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道長
道長
阮陽半睡半昏迷,足足過了一天一夜才清醒過來。
推開窗,已是日落西山。
桌上放着一碗藥,聞那味道大概能猜到是大夫開來給他延緩毒性的。
阮陽端起碗,一飲而盡。
這藥很苦,可他連眉頭都沒皺一下——上輩子這種藥已經喝夠了,比這更苦的他都喝過。
放下藥碗,阮陽陡然想起那晚自己跟蔣行舟提起過涵音子一事。上輩子蔣行舟只淺淺提過涵音子,未曾說及那人在哪個道觀修行,如今要找也無異于大海撈針——更何況,蔣行舟只是一介小小縣令,又是新官上任,哪有那麽多耳目。
可既然提了,蔣行舟勢必會問起,到時候他又如何作答?
阮陽很懊惱,只怪自己燒壞了腦袋,還沒想好就先說了出來。
門外傳來腳步,有誰輕輕叩門:“元大俠還睡着?”
阮陽應了聲,那人便推門走了進來,正是蔣行舟。
“身子好些了?”
阮陽含糊道:“湊合。”
他指了指桌上的藥碗,道了聲多謝。
蔣行舟點點頭,見他靠在窗邊不知道在看什麽,便徑自落座,饒是坐着,脊背也挺得筆直,像一棵冬日裏的青松。
“你那日同我提起一個道士,道號涵音子,不知你還記不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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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來問了,阮陽不動聲色,“不記得了,可能是我燒糊塗了,大人莫見怪。”
他不想讓蔣行舟再問下去。
“是嗎?可我四處問了問,恰好發現這涵音子竟還是個挺有名的道士,想來如果要找也并非難事。”
聞言,阮陽頓了頓:“……真的?”
“有縣民說他常在平甘山那邊的道觀裏修行,平時也會收錢去周圍的鎮上做法事。”蔣行舟說。
就真讓他給打聽到了?
“……我知道了。”想起方才還在扯謊,阮陽多少有些別扭,“多謝。”
“無妨,”蔣行舟擺擺手,問他,“說起來,少俠今後有什麽打算?”
“我來江安确實是有事要辦。”
“需要我幫忙嗎?”
“辦這件事不需要,但事成之後……你能答應我一個事嗎?”
“說來聽聽。”
阮陽看着他的眼睛,想了很久,“反正,你要知道我在幫你。”
阮陽話說得晦澀,蔣行舟聽得也是一頭霧水。這青年行止神秘,倒不像尋常的江湖中人。
只聽阮陽又道:“我幫了你,所以你到時候也要幫我。”
蔣行舟被他這雲裏霧裏的一通給整笑了:“到底是什麽事,如此難以啓口?”
阮陽別過臉去,心道:不難,只是現在沒法跟你說罷了。
蔣行舟玩笑道:“莫非……有關兒女私情?”
阮陽猛然擡頭,臉色泛起微紅,好像是對蔣行舟這唐突得甚至有些冒犯的問句有些不滿。
蔣行舟自己也怔住了,他同這個元軟相識不過兩三天,卻總覺得和他認識了很久一樣,連說話都不着分寸起來。
他連稱抱歉,阮陽則一臉複雜盯着他看了一會,最終還是什麽也沒說。
當晚,阮陽趁着夜色離開了縣令府,沒有驚動蔣行舟。
平甘山離江安縣城并不遠,以他的腳程,三天便可以往返。
如果涵音子真的在平甘山的道觀裏的話,那事情就都好辦了。現在涵音子的勢力應該還不足至手眼通天,若能将其盡早誅殺,或許能絕後患。
阮陽行事向來雷厲風行,打定主意的時絕不多做猶豫,左不過手起刀落人頭落地的事,如果上一輩子他早能知道這些,蔣行舟不至于數年才能擒拿賊人歸案。
風聲呼嘯中,阮陽踏着樹梢行如疾風,絲毫不見他日前那虛弱得好像沒有骨頭的樣子。似乎是預料到了此行的得勝而歸,他唇角輕輕勾起弧度,容貌更勝月色皎潔。若有人得幸一瞥,定要贊嘆一句,好個俊俏絕色少年郎!
——
二月新雨洗淨了林間的浮塵,平甘山的山腰處坐落着一個不大不小的道觀,柳色青青,鳥鳴不絕。
正值晌午,觀裏沒什麽人,香倒是燃着,三縷青煙無風直上,在屋檐處才散了。
吱呀一聲,大門被人推開,觀裏走進一位年輕男子,身形雖是瘦削,品貌卻是超于尋常,他身着淡色長衫,一頭烏發高束腦後。他摘去肩膀上的青葉,行止間倒透着一股子潇灑不羁。
——正是阮陽。
他面上不見徹夜趕路的疲憊,興許是在縣令府昏睡的一日一夜全抵了。
阮陽環顧了一圈,不見有道士蹤影。
說起來,那涵音子确實不一定常在一個道觀待着,如果這陣子去了別的山,又或是去哪個鎮上做了法事,那他豈非白跑一趟?
不過倒也無妨,他等得。
既打定主意,阮陽也不急,便繞着院子走了一圈,随後叩響了正堂的門環。
裏面傳來一個年輕的聲音,“誰?”
阮陽答:“早聞貴觀有位真人叫涵音子,想請他去我家做個法事。”
門開了,一個小道士從門縫裏探了個腦袋,甕聲甕氣道:“哪個縣,哪個鎮?”
“江安縣。”
門這才完全打開,小道士将他上下打量一周,這才說:“涵音真人眼下不在,施主請回吧。”
“他什麽時候能回來?”
“不好說。”
“我腿腳不便,來這一趟不容易,可否容我歇息片刻再走?”
阮陽生得清俊,只輕輕一笑,哪裏又有眨眼便殺十數人的修羅模樣。
小道士有些猶豫,但看他臉色确實慘白,只好答應了,邀請他進去坐,甚至還給他倒了一杯茶。
謝過小道士,阮陽也不急提杯:“那位涵音真人,挺忙的?”
“是啊,”小道士在他對面盤腿坐下,認真道,“真人很靈的,經常有農家請他做法事。”
“做什麽法事?”
“這一帶山匪很多的,”小道士摸摸鼻子,神色間滿是佩服,“我們道長能請武神仙保佑百姓出入平安,沒有血光之災。”
阮陽心底冷笑,這牛鼻子老道竟還掙着兩邊的錢。
阮陽在平甘山道觀外足足蹲伏了三天,才見到一位上了年紀的道士。當時他在樹上坐着,周身隐在枝葉當中,只見那小道士将老道士迎了進去,又畢恭畢敬地行禮,口中還稱他為“真人”,才知道這人當是涵音子無疑了。
是夜,涵音子才挑明油燈,只覺屋中一寒,燈芯一晃,身後竟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了一個身影,那影子就投在地上,黑漆漆的像一條鬼魅,一晃一晃的。
涵音子心口一驚,只覺脖頸上貼了個冰涼的物件,想也知是匕首,自然不敢輕舉妄動。
“你、你是什麽人?”涵音子不敢回頭。
阮陽不答反問:“你和山匪勾結,為非作歹,我今日是來替天行道的。”
“我沒有!”
“沒有?”阮陽勾唇,帶着幾分殘忍的意味,“騙鬼呢。”
“貧道不知你都聽說了些什麽,可貧道平日裏從未行傷天害理之事,貧道——”
阮陽不願聽他廢話,喝道:“閉嘴!”
涵音子這條命他要定了,又怎麽會聽他在這裏狡辯?
“你只管答我,你道號涵音,是也不是?!”
涵音子不敢答,不住地喘着粗氣。
刀刃割進皮肉三分。
“是、也、不、是?”
“是……啊!!!!”
涵音子的呼喊聲甚至都只出來了一半,阮陽割斷了他的喉嚨,登時血濺三尺。
涵音子的屍身軟綿綿地倒了下去,阮陽一松手,便發出撲通一聲悶響。
屋內只有阮陽的影子還一下一下晃着。
他看着躺在地上早已沒了氣息的涵音子,沒想到這一切解決得這麽快。
上輩子那個在西南一帶只手遮天的涵音子就這麽死了。
如果沒有了涵音子,匪患會就此停止嗎?
這個疑問很快被阮陽自己否定了,不會,但至少不會再像上輩子那樣加劇下去,現在只要讓蔣行舟聯合其他縣令進行鎮壓就行了。
上輩子蔣行舟就是因為破了匪患才得以被加官調回京城的,這一輩子有阮陽相助,一切都應該更順利一些。
既然他幫忙除了一個心頭大患,蔣行舟一定會謝他的。
如是一想,阮陽不由無聲一笑。
這一笑和周遭的環境格格不入,他頰側甚至還帶着兩滴溫熱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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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阮陽再回到縣令府,已經是一天之後了。彼時夜色已深,府裏安靜得很,不知道蔣行舟睡了沒有。
阮陽從屋檐上輕巧地躍下,落地時連一點灰塵都沒有濺起。
上一任縣令積攢的公務有點多,再加上山匪盛行,蔣行舟還沒來得及睡,屋裏的燈還亮着。
蔣行舟上一秒還在奮筆疾書,下一秒只見窗戶被什麽人推開,一個身影便這麽大剌剌地鑽了進來。
見是阮陽,蔣行舟難得地有些意外。
數日前阮陽不告而別,蔣行舟還以為他不會回來了,沒想到沒多久二人便再次重逢。
他将筆放下,正要問阮陽這些日子去幹了什麽,目光看去時神色卻微微一動,“等等……你是不是殺人了?”
阮陽靠在書桌對面的窗邊,看起來也沒有要隐瞞的意思,直直地“嗯”了一聲,又問:“你怎麽知道?”
蔣行舟沒有回答,只憑着直覺猜道:“涵音子?”
阮陽擡了擡下巴:“不錯。”話語中竟帶着一種邀功的神情。
蔣行舟先是問他有沒有受傷,得知沒有之後,皺起了眉,又問他:“為什麽殺他?”
他本無意探查江湖兒女的恩怨情仇,但對于阮陽,他總帶着幾分恻隐,對于這人的事也莫名其妙多了兩分關心。
事實上,他也大概能猜到原因。
只聽阮陽道:“因為該殺。”
聞言,蔣行舟眼神中添了些質詢的意味,“因為他是個騙子道士?”
“他——”這眼神莫名刺痛了阮陽,他幾乎脫口而出,還是換了個措辭,“他是賊人,他和山匪勾結,陷百姓于水火。”
“這事你是從何得知的?證據可否确鑿?”
對于這個問題,阮陽閉口不談,又或者說是啞口無言。
他不能說自己是重生之人,且不說蔣行舟會不會怕他,畢竟那都建立在蔣行舟會信這些怪力亂神之事的基礎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