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試探
試探
這一晚蔣行舟睡得很淺,一個夢接着一個。縣令府不大,他與阮陽的廂房不過一牆之隔,能聽到阮陽那邊細微的動靜,看來也是睡不安穩。
翌日一晨,天剛泛起魚肚白,蔣行舟就去了縣衙,回來時正巧見小厮端着藥往阮陽那走,便攔了下來,接過藥碗。
“我同他說點事,別讓旁人靠近。”蔣行舟吩咐道。
小厮點點頭,看老爺神情,這事應該非同小可,應當也不是他一個奴仆能打聽的。
蔣行舟進了屋,還沒來得及坐下,恰見阮陽悠悠轉醒。
“你醒了。”
“我睡了多久?”阮陽的聲音沙啞極了,帶着剛睡醒的迷糊勁。
“一晚上,沒有很久,”蔣行舟一手端藥,反手将門關上,“另外,你身上的那個藥就別吃了,大夫說方子來路不明,和他給你開的這一副有所相沖,兩種藥一起吃對你有害無益,反而會激發毒性。”
阮陽花了兩三秒才眼神清明,意識到自己在哪之後,第一句話便是:“你怎麽把我帶回來了?我不能跟你待在一起的。”
蔣行舟想說,不把你帶回來的話恐怕你已經死了。但他沒出聲,把藥碗連着托盤放到榻邊,讓阮陽自己喝了。
阮陽恍若未聞,翻身下榻,動手扯身上的紗布。
蔣行舟抓住手腕制止,用眼神示意他躺回去,“把藥喝了。”
其态度不容置喙,阮陽還要推脫,只聽身後又道:
“殿下——把藥喝了。”
“——?!”阮陽有如晴天霹靂,瞳孔驟縮,猛然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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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行舟迎上目光,指尖點點藥碗。
阮陽像生了根一樣不動彈,似是懷疑自己聽錯了,又不敢直接确認,俊秀雙眉蹙在一起,對于坐在那裏的蔣行舟要看不看的。
這會讓他走他都不走了。
那一句“殿下”如落湖之石,激起了阮陽心中千層漣漪,捧起碗喝藥時還不住地往蔣行舟那裏瞥,試圖從他面上尋到什麽端倪。
不同于阮陽的焦慮心虛,蔣行舟則八風不動,雙目含笑地看他灌了兩三口,這才接過碗,一看,還剩了個底子。
阮陽拉住他:“你剛剛叫我什麽?”
“我剛剛叫你什麽?”蔣行舟看着他的眼睛。
“你叫我……殿下?”
“是我叫錯了。”
聽他這麽說,阮陽雖是寬心不少,卻有些摸不着頭腦,再叫錯也不能對着尋常百姓亂喊殿下吧?
只聽蔣行舟又道:“你本非嫡出,上又有長兄,世子之位确實還排不上你,叫殿下确實唐突。”
他思索了一陣:“不如還是叫少俠吧,阮少俠。”
這話更是宛若天降一道響雷,砸得阮陽瞪大雙眼:“你——?!”
“你想問,我怎麽知道?”蔣行舟笑了,“不如你來告訴我,你為什麽會接近我?”
見人不答,蔣行舟也不急于求成,把碗重新放在托盤上,推過去:“喝完。”
屋內一下子安靜了下來,阮陽也不接,率先移開眼神,底氣少了一半:“我想讓你幫我。”
“不是這個,”蔣行舟搖了搖頭,“我自然知道你的目的,我說的是,你為什麽覺得我能幫你。”
阮陽的眼神中閃過一絲複雜:“我不能說。”
“有何不能?”
“因為,因為……”
阮陽因為所以了半天,才道:“其實有一個人告訴我,你才高八鬥,學富五車,所以我……”
他不擅長撒謊,事實上他也并沒有準備好合适的說辭,一番話說得坑坑巴巴。
這話一聽就是瞎編亂造,但蔣行舟和阮陽此前素未謀面,完全談不上過節恩情,便只能認為真的存在這麽一個人,跟阮陽提起過自己,才讓阮陽動了心思,不然這些巧合完全解釋不通。
至于這個人的目的,蔣行舟尚不可知。
阮陽接着解釋:“我本想待西南匪患了結之後再同你和盤托出的,誰知你這麽早便查到了這個地步。”
“嗯,你本想。”蔣行舟點頭重複,态度讓阮陽捉摸不透。
“是真的!”
“既長着一張嘴,要怎麽說都由你。”
阮陽急了:“我沒有惡意!”
聞言,蔣行舟端了副好整以暇的姿态:“你如何證明?”
“我可以跟你說所有我知道的事,你大可以問我。”
“好。”蔣行舟道,“是誰告訴你我才高八鬥學富五車的?”
“……一個故人。”
“姓甚名誰?”
“……”
蔣行舟收袖一笑,好像在說,看吧,這點問題都答不上,談何誠意?
阮陽只覺得這笑刺得他像一場笑話,兩頰都泛起微紅——惱的。
“問點別的。”好半天,他才憋出這麽一句。
蔣行舟卻說:“不問了。”
“你我相識不過月餘,”他接着道,“我只消稍一試探,你自己倒急着自證起來,還說要我幫你,未免太過輕信于人?”
阮陽不說話了,他上輩子最後被衆叛親離,皆是因為輕信麽。
倘若真是如此,蔣行舟的幫助對他而言才更加必不可少。
“我是只信任你。”阮陽說。
“為何信任我?”
“沒有為何。”
“那又為何‘只’信任我?”
“……”阮陽終于被他問得不耐煩了,“你左一個為何,右一個為何,問問問!”
蔣行舟一怔,不怒反笑:“你叫我問的,倒還急了。”
“我不是急,我……我是真不知道怎麽說!”阮陽用指甲去揪紗布上的細線,一下一下的,“我不知道怎麽讓你信我,我沒有別的想法,你若肯幫我,那我感激不盡。你若不願,不消你二話我也定扭頭就走,絕不糾纏!”
啪嗒一聲,托盤上的碗被碰倒了,滾落在了地上,裂了條縫,湯藥濕了一塊地板。
屋內二人一坐一卧,一個鋒芒不露,一個決心已定,皆因這聲脆響不約而同沉默了起來。
“別揪了,好好的紗布都揪成破布了,”過了一會,蔣行舟俯下身去把碗撿起來,語氣很是平緩,“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阮陽也徹底冷靜下來了,小聲問:“那……你還願意幫我嗎?”
蔣行舟無聲作答,起身要走。
“等等,我還有事要說。”阮陽突然叫住他。
蔣行舟徇聲回頭。
“那個趙歷家裏有個賬本,我連着幾晚去看,發現上面的記載有點不妥,可又說不出哪裏不妥。”
“這事可以等你傷好些再議。”
阮陽卻自顧自地說:“我今晚再去一趟,把那賬本謄抄回來,你替我看看。”
見他不依不饒,蔣行舟略有不滿:“他已經發現了你的行蹤,知道你沒有得到想要的東西,此時再去豈非險上加險?”
“你……”阮陽下意識反駁,看到蔣行舟的表情後卻住了口,“所言有理。”
對于這個回答,蔣行舟頗為滿意,面色才緩和下來。
他向外走去,走了一半卻又折了回來,“那個人還跟你說了什麽?”
阮陽:“哪個人?”
蔣行舟:“……讓你來找我的那個人。”
阮陽想起來了,停了一會,才道:“說他只恨自己無能,不能助我。”
能說這種話的,看來是阮陽關系很好的人。
蔣行舟再問:“旁的呢?還說什麽了?”
阮陽想了想,上輩子蔣行舟跟他說的多了去了:“旁的……比如什麽?”
“沒什麽。”蔣行舟搖搖頭,“涵音子的事也是那個人告訴你的?”
阮陽“嗯”了聲。
蔣行舟:“他跟你說,你幫我平定匪患之後,我也一定會答應幫你?”
“……那倒沒有。”
“那人是誰?”蔣行舟再次提出這個問題,阮陽還是不答。他便道:“不願說?還是不能說?”
“都有。”
蔣行舟笑了笑,沒再說什麽,把門帶上走了。
阮陽覺得他好像在說:不說也行,我能查到。
你查不到的,阮陽默默想,那都是上輩子的事了,你查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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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行舟晚飯後又來了一趟,來時屋內空空如也,送來的飯菜倒是吃完了。
又是不告而別?蔣行舟眼皮一跳,饒是脾氣再好也有些愠怒。
這人到底什麽毛病?
他本是想來問問阮陽是否知道自己身上的毒出自誰手,不為別的,只因這毒或許與一場陳年舊案有關——他身上的毒和那案子裏的毒,毒發起來太像了。誰料這厮竟又故技重施,野兔子回窩,沒影了。
起先,蔣行舟不知道阮陽出身皇室,只當他是江湖俠客,自然沒往那方面去靠,可當阮陽身份明了之後,便不由自主聯想到了那個困擾他十幾年的往事。
畢竟——那正是害他老師含冤而死的開端。如果真的是同一種毒的話,阮陽口中的那個人會不會知道些什麽?
正當蔣行舟面色鐵青立于屋內,小厮來收拾碗筷了,開門見只有蔣行舟一人,四下看了一圈,吐了吐舌頭:“那元少俠又走啦?”
蔣行舟不置一詞,拂袖離去,只留小厮一人在原地,有些莫名其妙:元少俠不告而別也不是第一次了,老爺這是……生氣了?
蔣行舟闊步如飛,回了卧房。
阮陽此次不告而別無非兩種可能,一是他等了一天,以為蔣行舟不願相助,故而依他自己所說,“絕不糾纏”;二是他一意孤行不聽勸,非得在這個節骨眼上去江源趙府闖一闖。
不管是哪一種,都讓蔣行舟覺得此人當真一根筋,不懂變通,更耐不住性子。
虧他父親還是那縱橫捭阖的稷王,皇室出身也有如此魯莽之人?
蔣行舟兩片薄唇抿成一條線,三息過後才堪堪壓住心中的煩躁。
他走到榻邊,從榻下拖出一個上了鎖的書箱來。
用鑰匙打開,裏面放着一本極厚重的古書,上了年頭,但看得出被保存得很用心,邊邊角角都沒有磕碰,只有反複翻閱的痕跡。其書名:《濟生百章》,正是出自蔣行舟老師之筆。
說是百章,其實裏面記載了上千種草藥,更有無數草藥之間的搭配組合。
蔣行舟出身寒門,他老師本是享譽四方的禦醫,卻因冤罪入獄,本是死刑,但新皇登基後大赦天下,老師也便被放了出來,遠離京城,在一個鎮上當起了學堂先生。
他家境貧寒又聰敏過人,老師格外憐愛他,準許他在學堂裏做灑掃活計,換取銀錢。老師喝過酒,總會醉醺醺地同他提起一些陳年往事,彼時蔣行舟尚幼,聽也只能聽個一知半解,但天天聽月月聽,耳朵都起繭子了,自然也能聽得出老師有多冤枉。
老師一生無子,死後将所有遺物都留給了蔣行舟。說是所有遺物,也不過是一本耗盡心血手撰而成的《濟世百章》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