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劇毒
劇毒
阮陽就這麽上了蔣行舟的馬車,也不管自己一身血腥會不會弄髒人家的座位。
小厮對阮陽還有些顧慮,幾次張口都被蔣行舟打斷了,也只好作罷。
馬車重新向縣城走去,車廂裏三個人沉默地坐着,大眼瞪小眼。
蔣行舟這才細細打量起阮陽來,他發現阮陽身上有很多傷,身形也是異常的瘦弱。但他的姿态看起來十分放松,随着車廂一晃一晃的,面上甚至還帶着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大抵是心情很好。
——和方才大刀闊斧相比,此時他兩只手規整地放在腿上,坐得乖巧懂禮,這讓蔣行舟心道新奇。
蔣行舟不知道他為什麽心情好,但他真的太瘦了,若非親眼所見,實在很難相信這麽單薄的人瞬息之間便取了十餘大漢的性命。
阮陽一直在擦頭發上的血,可那些血已經幹了,黏在發絲上,不太好清理。他察覺到了蔣行舟的目光,便也幹脆看了回去。
蔣行舟自覺失禮,輕輕笑了笑:“方才見元少俠武功過人,不知師出何門?”
阮陽微微抿了抿唇,心道,師出羽林軍大将軍。
但他不能這麽答,他還不打算這麽早就跟蔣行舟挑明身份,便道:“自學的。”
“……”
“不信?”阮陽放棄了清理頭發,轉而去蹭手上幹涸的血跡,“我沒爹沒娘,從小流落在外,偶遇一個高人傳給了我一本武功秘籍,我勤學苦練才學有所成。”
這生平很是像是畫本子上的事跡,不過蔣行舟見他過得确實有些慘,或許真的是吃盡了苦頭,便難免有些恻隐。
蔣行舟問:“少俠在這江安縣裏可是有認識的人?”
阮陽搖頭,他哪裏還認識什麽人,他就認識蔣行舟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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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認識的人……都死了。”這話算是假的,也不算完全是假的。
聞言,蔣行舟識趣地終止了話題。他決定先帶青年一同回府,等安定下來了再替阮陽尋個安穩的差事,也算是報答他了。
馬車晃晃悠悠到了縣外,看到城門的士兵,阮陽的神色突然一凝。
按理說,弘帝應該早就發現他未身死,眼下已經發動全國之力通緝他了,江安縣一定也發布了他的懸賞令,如果被守備軍發現他的身份,他自己武功高強倒是無妨,可這樣會不會連累蔣行舟?
蔣行舟看向他。
“我……”阮陽有些遲疑,不知該不該下車。
猶豫間,守備軍已經走上前來,敲了敲馬車的車廂。
“裏面坐着什麽人?”
只聽小厮揚聲答:“這是今日上任的縣令大人的馬車。”
“原來是縣令大人,”守備軍的聲音又響起來,“敢問大人,車上幾個人?可有過所通文?”
小厮看了看阮陽,又看向蔣行舟,有些猶豫。
阮陽趁機說:“我沒有過所。”
沒有過所便無法入城,蔣行舟了然:“無妨。”旋即又對車外道,“車內只有本官和本官的兩個随從。”
守備軍應了一聲,而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門簾被掀開了。
阮陽下意識別開臉,守備軍掃視一番,果然被渾身是血的阮陽吸引了注意力,“這位也是大人的随從?”
小厮看了看阮陽:“是的。”
“怎麽低着頭?”守備軍俯下身想去瞧阮陽的樣貌。
阮陽的頭更低了,蔣行舟則道:“這是出京前買的奴仆,方才遇到了山匪,他受了很重的傷,眼下急着找大夫,還請行個方便。”
“受了傷啊——”這守備軍像個好奇寶寶,仍是沒有放行的意思,“那些山匪呢?”
“死了,”蔣行舟笑道,“山匪橫行,都搶到本官頭上來了,你們倒是挺有閑情。”
“這……”
“我看這樣,”蔣行舟笑意不減,”不如叫你們長官前來同本官一敘,不過還是勞煩替我這位随從先找個大夫。”
“大人,這就不必了吧……”守備軍忙站直身子。
蔣行舟沉默兩息,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只問:“還有其他事嗎?”
守備軍語塞,悻悻地說沒有了,終于放下門簾。
阮陽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氣。
他偷偷看向蔣行舟,卻發現蔣行舟恰好也在看他,眼神中依舊帶着笑意,可阮陽沒來由地覺得這笑很是意味深長。
他以為蔣行舟是懷疑他的身份,正要說些什麽,卻見蔣行舟緩緩看向了窗外。
“少俠不必緊張,你幫了我,我自然也會幫你。”
阮陽張了張口,什麽也沒說,沉沉地“嗯”了一聲。
他的身份遲早會被蔣行舟發現,他也無意一直瞞着蔣行舟,只是眼下還不方便挑明一切。
可如果到時候蔣行舟不願幫他呢?阮陽想着,他倒是不擔心蔣行舟會出賣自己,可如果蔣行舟不願意蹚這趟渾水呢?
馬車進了城,到了縣令府,蔣行舟讓小厮去尋個大夫來給阮陽看看。
阮陽心裏有事,只搖頭說不必了。
蔣行舟還是堅持,他覺得阮陽瘦得有些過分。
大夫很快就來了,也被阮陽的樣子吓了一大跳,查過阮陽的脈象後,神色更是凝重了起來。
“怎麽樣?”蔣行舟見他神色有異。
大夫搖了搖頭:“這位公子大抵是中了毒,這毒已經侵入了五髒,有些棘手,好在毒還沒有很深,暫時沒有性命之憂。”
中毒?
蔣行舟眉尾一挑:“中的什麽毒?”
“老夫無能,只知道這毒兇險,但具體是什麽毒嘛……還請大人恕罪。”
蔣行舟看向榻上的阮陽,他這時正平躺着,看着帳頂,不知道在想些什麽,眼神有些空洞。
難怪這人這麽瘦弱,看着也沒有什麽血色,原來是中了毒。
蔣行舟轉回頭來,問道:“可有解毒之法?”
大夫又搖了搖頭:“老夫可以開個方子先讓他喝着,不過,此法只能抑制毒性的蔓延,怕是不能解毒。”
“就沒有別的辦法了?”蔣行舟皺眉。
大夫再次搖頭,頓了頓,又道:“不過西南郡一帶精通岐黃毒蠱的人并不少,大人可以多問問,興許能找到呢。”
送走大夫,蔣行舟猶豫片刻,走到榻邊,“你這毒……”
“大夫不是說了,暫時死不了。”阮陽看向他,無所謂地笑笑。
“我找人去問問,興許能解,”蔣行舟坐下來,“是誰給你下的毒嗎?”
“嗯,”阮陽收回目光,“大概是我自己亂吃草藥樹皮中的毒吧。”
這幅無所謂的樣子讓蔣行舟有些不是滋味,千頭萬緒也只覺得阮陽命途多舛。
阮陽卻知道,自己這毒是定出自弘帝之手。上一世他也是這麽帶着毒活了十幾年,一直到死都沒能解開這毒。所以對于解毒一事,阮陽壓根沒有抱任何希望,只求這一世在毒發身亡之前能手刃弘帝這個狗皇帝。
蔣行舟沒再說什麽,只說熱水已經備好了,讓阮陽先去沐浴,然後喝了藥再休息。
他離開廂房,吩咐小厮去張貼一些啓示。
小厮答應下來,又遞去一沓紙,說是上一任縣令留下來的公務,明天去縣衙之前還是看一看比較好。
蔣行舟低頭,最上方的一張懸賞令赫然映入眼簾。
“……诏天下有人能告罪王餘孽者,賞錢五萬。”
蔣行舟大致讀了過去,上面的畫像是一個年輕男子,眉眼犀利,看着挺陌生。
靠畫像抓人一直很是看運氣,畢竟畫像和本人的出入一直很大,如果就憑這點信息,恐怕弘帝要找上很久了。
這張懸賞令他在京城也見過,于是只是匆匆看了兩眼便原樣放了回去,抱着公文進了書房。
月升之時,小厮敲響了他的門,說阮陽沐浴都一個時辰了還沒出來,叫他他也不應,敲門也不開,有點擔心是不是出了事。
蔣行舟過去的時候,洗澡水的氤氲早就散了,阮陽閉着眼泡在浴桶裏,水早就被他身上的血染得通紅。
目光所及之處的皮膚遍布傷痕,有的一看就是舊傷未愈又添新傷,簡直觸目驚心。
蔣行舟不忍再看,上前試探性地喚了聲:“元少俠?”
阮陽未應,仍是閉眼低着頭,喘息很重。
指尖一碰,水早就涼透了,蔣行舟摸了摸阮陽的額頭,發現燙得驚人。
蔣行舟神情劇變。
“你發燒了,快起來,把藥喝了!”
阮陽卻像是睡着了一樣不動彈,蔣行舟俯下身去拍他的臉:“醒醒!”
好一會,阮陽這才迷蒙地睜開眼,眼神先是戒備警覺,見是蔣行舟才慢慢松懈下來。
蔣行舟松了一口氣,“你能站起來嗎?”
阮陽大約是燒糊塗了,好半天才費力地點點頭,撐着浴桶的桶壁去夠一旁挂着的內衫,夠了兩下都沒有夠到,手臂綿軟地垂了下去。
“……幫我個忙……”他趴在浴桶上,聲音微弱,腦袋幾乎支撐不住,感覺馬上就要暈過去一樣。
蔣行舟替他把內衫拿過來,扶着他站起來。
“不是這個……”阮陽動作遲緩地搖頭,靠在蔣行舟的懷裏,把嘴唇湊在他耳邊道,“你幫我個忙……”
“嗯?”蔣行舟只覺得這呼吸也燙得很,又去摸他的額頭,“少俠請講。”
“幫我……找個人……”
“誰?”
“一個道士……叫……涵音子……”
“道士?你可知他在哪個道觀?”
阮陽不再說話了,蔣行舟不知道他找這人是要幹什麽,但看他實在虛弱,也無法多問。
伏在蔣行舟的肩頭,阮陽就這麽睡着了,是他重生後漂泊在外這一年來睡得最熟的一次。
——夢裏好像又回到了上輩子臨刑前他和蔣行舟徹夜暢聊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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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涵音子?一個道士?”阮陽略有詫異。
蔣行舟淡然笑之,挑了挑眉:“不錯,我在江安任職數年間,發現西南一帶的匪寇之首居然是一個道士。”
“可,道士不該是一心為道,其心向善的嗎?”
“在這世道,善人為惡也不足為奇。”
牢獄中,油燈閃了閃,将兩個人的影子投在了牆面,重疊在一起。
“你還挺豁達……”阮陽也笑了。
蔣行舟笑意漸輕,目光悠遠,“只可惜,我如果能早點偵破此案,百姓就不會受那麽多苦了。”
阮陽沒說話。
蔣行舟又給他斟了一杯酒,道:“若是一切真能重來,你最想幹什麽事?”
阮陽看着酒杯被酒液一點一點填滿,有些出神:“……若一切重來?”
“嗯。”
阮陽沉默了。
“那我可得……好好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