的身份死去。

塵埃落地,也該到了回京的時候。

臨行時,涼縣縣令領着一班衙役官差,哭得淚流滿面,就差沒抓着溫晖的缰繩,不準他走了。

當然他這些眼淚裏,有多少不舍,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至于百姓們,他們夾道相送,綿延不絕,熱鬧喧阗。看起來挺感人的,就是一大半人都是來湊熱鬧,順便看看皇帝的兒子究竟長啥樣的。

不過也有少部分真心相送的人,就比如涼縣那頂有名的四家,他們還記得陸景楓說過要幫他們子孫謀官職的事。老早就領着一大家子人,前來驿館候着。

那陣仗實在有點大,陸景楓不得已放棄正門,選擇翻牆而出。可等他跳下高牆,就見郁秋煞立在牆邊,一副看好戲的模樣。

“陸驸馬果然不一般,連出門的方式都與常人不同!”郁秋煞半開玩笑道。

“取笑可以,但麻煩你在笑完後做點有用的事!”陸景楓一邊看着大門前的人群,一邊快速地往僻靜處撤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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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秋煞見他那躲閃的模樣,越發覺得好笑。但畢竟朋友一場,總是笑也不太好,便輕咳一聲,收斂神色,說道:“随我來吧!”

等到最後一個士兵走出涼縣城門,這座偏院的小城,就像石子落入的湖面,不論有多大的漣漪,最終還是歸于平靜。用不了多久,街上便再沒有半點外人來過的痕跡。

就連那難民住的棚子,也會被百姓們偷偷拆了去,填補家中牆上的窟窿,或者做菜地的圍欄。

一切都會恢複成原來模樣,不管是涼縣,還是飽受戰火摧殘的永陽。但經歷這一切的人,卻再不會有以前的心境了。

回京路上,溫晗笑比來時要老實許多,乖乖的坐在馬車裏,也不吱聲。

她這般安靜乖巧,倒讓陸景楓有些不适應。

浩浩蕩蕩的軍隊如一條巨龍,在蒼茫大地間游曳,那沉悶宏壯的腳步聲,就是巨龍的呼吸。

随着天色漸暗,士兵們點起了火把,變成了巨龍身上的一片片火鱗。等到天色完全黑了下來,巨龍也盤成城池,陷入沉睡。

為了不給別人添麻煩,溫晗笑選擇就在馬車中休息。而溫晖理所當然地認為,這又是陸景楓從中挑唆。于是乎,陸景楓也被打發來守着馬車。

幸好馬車裏還有一些禦寒的錦被,夕雲收拾好一切,便邀溫晗笑去休息。

溫晗笑剛要進馬車,又想起外面的陸景楓。正在猶豫之際,忽然聽見不遠處的陸景楓半開玩笑道:“公主,你難道想與我同眠?”

“你做夢!”她頭也不回地溜進馬車,用力把車簾一甩。

冬天的夜很靜,靜得只有夕雲的呼吸聲。無邊的寒冷與黑暗塞滿了整輛馬車,也奪走了溫晗笑的睡眠。

她睜着眼,但眼前只有黑色。

聽人說,睡不着的時候可以數數。可她來回數了好幾遍,也不見絲毫困意。

她煩惱了好半天,終于找到了症結所在。

外面比馬車裏還要冷,偶爾刮起絲絲北風,即便隔着衣服,也能感受到刺骨的寒意。

也不知是懼這冷夜,還是別的什麽。陸景楓坐在馬車邊沿倚靠着車壁,低垂的眸子靜靜望着前方靠在一起歇息的馬兒,蹙眉沉思。

突然,馬車裏響起窸窸窣窣的動靜,沒過多久,一只小手遞來一件火絨鬥篷。

“給你!”溫晗笑又伸出個腦袋。

陸景楓看不清她臉上神色,不過能從她語氣中聽出些不情願來。不禁一笑道:“公主這麽關心臣?”

“我是怕你半夜凍死了,明日沒人給我們趕車了!”溫晗笑把鬥篷往他身上一摔,立馬鑽回了車中。

“多謝公主!”

聽着車外人中氣十足的感謝,溫晗笑稍微放心了些,朝着陸景楓的方向,靠在車壁上。

明明兩人只隔了一塊木板,但她卻聽不到絲毫動靜。随着時間的流逝,她的心再次提起來,小聲問道:“景楓,你睡着了嗎?”

“荒野山林,只有這條件,公主将就一下,早些睡吧!”

溫晗笑頓時不滿起來,自己好心問一句,他卻這麽認為。想到自二人結婚後,陸景楓說話就夾槍帶刺的。即便是想盡早解除婚約,也不必做得這麽絕吧。

“唉!”一聲輕嘆很快被凄冷的夜色吞噬。

外面的陸景楓猶豫一番,還是問道:“公主為何嘆氣?”

“景楓,你讨厭我嗎?”

“不讨厭。”陸景楓立即回答。

聞言,車裏響起一聲輕笑,随即傳來個輕快的聲音:“那就好,因為我已經決定,不會再喜歡你了!等回到興陽,我就找父皇解除婚約,放你自由。”

陸景楓依靠在車上,露出個無聲的苦笑:可惜,我卻喜歡你了......

是什麽時候喜歡上的呢?陸景楓自己也不知道。他一想這個問題,腦海中就只剩了溫晗笑的影子。

那個高傲驕縱,卻小心翼翼的公主。即便擁有着最尊貴的身份,依然處處體諒着別人的不易。

那個站在江月樓下、扇了他一巴掌後得意壞笑的少女。即便是面對自己心愛之人,也不願意妥協失去自我。

這份愛,猶如一粒不知什麽時候種下的種子,在他不在意的日與夜,悄然瘋狂生長。等他意識到的時候,已經成了他心的一部分,無法剜去,無法忽視。

他擡眼望去,面前只有無盡黑暗。

“公主殿下,這可不行!”

溫晗笑一愣,有些疑惑道:“為什麽?”

陸景楓的語調诙諧而輕快:“公主殿下求陛下解除婚約,陛下定會認為是臣的不是。即便當時不說什麽,日後難免對臣心存芥蒂,又怎會重用臣呢?”

聽到這裏,溫晗笑不滿起來,小聲抱怨道:“不解除,你要挑刺。解除了,你又說不行。那你倒是給個解決辦法呀!”

“這是公主殿下該去想的!”陸景楓忽然接話。

“誰愛想誰想!反正我不管了!”

溫晗笑的語氣雖然不好,可心裏卻生出一點甜蜜。就連眼前這片黑暗,頓時也變得溫暖起來。

冬天的夜很安靜,安靜得讓人睡不着。夕雲躺在被子裏,借着夜色的掩護,無人發現她一直睜着眼。

時光靜靜向前流淌,而回憶不斷往後延伸,把夕雲的思緒拉回了遙遠的過去。

那時候的她和自己的哥哥跪在大街上,身前一張草席蓋着的,是他們那橫死的父母。

人們圍着兄妹二人議論紛紛,搖頭嘆息,卻沒一個願意伸出援手。

幼小的夕雲低垂着腦袋,但倔強地挺直了腰背。因為她爹爹在世時,經常和她唠叨:做人一定要挺直腰杆!

她不理解話中的腰杆另有所指,卻背熟了這句話,自父親死後,就再沒彎過腰。

忽然,一道稚嫩的聲音自人群中響起:“皇兄,我要買下他們!”

夕雲好奇地擡頭望去,那是她與公主的第一次相見。

一個高高瘦瘦的清秀公子,牽着一個花團錦簇的孩童。因為太過稚嫩,夕雲甚至分不清那孩童究竟是男是女。

公子抱起孩童哄道:“笑笑,你若是同情他們,可給他們點銀子葬親。”

“不!我要買他們!”孩童嘟着小嘴,睜着渾圓的大眼睛看着那位公子。

而那一刻,夕雲和兄長的命運,翻天覆地。

就在夕雲追憶過去時,溫晗笑忽然說道:“景楓,隴關是什麽樣的?”

陸家原本是在京城。當初隴關巫禍之亂,皇帝派陸歸川前去隴關平定禍亂。等到巫禍之亂結束,陸家也定在了隴關。後來就是陸景楓上京求醫,入紅山書院。

直到四年前,京城裏剩下的陸家人全搬去了隴關,就連只狗都沒留下。溫晗笑有時會想,那是一個怎樣的地方,陸景楓在那裏過得怎樣。

她最在意的,是最後一句。但她能問出口的,只有前一句。

陸景楓輕笑一聲,悅然道:“這次,輪到公主先說了。公主,你小時候是怎樣的呢?”

若是白日,溫晗笑定不願回答這個問題。但黑魆魆的夜色包裹着她,同她心中的黑暗融為一體,使得那積攢十幾年的黑暗,頓時宣洩出來:

“我一歲時,便被送到了宮外。別的小孩都有父母相伴,但我身邊只有一群點頭哈腰,卻什麽都不準我幹的陌生大人。”

“好不容易帶回來一個夕雲,結果一場病,他們又把夕雲帶走了。明明夕雲是我唯一的玩伴,他們還是帶走了她。”

“從我記事起,日日夜夜,都在思考。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麽,是不是父皇和母後讨厭我,所以他們才把我扔到宮外,讓我自生自滅。”

“他們都說愛我,喜歡我。可他們總是匆匆來去,任我如何挽留懇求,都不會留下來陪我。”

溫晗笑仰起了腦袋,試圖把眼淚憋回去。等到情緒稍微平靜了一點後,才裝作若無其事道:“該你說了。”

寒夜無聲,陸景楓沉默半天,只說出這樣一句話:

“臣在隴關過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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