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和離
和離
不知是因為人多,還是別的什麽原因,此次審案陸景楓一直未出現。所以眼下,還真沒人敢保證,在不傷害公主的前提下,拿下夏鈴翠。
太子再也坐不住了,立即站起來,大聲震住官兵:“都給我收手,退下!”
官兵們收到命令後,随即警惕着夏鈴翠,慢慢後退。但也沒退幾步,就站定了。
“夏鈴翠,你別忘了,公主是站你那邊的!”太子一邊好聲說着,一邊推開勸阻的官員,慢慢來到夏鈴翠面前。
然而這時的夏鈴翠已經被悲傷和憤怒燒掉了全部理智,她望着太子,目光凄涼,聲色哀婉:“為什麽?我就是想合離而已!他錯了,是他錯了呀!為什麽!”
她一聲比一聲大,從一開始的不解,到後面大聲質問衆人:“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她擡頭望着天,但看見的只有房梁,旋即低頭看向元自實,高聲決絕道:“朗朗乾坤,天道何在!元自實!這陽間實在不公,你敢同我去陰司對質嗎!”
說罷,便推開溫晗笑,舉刀自刎,沒有絲毫猶豫。
剎那間,鮮血彌漫了整個公堂。夏鈴翠原本雪白的細頸此刻不斷冒着血花,一步步走向元自實。
而元自實又驚又懼,步步後退。
“元自實!我在陰司等你......”
她說完這句話,眼中的光芒就燃盡了,整個人如落葉般飄落逝去,倒在了元自實腳邊。
剎那間,滿堂震撼無言。就連那些看戲的百姓們,此刻都瞠目結舌,鴉雀無聲。
誰也沒想到,如此低微的一個女子,如此柔弱的一個女子,居然如此決絕,甚至不惜以死抗争這不公的命運。
元自實看着血泊中的女人,那張他愛慕、敬重、信任的臉,在殷紅的血液渲染下,變得陌生而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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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那麽愛她,但她卻用死亡來詛咒他。
他震驚萬分,餘悸難消,瞪大雙眼看着血泊中死不瞑目的夏鈴翠,嘴裏喃喃道:“為什麽,為什麽......”
直到現在,元自實還是沒想明白,自己究竟哪裏做錯了。他只不過做了一件天下人都覺得正常的事,為何會變成這樣!
可就算夏鈴翠詛咒了他,他依然将夏鈴翠視為自己的妻子。
他哆哆嗦嗦地為夏鈴翠合上雙目,想要為她收屍。卻沒想“啪”的一聲,自己的手被人打開了。
溫晗笑蹲下身來,面色不善地盯着元自實,冷冷道:“你幹什麽!她與你無關了!”
剎那間,一向老實的元自實爆發了,使勁兒拍打着地,怒吼道:“她是我妻子,怎麽與我無關了!”
“就憑她脅持公主,犯下誅九族的大罪!”
突然響起的聲音,令衆人紛紛側目,看向門外。只見陸景楓徐徐走來,帶着那玩味的笑意,好聲道:“元大人,你是想拉着一家老小,陪夫人一同赴死嗎?”
頓時,元自實清醒過來。他的一雙兒女此刻都來到了他身邊,雖然沒說話,可他們的眼睛把一切都說得清清楚楚。
陸景楓又問:“在下剛到不久,元大人,你與夫人合離了嗎?”
如若沒有合離,那就是脅持公主的罪犯!
元自實徹底冷靜下來,盯着地上血跡,怔怔道:“我與夫人,早在她犯案前,就合離了......”
聽到這句話,溫晗笑立即命人幫夏鈴翠收斂屍骨。
說來可笑,溫晗笑之前也和夏鈴翠提起過陸景楓的建議,可以往自己身上栽點罪名,逼元自實主動合離。但夏鈴翠拒絕了,理由是不願為元自實污了自身清白,她要堂堂正正地以元自實背誓納妾為由,與他合離。
但最後,她還是背上了污名。直到死,也沒能實現清白地來,清白地去。
最後,百姓們意猶未盡,散場離去。元家人扶着元自實,戚戚哀哀地走了。官兵們簇擁着太子,關心切切。
唯有溫晗笑還立在公堂上,愣愣盯着那灘未幹的血跡......
......
回皇宮的路上,太子坐在馬車裏,兀自出神。不知是在想這件案子,還想在想自己,或者兩者兼而有之。
突然間,馬車停了下來。随即,侍衛的叱罵聲響起:“哪家的孩子,不要性命了!”
太子立即掀簾而出,看着前方的熱鬧,問道:“怎麽了?”
馬車邊上的侍衛回禀道:“殿下恕罪,有個孩子突然沖過來,驚擾了馬兒!”
這不是什麽大事,太子正欲退回車內,又忽然聽見個熟悉的女聲:“抱歉!這孩子是跟我來的!”
剎那間,他愣在了原地,呢喃着:“惜顏......”
這個聲音的主人,正是柳家小姐,柳惜顏。
溫衡不喜敲鑼打鼓的排場,回宮的隊伍除了多了幾個護衛,與一般車隊別無二樣。自然也沒人知道,這馬車裏坐着的,是盛國尊貴的太子殿下。
按照常理,就算聽到了這個聲音,他也應該回到車內,默默路過。
可今日錯過,便是再見無期。
溫衡還是走出了馬車,在侍衛的勸阻中,來到了熱鬧的中心。
京城裏的百姓雖然見多識廣,但也沒見過太子。見溫衡穿着不俗,都站在不遠處交頭接耳,猜測着這位溫潤公子是哪家貴人。
熱鬧中間,是個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的孩子。那孩子一身布衣,顯然不是富貴人家。可他身邊柔聲安慰的女子,卻是錦衣羅裙,隐隐散發着貴氣。
但她又不像其他豪門女子,那麽高不可攀,傲視一切。相反,那清麗的面容上,寫滿溫柔與親切。
她細細拂去孩子臉上的淚水,輕聲相哄,最後扶起孩子。一擡頭,便與溫衡四目相接。
顯然,柳惜顏并不知道這輛馬車裏坐着的,是當今太子溫衡。她眼中閃過一絲驚愕,沉默會兒後,牽着孩子款步來到溫衡面前。
像是從不相識,低眉致歉:“小孩子無狀,驚擾公子了!”
溫衡眼光暗下,掩蓋了所有情緒,平靜道:“無礙,倒是你家孩子沒事吧?”
未曾想,此時那孩子突然争辯道:“我和柳姐姐不是一家的!”
那孩子不過是柳府幫工之子,對這些穿着華麗的人們,有着天然的畏懼。他曾見過府裏的婢女因為不小心摔碎了個杯子,被打得半死。
因而此刻也覺得,溫衡是在怪罪他們。柳姐姐對他們很好,教他們識字,給他們買零食,他不能連累柳姐姐。
所以此刻,他立即攔在柳惜顏面前,望着溫衡,帶着哭腔大聲說道:“我是男子漢,我自己承擔錯誤!”
溫衡聞言一怔,旋即又噗嗤一笑,俯身下去,好聲道:“小男子漢,你放心,哥哥不怪你。那你能讓哥哥和柳姐姐單獨說說話嗎?”
孩子歪着小腦袋,仔細琢磨了一番後,忽然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欣喜道:“就像爹爹和娘親那樣嗎?”
童言無忌,卻驚了一衆大人。柳惜顏再無法維持平靜,悄悄別過眼目。但臉上的淡淡紅暈,又出賣了她的窘迫。
溫衡見狀,又是一笑。那些藏着眼中的情意,再次浮現。
想當初,他們第一次見面,還是在國子監。那時候柳惜顏一身男裝,站在柳弘賦身邊。他們雖然不知對方身份,卻因一次辯論,一見如故。
等他知道柳惜顏身份後,那份悸動也悄然滋長,彌漫心田。然而待他察覺這份愛意後,這份愛意卻成了不能說出口的奢望。
雪地紅亭,才子佳人,多美妙的場景。但處在場景中的兩人,心情可不怎麽美妙。
紅亭背着街道,因而這裏沒什麽百姓,那些護衛也被溫衡叫退了。偌大一片天地,安靜無聲。
最終還是溫衡先開口,他猶豫道:“惜顏,你近來可好?”
“多謝太子殿下關心,臣女一向很好!”柳惜言聲音平淡,甚至沒有看溫衡一眼。
溫衡露出些受傷的表情,低聲嘆道:“惜顏,我們何時如此生疏了?”
這時,柳惜言才擡起頭,面色堅毅:“太子殿下,不論君臣還是男女,你我都有別,本就該生疏。”
“可我不想與你生疏......”
溫衡立即說道,可話還沒說完,就被柳惜言打斷:“然後呢?我以什麽身份親近你?”
霎時間,溫衡愣住了。
柳惜言見他不說話,眼中不禁劃過一絲失望,旋即轉身低下眉眼,恭敬而疏離道:“太子殿下恕罪,惜顏冒犯了!”
說罷,動身離去。
溫衡看着她的背影,開口想要挽留,可又不知能說什麽。他們之間的感情,牽扯了太多。不僅是兩個家庭的事,還關乎一個國家的未來。
在那一瞬間,他真的想抛下一切,走過去拉住她的手,告訴她自己所有的心意。
可父皇怎麽辦?盛國怎麽辦?
為何柳家女子一定不能做皇後!
溫衡明白其中利害,但又怎能甘心。
......
夏鈴翠的死,并沒在京城裏掀起多少水花。偌大的皇城,昨日是什麽樣,今日就是什麽樣,來日還是這樣。
雪海茫茫,枯樹寒鴉。城外的荒林中,又多了一座新墳。墳前的墓碑上,只有夏鈴翠的名字,并無一個元姓。
白色的紙錢混着鵝毛般的大雪,紛紛揚揚落下。很快,就連墳上的新泥都被紙錢和雪掩蓋,融入蒼茫的雪景中。
溫晗笑站在墓碑前,散完最後一把紙錢,沉沉一嘆:“唉——”
她身後的陸景楓有些看不過去了:“公主殿下,碑是臣叫人擡來的,土是臣請人挖的。請問你有什麽感嘆的呢?”
夕雲不客氣道:“公主是在為夏大娘感嘆呢!你以為誰都像你,沒心沒肺!”
墳前只有他們三人,不出聲,太靜。出聲,太吵。
溫晗笑盯着夏鈴翠的墳茔,若有所思道:“景楓,你會不會納妾?”
陸景楓輕然一笑,走到她身邊一同看着墳茔:“自古以來,你聽哪個驸馬納妾的?”
“若有朝一日,我不是公主了呢?”
溫晗笑立即回首追問,卻見陸景楓神色微變。她還以為陸景楓生了別的心思,便有些落寞地轉了回來,低聲道:“算了,我不該問你的!”
然而就在她低落的時刻,忽然聽見身邊人坦然說道:“即便公主不再是公主,臣依然是臣!”
等她藏着滿心歡喜看去,只見陸景楓帶着悠然的笑意,目光卻深邃如幽潭。
“天色不早了,公主殿下,我們回去吧!”他說道。
“好!”
随着三人遠去,這座孤寂的墳茔再次安靜下來。唯有北風偶爾呼嘯路過,卷起漫天的白色紙錢。
若真有魂靈,那夏鈴翠此刻該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