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少俠

少俠

二月,春雨将落未落,朝廷有旨,命蔣行舟出任西南郡江安縣縣令。

蔣行舟輕裝簡從地離開了京城,只帶了兩個護衛一個小厮,在抵達江安的那一天,不出意外地遇到了山匪。

彼時縣城外飄着小雨,砸在地上濺起水花,又被徐行的馬蹄踩碎。

山匪一行有十餘人,很快便将馬車團團圍住。

馬車停了下來。

為首的那個匪頭氣焰嚣張,聽聞馬車中為新任縣令,不僅不放行,反而咧開了嘴:“縣令怎麽了?當爺爺我沒種?”

蔣行舟雖是讀書人,卻絲毫不懼。他挑起馬車門簾,與那匪頭正好四目相對。

小厮見蔣行舟有要下車的意思,有些慌了神:“老爺,他們人多,我們還是……”

“雖是匪寇,到底對朝廷命官還是有幾分忌憚,”蔣行舟目不斜視,“不然,搶錢而已,方才就動手了。”

說這句話時,他的聲調提了起來,擲地有聲。

匪頭聽了一愣,随即大笑起來:“縣令老爺好膽識,讓爺爺教教你怕字怎麽寫。”

“這也太嚣張了吧……”小厮嘟囔着罵了兩句。

蔣行舟微微眯眼,早聞西南匪患嚴重,卻不想區區半年就已經猖狂到如此地步。

但他對這種情況也算是有所預料了,畢竟江安縣在上任縣令卸任之前就已經上下亂作一團了。

蔣行舟下了車,站在一群匪寇之間,長身玉立,在一派春意中格外惹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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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匪頭在說些什麽,蔣行舟沒仔細聽,他環顧四周,不知是不是錯覺,不遠處的樹叢裏似乎閃過去一個影子。定睛再看,那影子卻不見了。

蔣行舟心生奇怪,看那影子不像是野獸,可行動方式又太過詭異,快得像是豹子。

匪頭見他下了馬車,只見他周身樸素,穿的像尋常布衣,只有腰上戴着一枚玉佩,看着很是值錢。

看那成色,賣個幾十兩應當不在話下,夠他們好吃好喝小半個月了。

可蔣行舟也說對了,他确實不敢明搶朝廷命官。但是如果他吓唬吓唬這個新縣令,沒準那新縣令會乖乖自己奉上買路錢。

這匪頭帶着手下流走于西南一帶,遇到普通人就靠搶殺掠奪,遇到達官就靠吓的,這半年多來也算是盆滿缽滿。

天高皇帝遠,現在全國都匪幫盛行,根本沒人能治得了他,他自然也沒将面前這個年輕縣令放在眼裏。

“你這玉佩——”

他正觊觎着蔣行舟的玉佩,卻聽一聲寒響,腰間的刀不知怎麽就被抽了出去,發出嗖的一聲。他還沒回過神來,下一秒,只覺後頸一涼,想要回頭去看時,卻怎麽都轉不動腦袋。

怎麽回事?!

空氣一時寂靜,匪頭圓瞪着雙眼,兩息之後,腦袋突然骨碌碌從肩膀上滾了下去,一直滾到另一個山匪的腳邊。

“啊——!!”那山匪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麽,慘叫凄厲,劃破長空。

蔣行舟則滿面愕然,發生了什麽?

他根本什麽都沒看清!

未等他反應,寒光四起,刀刃刺入皮肉的聲音不絕于耳,再回過神來時,面前那十幾個彪形大漢紛紛轟然倒地,均是屍首分離。

短短幾秒之內,郊外的小樹林已被血光侵沒,血流成河。

小厮何曾見過這等陣仗,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一摸卻是一手的血,登時便撕心裂肺地尖叫起來。

蔣行舟卻無暇顧及魂飛魄散的小厮——雨不知何時停了,只見血泊中站着一個青年,身形瘦削,烏發淩亂,渾身的衣服也破舊不堪,此時全被鮮血浸透了。

他瘦成這樣,明明殺了十幾個人,神色間卻不見吃力,鐵刀恣意地橫舉着,血便從刀刃上滴下來,噠噠地落在地上。

那青年提着刀走向最後一個活着的山匪,那山匪看着年幼得很,最多不過十三四歲的年紀,瘦弱得像個小雞仔,此時面色煞白,癱坐在地,嘴唇顫抖着,整個人也抖得像個篩子,顯是被吓破了膽,一個聲都發不出來。

蔣行舟驚疑未定,順着那青年刀尖所指的方向看去,一個小山匪如同待宰的羔羊一般坐在刀下。

清風掠過,帶走了兩分血腥。青年垂頭沉默着看了小山匪一會,刀緩緩提了起來。

蔣行舟突然道:“且慢。”

青年應聲回過頭來,借着風起,蔣行舟這才清楚地看清他的容貌。

他長得眉清目秀,甚至可以昳麗相稱,唯獨眼神中滿是狠厲和殺意,張狂又克制,沒有什麽血色的雙唇緊緊抿在一起。

小厮在驚吓之餘也分神看來一眼,只一眼,便被青年如畫的眉目震懾住了,一時竟不知該稱贊此人武功非凡,亦或是感嘆他玉面如仙,竟比女子還冶麗幾分。

然而蔣行舟卻無暇他顧,他沒來由覺得,這人有點眼熟。

在哪裏見過嗎?

“如何?”青年終于開口,嗓音清啞,語氣也淡淡的,莫名好聽。

蔣行舟上前兩步,走到青年和小山匪跟前:“我看他年紀尚小,不如饒他一命,也算是給他一個改邪歸正的機會。”

青年身形微微晃了晃,微微仰首與蔣行舟對視:“……改邪歸正?”

蔣行舟點點頭:“總歸……”

他話未說完,青年回過頭去,用沾着血的刀面拍了拍小山匪的臉,每拍一下,小山匪便狂抖一下。

青年垂着眼皮,高高在上地問道:“想活?”

小山匪點頭如搗蒜,豆大的汗珠不住地往下淌。

面前這個青年看起來比自己大不上幾歲,穿着雖然破爛,但不知是不是因為見到了這人殺人不眨眼的樣子,只覺得他形如修羅,能引小兒夜啼,恐怖得要命。

青年面無表情看了看小山匪,神色不知悲喜。而後又看了看蔣行舟,幾個來回之後,終于将刀當啷一聲扔在一旁。

小山匪如蒙大赦,蔣行舟從荷包裏掏出兩枚銅錢遞去他手上時,他卻抿着唇怎麽都不肯接。

“拿着。”蔣行舟道。

小山匪的嘴唇都快被他咬破了,最後還是沒接,跪下來給二人磕了個頭,随後一溜煙跑了。

“還未感謝少俠救命之恩。”蔣行舟目送小山匪遠去,轉過身去對青年說。

見他左不過十七八的年歲,武功卻是過人,殺起人來也是毫不手軟,定非一般角色。

青年正抹去臉上淌下來的血,但他手上也全是血,越擦越髒,一張俊秀的臉很快便連五官都難以分辨。

蔣行舟見狀遞過去一方手帕,而青年見他有所動作,竟是下意識地向後一躲。

“我沒有惡意。”

蔣行舟也不覺得尴尬,伸出去的手又收了回來。

“不用了……多謝。”青年似是覺得有些抱歉,低着頭說。

還挺有禮貌,蔣行舟心想。

“少俠怎麽稱呼?”

“……”

等了一會,蔣行舟見他不答,又見天色漸晚,便斟酌開口,想問他要不要跟自己一起進城。看樣子,青年對他并沒有惡意,又好歹幫了他一回。

他正要說時,那青年沙啞中又不失清冽的聲音又傳了出來:

“元軟。”

“……什麽?”

“我姓元,名軟。”青年說着,眉尾挑了挑。

蔣行舟笑了,這青年想了半天,倒像現編了個名字。

不過他無意探查青年為什麽不說實話,畢竟世道艱難,人人都有難言之隐。

“你剛剛說,你要謝我?”青年接着說。

蔣行舟一愣:“是——”

青年打斷他:“我沒地方住,你帶我回去吧。”

說這話時,青年的發梢還滴着血,看着很是狼狽。

他比蔣行舟矮上一點,說這話時微微仰起頭,直直地看進蔣行舟的雙眸,帶着迫切和一絲不知意味的熾熱,這讓蔣行舟有些不自在。

可青年管不了那麽多,蔣行舟這樣的正人君子,斷不可能拒絕救命恩人的請求。

他得跟蔣行舟一起回去才行。

事實上,他不叫元軟。

他姓阮名陽,與當今聖上弘帝同姓,因為他正是弘帝的親叔、稷王的親生兒子。

阮陽死過一回,卻重生回到了十六歲。

重生後不久,父王入獄,弘帝有意将他一家抄斬,他在老太監的幫助下逃了出來,流落在外。老太監出京後不久就染病去世,他一個人飄蕩了将近一年,期間也算是吃遍了苦頭。

稷王一度權傾朝野,去年年初落馬入獄,弘帝趁此良機大清君側,一衆官員連坐。此舉動用了太多人力,國庫空虛,弘帝下旨,舉國漲稅一成。

上一世,這一切來的都沒這麽早。稷王落馬本發生在他十八歲那一年,他本以為知道了歷史之後可以改變這一切,卻沒想他重生後的所作所為恰好加速了事情的發生。

憑他一個人要改變這一切真的太難了,身邊的人皆不可信,他根本不能輕舉妄動。

至于蔣行舟,今天也并非是阮陽第一次見到他。

上一世,阮陽在外流落七年後重回京城,意圖把失去的一切都奪回來,最終卻還是不敵弘帝一黨的陰謀。

臨刑前,身為大理寺少卿的蔣行舟給他送了最後一頓飯。

蔣行舟席地而坐,二人雖是初次見面,卻像是多年的好友一般無話不談。

阮陽問過他,這世道,是不是就永遠好不起來了。

當時蔣行舟的回答他記得很清楚。

“為先驅者,饒是身死,所做的一切也并非無用,”蔣行舟給他倒了一杯酒,眸色極深,“是我無能,不能助你。”

在外人眼中,阮陽是罪王餘孽,是亂臣賊子,但在蔣行舟眼中卻并非如此。

看着那雙眼睛,阮陽自嘲地笑了一聲,只恨自己的麾下沒有這樣一位能臣。

如果他能早一點認識蔣行舟就好了。

在他衆叛親離之時,只有素昧平生的蔣行舟不顧外人的流言蜚語陪他走完了最後一程,二人就坐在牢房裏,一聊到天明。

如果一切能重來就好了。

阮陽喝着酒,醉得眼睛都快睜不開了,腦子裏的念頭卻揮之不去。

如果一切能重來,如果有面前這個人的幫助,他是不是不會背叛自己?

他這麽想着,等一切重來的時候,早早地開始在江安縣外等候蔣行舟。他不知道蔣行舟具體哪一天抵達,于是他天天就睡在城外的林子裏,哪怕風餐露宿,只怕錯過了這次的機會。

就好似落水的人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這一世,他想和蔣行舟成為一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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