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阿南
阿南
阮陽不知道怎麽回答,便索性不答:
“你別管,反正涵音子是魁首,他一死,西南匪賊應該都是手到擒來,你不必謝我。”
“謝你?”蔣行舟頓了頓,臉色有些凝重,但語氣仍是不徐不疾,“就算真如你所說,他是土匪的魁首,可他一個道士無權無勢,又如何得以控制整個西南的匪幫?”
阮陽沉默了一陣,悶悶道:“你是不是不信我?”
“我不是不信,你有沒有想過,若如你所說,那有沒有可能,他背後另有其人?”
“這……”阮陽語塞。
“你就這麽把他殺了,再或許他是無辜的呢?”
“……這斷不可能。”這次阮陽回答得很堅定。
蔣行舟的臉色越發不好看:“我還是那個問題,你如何得知?死無對證。”
阮陽張了張口,又沉默了,無聲地看着蔣行舟。
“你們江湖中人,打打殺殺的或許早已習慣了,”蔣行舟卻重新低下頭,不再看他,“可我不一樣,就算他有罪,也應論罪行刑,若是一味地快意恩仇,那人與獸又有什麽分別?”
“可那些山匪——”
“他們為非作歹已是板上釘釘,殺了,也只能說是他們自尋死路,我斷不會因此怪你。”
阮陽不解極了:“可那涵音子也是匪,又有什麽分別呢?”
蔣行舟長長嘆了一口氣,只覺得跟他說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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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一摞紙推到桌案的那邊,上面是他這幾天調訪縣民所得的結果。
雖然說阮陽沒有要求他幫助,但他總覺得阮陽需要這個,便讓衙役巡街的時候多問了問。
阮陽伸手去拿,全部看完後才得知,現在這個時間點,涵音子還未成氣候,更不要說什麽山匪魁首,他平日做的事情最多也就是坑蒙一些做法事的錢。
紙上字跡俊逸,一字一行都寫得端正有力,阮陽徹底愣住了。
他忘了事情的一切都應該有原本的起承轉合,只不過他是已知結果而已。
手中無意識地捏拳,紙面因此皺成一團,阮陽磕磕巴巴地道:“那……又如何?留他不殺,日後必成大患!”
他聲調不自覺地擡了起來,此話一出,連燭火都搖了搖。
好半天,蔣行舟才道:“你這樣行事……”
他頓了頓:“無異于草菅人命。”
這語氣中滿是疏離,阮陽瞪大了眼,以為自己聽錯了。
可上輩子他也殺了很多人,為什麽上輩子的蔣行舟沒有這樣說?
他明明不是說……他不是說,說自己是先驅者嗎?他不是只恨不能相助嗎?
難道重生之後,蔣行舟不再是上輩子那個與他相見恨?晚的一夜知己,他不是上輩子那個蔣行舟了嗎?
阮陽踉跄着後退兩步,諷刺一笑。
聽到這聲笑的蔣行舟手底下頓了頓,低聲道:“此前本想替你在城裏尋份差事,畢竟你們刀尖舔血也不長久,不過,感覺你并不需要。”
“元少俠,你我……不是一路人。”
這是很委婉的逐客令,只不過無人回應。
等了一會,蔣行舟嗅着空氣中殘留着的微微的血氣,又想起數天前那個殺伐果決的身影來。他極小幅度地搖了搖頭,沒來由覺得有些懊悔——自己是不是說得太重了。
或許元軟從小便是這麽過來的,他不知何為正何為邪,自然會以自己的方式匡扶正義。
不過那道士确實有罪,只不過這種處刑方式讓蔣行舟一時難以接受而已。
罷了,罷了。
“抱歉,是我——”
這話沒能說完,因為蔣行舟再擡頭時發現桌前空空如也,只有随風翻飛的書頁證明了這裏方才站着一個人。
——阮陽早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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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際上,阮陽并沒走,他就在屋檐上坐着,一條腿屈了起來,搭着胳膊。
天邊就是月圓,他都忘了今天是十五。
上一世他死的前一天也是十五,透過鐵窗,滿月就挂在沒有星星的夜幕裏,傾灑出一片皎潔。
阮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該哭還是該笑,他不覺得自己殺錯了人,就算眼下涵音子是無辜的,可他早晚會釀成大禍,早殺晚殺又有何異?
面對蔣行舟的指責,他更多的是感到委屈,在此之前他幾乎沒有體會過這種情緒,自然也不知道從何疏解。
方才蔣行舟說什麽?
說什麽……不是一路人?
阮陽無聲一嗤,或許他本就不該來找蔣行舟的。
或許重生之後所有事都變了,原本想好的那些“若能重來”……天底下哪有那麽好的事。
他就這麽呆坐了一個時辰,縱身躍下,踏風而行,隐入夜色之中,再尋不見——就連眼角的那一抹晶瑩也被風吹散了,不知落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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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陽歇在了城外的廟裏,這廟本來是求出入平安的,但民衆們發現山匪打劫根本不挑日子,求了也是白求,而且這廟也在山裏,位置偏僻,于是便漸漸都不來了,這廟才荒涼了下來。但所幸也只荒了小半年,各種設施還是齊全的,足以遮風擋雨。
次日一晨,鳥鳴之中,廟外響起了腳步聲。
不一會兒,荒廟的門被推開了,朝陽中,五六個面色兇狠的男子逆着光走了進來,阮陽不躲不藏,就這麽直直映入他們的眼簾。
打頭的男子看了看坐在地上的阮陽,大抵是看他穿得寒酸,也沒有要搶劫的意思,只伸手一指,頤指氣使道:“你,滾出去,這兒我們占了!”
見阮陽不動,那厮大概是作威作福慣了,沒見過如此膽大之人,怒喝:“說你呢,沒聽見啊?”
阮陽掀眼睨他。那厮怒上心頭,“嘶”地吸了口氣,卷起袖子便作勢要打,又被身後一人拉住了。
阮陽這才發現,幾個男子身後還跟着一個小雞崽,方才被幾個魁梧男人擋着才沒看見——正是那日他饒過一命的小山匪。
“大哥,我覺得,我、我們還是換個地方……”那小山匪根本連看都不敢看阮陽一眼,虛虛地提議道。
“換什麽地方?”那厮搡了一把小山匪,不以為然,猶對着阮陽喝道,“沒長耳朵?老子叫你滾!”
阮陽慢吞吞站了起來,還未置一詞,那小山匪竟被吓得一屁股墩坐在了地上,捂着嘴,連滾帶爬地爬出了荒廟,當真是被阮陽之前的身手吓破了膽,知道他此時又要開殺戒,便幹脆撒丫子開溜。
可是,溜又能溜到哪裏去呢?
只聽荒廟中頓時慘叫四起,沒過幾息工夫,阮陽天降而至,拽住了還在狂奔的小山匪的後領子。
“改邪歸正,這四個字你聽不懂是不是?”
“大、大俠饒命,求求大俠,大俠饒命!”小山匪哭了出來,想跪下去求饒,又因為領子被提着跪不下去,面色被勒得通紅。
懶得再聽他狡辯,阮陽心中的不耐已到至極,正要擰斷這小山匪的脖子,耳邊卻猛地響起那個溫潤又不失疏離的聲音,說他草菅人命。
阮陽鬼使神差地将手一松,小山匪重獲空氣,捂着脖子牛喘起來。
任他喘着,阮陽收回了手:“你叫什麽名字?”
小山匪好半天才意識到自己又撿回了一條命,擠了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出來,忙不疊回答:“小的、小的叫阿南!”
“當日以為你會改邪歸正才饒你不死,今天我有什麽理由不殺你?”
“我、我——”
阮陽難得耐心,等他把話說完。
阿南笑不出來了,嘴巴微張着看向阮陽,眼淚竟從眼眶裏滾了出來,又被他一把抹去:“大俠饒命,我不是真心要當山匪的,我、我阿姐……我阿姐被他們抓走了!”
“你阿姐?”
“他們要送我阿姐去給一個官爺當通房,可聽說那官爺狠毒得很,之前送去的根本沒人活得下來……”阿南一邊抹眼淚一邊又不敢真的放聲哭,生怕阮陽把他像摁螞蟻一樣摁死了。
阮陽聽了這番話心生狐疑,這夥人明明行的是山匪勾當,又和當官的扯上了關系。
但再看這阿南,倒不像說謊的樣子。
看來蔣行舟所言有理,那涵音子只是個傀儡,并非最終的魁首。怪不得上一世蔣行舟足足花了數年才能平定匪患,原來是背後還有一座大山。
那或許……如果涵音子沒死,他反而可以順水推舟揪出那個“官爺”來。
思及此處,阮陽心中本該紛然雜陳,最終都被壓了下去,只問:“你此話當真?”
“當真當真!”
“你阿姐現在在哪裏?”
阿南哭喪着臉:“不知道在哪個山頭……所以小的才跟着他們,祈求哪一天能換到阿姐在的那個山,把阿姐救出來……”
阮陽此時不知道在想什麽,問道:“你阿姐叫什麽名字?”
阿南忙答:“叫蓮蓬。”
“我能救你阿姐。”
“真、真的?!”阿南眼睛一亮。
“嗯。”
不待他謝,阮陽伸出一只手掌,“別讓我再看到你和這些山匪有什麽來往,否則我定殺你。”
阿南嘴巴一癟,眼淚又冒了出來——若非救姐心切,他又怎麽願意踏上這條不歸路。他低頭囫囵擦去淚水,再擡頭時,只聽淩風過耳,面前哪裏還再見得到什麽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