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法涅斯之吻

法涅斯之吻

宅邸的混亂似乎與伊塔洛斯毫不相關,任由外面客人們鬼哭狼嚎,他沒有半點想要出去看看的意思。雖然主人要對客人的安全負責,不過伊塔洛斯也沒有為他們保駕護航的義務。

桌前的紅茶冒着熱氣,旁邊放着三本名字晦澀的書。

淅淅瀝瀝的雨聲不知何時出現,伴随他翻動書頁的聲音,粘稠的濕意沾染衣袖與發梢,像是一團水汽的擁抱。

“你在做什麽?”那聲音時刻糾纏,出現在各處。

伊塔洛斯頭也不擡:“哈耳庇厄是人面鳥身的女妖,她們以出色的外貌與絕佳的歌喉顯着。但在所有的故事中,她們被描述為心腸歹毒、性格殘忍的怪物。”

那聲音跟着他重複‘怪物、怪物’。

指下又翻了一頁:“在《黃金鄉》中,哈耳庇厄出現在旅人途經的第三個村落。她們被村民豢養,面對來人,村民們警告他不要靠近。”

……

旅人于心不忍,他們就告訴他不要被女妖的外表迷惑。

于是旅人做出了這樣的提問,他說,既然她們如此心腸歹毒,性格殘忍,把她們關在這裏豈不是正好給了她們害人的機會?

村民做出了這樣的解釋,正是因為她們生性冷血,殘害人類,所以不惜代價都要抓來囚禁,以儆效尤。

旅人又問,那麽她們在過去傷害了多少人呢?

那些人回答他,六個。

從她們出現到現在的幾十年,只有六個。

那麽他們是否親眼見證女妖害人呢?傷害的又是否是他們的親近之人呢?

村民搖頭,告訴旅人那是村落中最年長的老人口口相傳的告誡。

旅人又問,那六人姓甚名誰?可有記載?

他這樣刨根問底,引得村民勃然大怒。

他們好言相勸,這人卻疑神疑鬼。既然不信,那就自己去瞧瞧吧。

哈耳庇厄面對來人露出獠牙,用她嘶啞失聲的喉嚨發出威脅聲,用她不再靈動的雙眼仇視人類。

旅人被扔進溝槽,掉入女妖的鎖鏈範圍。

他們圍在高處,幸災樂禍要看旅人自食其果。但他們只看見哈耳庇厄撿起旅人包裹中掉落的水果狼吞虎咽。

他證明了哈耳庇厄是食素的溫和生物,她們也并非女妖。旅人最終為她們贏得了短暫的自由。

在哈耳庇厄的歌聲與祝福中,他繼續踏上旅程。

“短暫的自由。”柏溫默念,手指無意識撚着書頁空白處,“她們大可離開此處。”

伊塔洛斯将頭發束在腦後,戴着單片眼鏡,他白色手套的手指捏起一顆寶石:“但總會有哈耳庇厄走到人類的世界。”

綠寶石在他手中流轉着漂亮清透的光。

柏溫靠窗,往自己已經冷掉的茶杯加了兩顆方糖:“只要她們還是‘美’的化身,就會遭人嫉妒、誣蔑、傷害。”

“可并不是所有人都會這樣。”

“也不是所有人都能站出來。”

與伊塔洛斯争論似乎成了他的樂趣,哪怕他同樣贊同老師,也想争個認同。

柏溫漂亮的瞳孔露出一點狡黠:“世界很美好,不能以偏概全,我明白。也不能一味忍讓軟弱,所以——當旅人有機會見到哈耳庇厄,面對人類自私的惡欲,女妖開始食葷了是嗎?”

伊塔洛斯輕笑:“第七章,正如你所說。”他抛給柏溫一顆寶石胸針,算是對他近段時間表現優異的獎勵。

“老師。”柏溫又喊他,看也不看那枚胸針,接過後随手放到角落。

“嗯?”

“我不見你工作,你也不屬于王室,你哪裏來的錢?”

……

“砰!”房門被重重推開。

他的支配者艱難走到對坐,省去客套話,開門見山:“柏溫是誰?”

有點意思。

對方臉色差到極點,伊塔洛斯聞言合上書,房門吱呀一聲自己關閉。

好整以暇地投去目光:“你已經完成了任務。”

支配者瞳孔渙散一瞬,遲緩地回答他:“是,但我不能不明不白完成任務,我要規避掉所有可能失敗的點。”

“那與我又有什麽關系?”

也許是身體不适,他的支配者回話很慢,倒像是為了讓伊塔洛斯說出對方想要的信息而深思熟慮地考慮自己的發言。

“但柏溫與你有關。你被永夜之所選入的原因是因為他?”

郁封肯定畫像上的第二個人就是柏溫。

伊塔洛斯并不回應他的疑問:“為何不自己去找?”

“你是當事人,會有資料比你更清楚嗎?”

好理直氣壯的口氣。

伊塔洛斯面帶禮貌微笑:“恕我拒絕,你站在什麽立場要我為你解答?”

支配者意識到自己不占有話語權,停頓思索:“我在樹林中找到一塊石碑,上面刻着‘柏溫·裴蘭德’。別告訴我你不認識這個與你同姓的人。”

“他是你的親近之人——是你的愛人?”

伊塔洛斯笑笑不說話。

郁封繼續猜:“他對你用劍,你還活着但他長眠地底……被你親手殺死的?”

在郁封他人看來,伊塔洛斯就是個外貌天使,但內裏邪惡的魔鬼。

“我、西德裏、莊園裏的任何人,都沒給誰立過碑。”伊塔洛斯對于這件事十分确信,他語氣從容而輕松,“我縱容他,以至于最後,他刺穿了我的心髒。”

就那麽多,別的再也想不起來了,也沒有想起的必要。他現在念着這個名字,心中起不了一點兒波瀾,沒有愛意,也沒有恨意。或許多少有點懷念,誰知道呢,反正他什麽都記不起來了。

伊塔洛斯欣賞對方的勇氣,畢竟初見時自己沒藏過殺意。只要支配與服從的問題存在一刻,他随時可能在突然的不滿或者興致中對其動手。在這樣的前提下,支配者還敢主動找上自己談話,态度稱得上強硬。

伊塔洛斯低笑:“所以你是在賭自己能活得夠久?”

郁封很認真地看着他,眼瞳一動不動:“難道你沒有被奪走記憶?我不信你是例外。”

“弄清這件事對你我都有好處。你會獲得遺忘的真相。”郁封冷聲說,“我沒有興趣窺探他人過去,我只想确認為什麽,然後結束鬧劇。還是說,你想一直持續到結束,丢失越來越多的記憶嗎?”

換言之,伊塔洛斯只需要提供一點信息,他的支配者就會獨自解決一切。

他沒有直接回應:“想喝點什麽?”

“什麽?”郁封對他突然的話題轉換感到不滿,皺眉道,“不要。”

“加奶還是糖,或者都要?”

只有茶和奶。茶是整夜備着的,奶是西德裏前夜強硬給他放在這裏的。

在拒絕前,伊塔洛斯又道:“親愛的,如果有求于他人,至少态度上要讓人滿意。”

一些無傷大雅的妥協。

對方反應很快,接受也足夠快。

“……都要。”支配者平靜地說,“謝謝。”

然後便安靜下來,盯着手中慢條斯理的動作。

伊塔洛斯将瓷杯放到他面前,靠回椅子雙手交疊,淺笑道:“與他無關。”

支配者眨了下眼。

“你知道嗎,如果植物也有靈魂,為什麽世界不會是生命?”

那杯加奶加糖的茶支配者一口沒動。

伊塔洛斯說得直白明了,他相信他聰明的支配者會理解。

事實上,郁封的确會意。如果那個惡意又奇怪的聲音并非來自百年前的亡者,那就如伊塔洛斯所說……是這個世界?

說來說去世界的本質本身就與參與者相關。産生一個歸屬于永夜之所用于淘汰的世界,它的基礎數據必然來自——在這個世界,它來自伊塔洛斯。

這些情報還未進入過永夜之所的人不會得知。但每個人進入到世界都能體會到自己與其中的某種息息相關。

好像觸及到事情的關鍵,錯綜複雜的問題讓他眉眼困惑極了:“不是你淘汰了他們?”

他們親眼所見邪神化身伊塔洛斯,但有悖論。

難能可貴,郁封對此保持質疑,且一針見血地抛出問題。

當然,一個人怎麽會同時兼顧任務參與者與規則審判者兩種身份?

“當然不是。”伊塔洛斯說,“我沒有對人動手,也沒有給人立碑。”

是沒對人動手。

碎片拼合,郁封頓悟。

淘汰他們的是昨日之逝者。但這很抽象,畢竟伊塔洛斯沒死。

可以說,那是過去,也是記憶。一切衍生自‘過去’,所以他們所經歷的幻覺來自踏入永夜之所初始世界前。

他後來找到完成任務的線索,正是從美夢中醒來,大有不破不立的意思在其中——越是想到得到什麽,越是得抛棄。殺死過去,打碎美夢,舍棄一切所能舍棄就能證明決心。

郁封确信自己沒有做出類似的舉動。他思來想去,總覺得還差了點關鍵。

那聲音又具體是什麽呢?破解之道又是什麽呢?

一擡眼郁封餘光瞥到伊塔洛斯,他在自己思考的時候又翻開書。

為什麽這人一點兒也不在意?

巨大的坍塌聲從樓下傳來,縱然宅邸穩固,也不可避免地震顫。

奶茶晃出瓷杯,伊塔洛斯擡起視線。

屏息着,他們等來第二聲、第三聲巨響。

不是偶然,有東西正在破壞宅邸,他們就要進來了。

窗後的灰白已經濃到看不清怪物的輪廓,貼着玻璃的只有兩個黑洞與越加肆意的裂嘴。

兩人沉默起身,在房門口分道。郁封回到房間,伊塔洛斯去往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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