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法涅斯之吻
法涅斯之吻
鋼琴不應該在深夜響起,這實在太任性了,即便現在沒有客人在房間休息。
伊塔洛斯正閱讀一本詩集。起初隐隐傳來的曲調還很和諧,後來,就像學不進技巧的小孩,沒有耐心地亂砸一氣。
他輕輕嘆息,帶着書前往琴房。
就在走廊的最後一間。
房門虛掩,縫隙中滲出柔和明亮的光。地面鋪着深紅色地毯,牆壁貼着茛苕葉的壁紙。一架鋼琴靜靜擺放于房間中央,側方一扇落地窗,窗外草長莺飛,陽光明媚。
琴譜淩亂地撒落琴鍵與地面,上頭放着一枝鈴蘭花,白色鑲金邊,在日光下有着盈盈光芒。
初見時鋼琴前什麽都沒有,但在伊塔洛斯拾起鈴蘭,凝視琴譜的第三秒,一個輪廓緩緩顯現。
少年矜貴姣好的臉龐迎着光,金色短發過分朦胧柔美,但他眼中卻沒半點與美好相關的情緒。像林中幽潭,冷清清的映照死物。
他的雙手在琴鍵上砸出渾音,不管琴譜滑落,把脆弱的薄紙弄得褶皺破裂。也不管身旁是否還有人,又是兩聲,肆意地發洩心中不滿。
如此目中無人的無禮之态早該被呵斥,但伊塔洛斯靜靜等待他平息,任由他耍脾氣。末了,溫柔而強硬地告訴他:“撿起來,柏溫,重新彈。”
少年沉默兩秒,收斂情緒,彎腰将散亂紙張整理好,以一貫的冰冷回應他:“是,老師。”
柏溫一無所有,現在伊塔洛斯就是他的家庭教師。
教導的過程實在算不上順利,年輕人沖動易怒,心高氣傲,只認自己的準則。距離那場驚變足足有一個月,他還是陷入在可怕的仇恨中。這是件好事,同樣也是他的絆腳石。雖然,伊塔洛斯喜歡他暗湧的鋒芒。
伊塔洛斯要他在三天內背下琴譜,且能流暢彈出。這是最後一天,在第二章第三小節,他要他不斷重複,少年因此失态。
但他學會了要乖。
不管心裏怎麽想,總之表面功夫做得足夠。偶爾的任性自然也就能得到包容。
音符重新流淌出,是平均律。
柏溫眼下泛青,疲倦之色溢于言表。他從先前叫了老師後便不再開口,抿唇集中精力對付這場‘考試’。
不急不躁,不徐不疾。當你要做一件事,就要全神貫注地做。因此伊塔洛斯不會在意結果前的小打小鬧。
柏溫彈到日落,伊塔洛斯不喊停便一遍又一遍地彈。他不說怨言,也很少提問。柏溫對于伊塔洛斯的信任,是詭異的身心相托卻不服氣。很難說這種信任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建立的,總之有點舍身飼虎的意思。
反正沒有什麽比現在更糟了,是吧?
伊塔洛斯撐在鋼琴上,問他是否要給莊園重新取個名字。
柏溫說,這是您的宅邸,我說了不算。
伊塔洛斯就擡起他下颌,柏溫因此停下了手中動作。
“那你呢。”伊塔洛斯又說。
既然住在他人的宅邸,受他人的教導,就要做出一副所屬物的姿态。
少年的湛藍雙眼清澈得仿佛是最昂貴的寶石,這顆寶石在今日有了新的姓名。
——裴蘭德,與他同姓。
伊塔洛斯沒有時間概念,下起手來沒輕沒重。知識,勇氣,智慧,體魄,他要他樣樣精通。
銀色長發的男人雙手合攏,又緩緩打開,黑霧湧現,其中露出一抹鋒利的亮銀。他從霧中抽出一把質地極其漂亮的雙刃長劍,将它遞到人類眼前。他說,劍譜在你房間的書桌上,我要你在明日午時前背下。
伊塔洛斯從未說過如果做不到會有怎樣的懲罰,柏溫也從來沒有問過,因為他知道自己會做到。
最後看不下去的還是西德裏。
在少年掃去心中的不平兩眼懵地接過長劍,旋即抛下鋼琴與老師奔上三天未回的卧室時,管家嚴肅地要與伊塔洛斯談一談。
他說,不要忘記柏溫少爺是個還未成年的人類。
是人類就需要足夠的休息與食物,這些在柏溫來到莊園的那一天起,他都未曾擁有過。
随着少年離去,房間逐漸暗淡,伊塔洛斯沒聽清自己最後怎樣回複西德裏。他幻覺中的少年臉龐也如同光明逐漸模糊,他的神态、聲音與發生的一切,悉數在最後的回味中湮滅。
伊塔洛斯捏着發光的花朵,把它放入詩集中,于是房間中最後一抹光亮也消失了。
詩集中傳來啜泣,嬌弱的哭喊如同瀕死的夜莺。
好暗,好暗,求求您,我想要出去!求求您,別把我關在這裏!
黏膩的紅色浸透紙張,異香的液體從頁與頁中汩汩流淌,像眼淚,像心髒。
*
郁封留下指引的藍色碎光,便先行進了畫像。
“聽我說,人在黑夜中看見更多,
你會看見一個象征,那星辰正在緩緩下沉,
你會看見仇恨與戰争,那血與火的哀歌無處可避,
你會看見諸多愛意冷卻,又看見霧茫茫的海岸,
諸如此類,
嘆息之人,必然的熊熊烈火燃燒在哪裏?
那條不得見不可見的蠻荒艱險之道,隐沒幽暗,
我靈魂深處已為你镌刻,
在無所畏懼中踏入榮譽的殿堂,
支配着你生命的,我的名字
你将屬于我,成為我
我不為他人,
若短暫的光陰轉瞬即逝,
人将行于必然行于之道,
我必熱烈迫切地迎接,死亡沒有哀怨,
我會想起,并在閃爍的記憶中找到你”
天鵝咬住漂浮的面包碎,漾起一陣嘩啦水聲。
手工制作的紙張粗糙堅韌,纖維中夾着零碎幹花瓣,清透的木質香在翻閱中撲入鼻息。巴掌大小的詩集,看似厚重,實則翻不了幾頁就到封底。
淺藍色墨水的花體字俊逸工整,想也出自誰之手。可詩卻不是。
柏溫曾以為這些詩同樣出自伊塔洛斯,他這樣去問,對方否認了。
伊塔洛斯說,他不寫詩,不譜曲,不作畫。
但他無一不精通,無一不理解。
他也不問權貴,不耽享樂。
但他無一不所有,無一不接受。
要知道,每個人都會有目的,比如權勢、財富、生存、名譽……但伊塔洛斯似乎除了教導他外不存在別的目的。
藝術收藏不算。
柏溫問他為什麽。
伊塔洛斯只用笑容作為回應。
金發青年坐得端正,手中捧着詩集,直言不諱:“黑夜深邃厚重,又怎會看見更多?”
銀色長發的男人倚靠圍柱,掰着面包繼續往湖中扔:“蒙蔽雙眼的并非顏色。”
“蒙蔽雙眼的是以黑夜為喻象的狀态,”柏溫道,“正是如此,才不能使人看見更多。”
“親愛的,幸福千篇一律,苦難千奇百怪。”
“人在饑餓時不會思考更多,酒足飯飽時才閑于遐想。”
“你說得對,但別忘記苦難感同身受,美滿高高在上。”
柏溫并不被他所說服,伊塔洛斯也沒有這樣的打算。他僅僅只是教導他,卻不過多幹預他的行為與想法。
不論柏溫說出什麽,總能在他的老師那裏得到贊同與褒獎,這顯得這位老師過分縱容,又像是漠不關心。
青年不回答他,伊塔洛斯也不會責怪。
柏溫話鋒一轉,繼續問:“必然行于之道是對誰而言的必然?”
伊塔洛斯嗓音淡淡:“自然。”
“我也是?”
“沒有事物例外。”
“那你呢?”
“你看我像置身事外?”
“那我不要必然。
“如果不是為我掌控——
“我不要必然。”
自然而言有太多不可控,他不喜歡。
伊塔洛斯似乎是被柏溫逗笑,沒有對他的話做出任何評判:“讓你休息半日,你偏要與我辯論。”
“事無絕對,你現在又知道了。”
柏溫看見伊塔洛斯的背影:“與我無關時我的見解不會幹擾他人,與我有關時我的想法就是絕對。”
話音落下時,伊塔洛斯手中的面包也全給了天鵝。他轉身,就在轉身的一刻,絲絲縷縷的顏色流向虛空。
很難形容那是什麽感覺,好像環繞在郁封身邊的暖意與惬意,前路與退路,都變得空蕩缥缈。
轉過身的人如同被火焰燙破的羊皮紙卷。郁封看不見他的臉,或許他知道幻覺中那人的身份。可此時此刻,有關他的一切特征,一切認知,都在飛速抽離。
那是非常明顯的變化,過于美好的事物被強行奪走的無能為力。
郁封本能想要留住,于是不斷在心底默念,不斷去回憶先前的片段,但是它們實在流失得太快。所能想起的信息由貫穿記憶地完整到一次談話,再到後來依稀記得圍繞某句詩,某個詞所展開的交談。
最後,等回神時,他倒在過去的琴房,只剩下心髒中不可忽視的空缺與苦楚。他蜷縮着,逐漸失去意識。
身後的鋼琴樂混亂奏響,炸開的琴音仿佛暴雨夜的電閃雷鳴。琴譜無風自動,從頂部紛紛揚揚飄落。
黑色音符與長線暈染,教他分不清樂曲的走向。而那些曲調重拾生命,順着深沉的地毯猶如細小的蛇類攀爬到郁封身邊,順着縫隙鑽進血肉。
睡吧,睡吧,我親愛的寶貝。
我親愛的……壞孩子。
做錯事情要接受懲罰,歡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