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毒發

毒發

江安縣。

蔣行舟下值回府,才踏進門,小厮便迎了上來。

“老爺,那個藥沒有了。”

“嗯,那就再去找大夫買點回來。”

“還買啊……?”小厮撓撓腦袋,跟在蔣行舟身後往裏走,“我看那元少俠也不會回來了吧,他們行走江湖的四海為家,誰知道這會兒溜達到哪去了。”

蔣行舟長吟片刻,還是說道:“買吧,備着。”

小厮不大情願,也不好多說什麽,只嘟囔道:“挺貴的藥呢……天天熬了也是白瞎。”

蔣行舟高大挺拔的背影驀地一頓,小厮立馬看出來了他不大高興,便吐吐舌頭,又将脖子往後一縮,不再吱聲了。

卻聽蔣行舟悠悠道:“再等一旬吧,他若不回來……便罷了。”

小厮“哎”了一聲,蔣行舟便從腰間掏出銀子來塞到他手上,等接過後才踏進書房,反手把門一關。

他将買來的書妥善放好,再落眼書桌上涼透了的藥碗,默默将它盡數灌給了窗邊的綠植。

此時距離二人不歡而散已過去近一個月了。

四月将近,莺飛草長,雲柳燕回。

蔣行舟最近在忙着調查前任縣令的案子。他發現前任縣令死得太過突然,而在前縣令死後其妻兒也不知所蹤,實在蹊跷。

更為蹊跷的是縣令府賬簿上每個月都會支出的一筆費用,并沒有詳細闡明支出的目的,收入一欄裏也沒有相應的收入,但是總計卻都能對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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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一本精心制作的假賬,為了掩飾什麽。

蔣行舟一直忙到傍晚,小厮喚他去吃飯,又說這兩日一直有個人在府外鬼鬼祟祟地徘徊,不知道是什麽人,一有動靜就溜,跑得快得跟耗子似的。

“不過今天好像是來了兩個人,一男一女。”小厮想了想,又補充道。

待他說完,蔣行舟問:“沒看到長什麽樣子?”

“沒有,”小厮搖頭,“但是感覺都年紀不大的樣子。”

“許是乞兒也不一定,下次見了給點銀錢。”

“知道了,”小厮咧嘴笑了,“我們老爺心最好了,為了沒見過幾面的元少俠都這麽上心,現在又是街邊的小乞丐。”

說着,小厮伸出一個大拇指,而後神色又落寞了起來,“只可惜,老爺明明科舉考得那麽好,人家都留在京城裏吃香的喝辣的,咱們卻得在這山匪橫行的地方受苦……”

蔣行舟輕輕一笑:“你覺得苦麽?”

“怎麽不苦?”小厮道,“這江安縣地方不大,破事不少。我看老爺每天都忙到深夜,覺都睡不好。”

蔣行舟将湯匙放下,正要開口,卻聽正門的門環被叩響了。

小厮機靈道:“我去看看,老爺慢吃。”

待小厮去而複返,手裏多了一封信,沒有信封,只一張紙,規整地疊着,簡單地用漿糊粘了兩個角。

蔣行舟将碗筷一推,伸手接過,打開一看,上面赫然十幾個大字:三月廿五,太陽落山,桂香樓後巷見。

“桂香樓?不就是城北的那個酒樓麽?”小厮湊了腦袋上來,“三月廿五……就是明天啊。”

字跡歪歪扭扭,像是照貓畫虎寫出來的,看來寫信的人不識字。

是那兩個乞丐嗎?

“老爺要去嗎?”小厮面上浮過一絲擔憂。

自然要去。

蔣行舟重新疊起這封信,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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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燈初上,街上人群喧鬧。

雖世道不平,但到了黃昏傍晚這個時候,江安縣裏還是難得熱鬧。

穿過熙攘的主街,城北顯得安靜了不少,桂香樓外只有幾個常來的食客,三兩成群高言闊論。

蔣行舟猝不及防被人一拽,下一秒便置身于一個晦暗的小巷之中。

他被推着胸膛,後背抵在牆上。因天色已晚看不清面前之人,可只瞧那一頭淩亂的烏發,蔣行舟便心念一動:“元少俠?”

他沒想到阮陽會在這個時候回來找他,更何況是這個場景。

面前人身形微顫,顯是強弩之末,此時正強撐着站直,饒是如此也顯得頗為吃力。

“蔣行舟,是我……”阮陽擡起頭來,嘴角隐隐露出可見淤青,面上也被劃破了一道血口。

“你受傷了?”蔣行舟雙眉緊蹙,瞳孔微縮。

抵着胸膛的那只手五指修長,手心微濡,隐隐透出的溫熱傳到了蔣行舟的心口。他大概是站不住了,憑借着這個動作将身體的力量卸在了蔣行舟的身上。

阮陽四下看了看,主街上熙熙攘攘,而這個小巷子逼仄狹窄,平時根本無人經過,更沒有人注意到這裏發生的事情。

但他還是輕輕踮起腳,湊近了壓低聲音斷斷續續道:“趙歷……是幕後的那個人……他發現了……”

溫熱的鼻息撲在耳畔,蔣行舟沒想到阮陽竟還在追查此事,很快便在腦中補全了這一句沒頭沒腦的話:

趙歷才是山匪魁首,阮陽這一陣子應當是在調查此事,但在調查過程中被趙歷發現了。

“……會……連累你……”

趙歷官職高居郡守,阮陽擔心會連累到他。

“……不能去……府上……”

所以不能去縣令府找他,才約在這裏。

“……還沒拿到證據……我……會再來……”

說完這話,胸膛上的那只手垂了下去。蔣行舟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他,“你要走?”

阮陽搖搖頭,又點點頭,看起來已是精疲力竭。

蔣行舟不知道這段日子究竟發生了什麽,但他不能就這麽放阮陽離開。

他将心一橫,長臂一攬,幹脆将面前虛弱的人打橫抱起,寬大的袖袍正好遮住阮陽的面容。

蔣行舟的第一個念頭便是:……好輕。

這人真的太瘦了。

阮陽只覺得天旋地轉,緊接着眼前一黑,便不由掙紮起來。

蔣行舟沉聲道:“別動。”

掙紮了兩下,阮陽乖乖不動了,蔣行舟又道:“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帶你回府。”

懷中人在搖頭:“不行……”

“別說話了,”蔣行舟看了看巷外的人流,而後重新低下頭來,“你需要醫治。”

就在這時,巷外有幾人滞留,蔣行舟便抱着阮陽往深處一閃。那幾個人站着聊起了天,蔣行舟便只好等着。

“對不起……”

這一聲微弱至極,和着那幾人的談話聲,蔣行舟幾乎以為是幻聽。

“對不起什麽?”蔣行舟将人往上墊了墊,手底下的衣衫有些黏膩,可能是血。

“涵音子……殺早了……”

聽到這話,蔣行舟神色複雜地垂下眼,本就線條利落的面容上便多添幾分銳意。

元軟,你究竟是什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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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陽傷得很重,傷口幾乎遍布全身,給他洗澡時洗澡水很快就被染紅了。大多是箭傷,看這架勢,趙歷是不惜下了死手,但一般想殺人滅口的話在箭镞上塗上毒藥更為萬無一失,更何況西南盛産毒草。可趙歷并沒有這麽做,更像是想留一條活口。

為什麽?

而且阮陽說怕連累到他,阮陽武功高強行蹤詭谲,為何會擔心趙歷追查到蔣行舟身上?

除非……趙歷認識阮陽。

蔣行舟思量漸深,只聽榻上阮陽不住痛吟,大汗淋漓,很快便将床褥都浸濕了。

大夫應聲轉過頭來,對蔣行舟抱歉地解釋:“是這位公子身上的毒在作祟。”

蔣行舟闊步走去,站在榻邊,“應該……很疼吧?”

“他自己應該也吃了藥,”大夫遞給蔣行舟一個藥瓶,打開一看,裏面是烏黑的小藥丸,苦味沖鼻,“也是用以暫緩毒性蔓延的,但不知道是哪裏得來的方子,和老夫先前開的藥方有所相沖,所以才讓他這麽難受。”

大夫嘆着氣,手腳麻利,不一會就給阮陽包紮完畢。他渾身都有傷,纏滿了紗布,這會兒看起來像個布紮娃娃。

蔣行舟吩咐小厮送走大夫,又低聲要他這兩天務必找到那一男一女兩個乞丐。

次日傍晚,阮陽還是沒醒,但那一對乞丐卻是不請自來了。

聽小厮說,他們如往常一樣在街上徘徊,被眼快的侍衛發現,大概問了兩句,說是名喚蓮蓬和阿南。

只消一瞧,蔣行舟便将阿南認了出來。

從二人話語間,蔣行舟很快得知二人是姐弟關系,姐姐要被送去給趙歷暖床,阮陽便将計就計,意圖抓到趙歷的把柄。

趙歷此人實在警覺,興許是姐姐連日試探讓趙歷有所懷疑,又興許是每次想和她共度良宵的時候總會沉沉睡去,趙歷懷疑她是受人指使,便設下天羅地網,打算甕中捉鼈。

“那日……大俠是為了護我才受了這麽多傷……”蓮蓬面色怆然,“他說他答應了阿南要救我的。”

說着,蓮蓬側首看向阿南,後者接着道:“大俠說讓阿姐來江安縣找蔣大人,還說蔣大人心善,應該會收留我們姐弟二人,但千萬要避人耳目,萬萬不能給大人添麻煩。”

“……他這麽說的?”

“是的。”

蔣行舟又問:“信是你們寫的嗎?”

“是我寫的,”蓮蓬說,“那天他們人很多,都是沖着大俠去的。大俠殺出一條血路讓我先跑,還說他定能脫身,要我出來後找到大人,告知會面地點。我不識字,只好找人問,一次也不敢問太多,怕敗露了大俠的打算。”

“那你們怎麽不直接正大光明地進來同我說?”

“是阿南……”蓮蓬回身摸了摸阿南的腦袋,“他不敢見您。您讓他改邪歸正,他卻還和山匪厮混在一起。”

蓮蓬嘆了一口氣,她年紀不大,卻頗有些少年老成的神态,“但卻也是因為這樣才能遇到大俠這個大恩人,我讓他不要太自責。”

蓮蓬複看向蔣行舟:“大人,阿南不是壞孩子。”

阿南聽着聽着就哭了,起身抱住蓮蓬。姐弟倆依偎在一起,這段日子也是受了太多苦,這會兒全發洩了出來,泣不成聲。

蔣行舟讓他們先在府裏歇息,二人都感激至極,甘願為奴為婢當牛做馬來報答蔣行舟的恩情。

聽過姐弟兩一番話,蔣行舟心中已有眉目。

他坐在書房案前,手中是前縣令執政時的賬本,腦海中的思緒卻是七零八碎,眼神也順着大開的窗戶望向不知何方。

來江安之前,他做過功課,了解趙歷的生平,也知道趙歷的為人。或許起先趙歷是為了抓出指使蓮蓬的那個人才設局,但見到阮陽之後才改變了主意,要活捉他。

如此想來,“元軟”的姓名是随意編造的,武功之高絕非尋常江湖之輩。他沒有過所,雖是流民,氣質卻是不落俗流。況且他只在夜間行動,應當是為避人耳目,是有人追殺他嗎?

再兼之,其身中無名劇毒,尋常野草樹皮會有這麽棘手的毒性嗎?這毒一定出自絕頂名醫之手,而天下名醫大都彙于京城一帶……

以及,身為太守、太後堂弟的趙歷居然會認識他,且不惜冒着他逃脫的風險也定要生擒他,其理由究竟又是什麽?

這一切的一切看似毫無聯系,可又千絲萬縷穿插在一起,讓蔣行舟一步步接近一切的起點,也是真相之終。

元軟……

元軟,元軟……

軟,阮,元,阮……阮陽!

稷王之子,當今聖上的堂弟,正在被舉國通緝的阮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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