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身世

身世

是夜,春雷連作,大雨傾盆。

阮陽沒有回來。

這雨一下就連下了好幾天,阮陽都不知所蹤。府裏給他備的藥卻是沒斷過,之前那藥本是大夫上府裏來煎的,阮陽走後第二天大夫告病,蓮蓬倒自告奮勇地要去大夫那學煎藥,學好了回府煎,每天備着,等阮陽哪天回來了再吃,也算是報答他救命恩情。

起先小厮還有些顧慮,蓮蓬大字不識一個,哪裏看得懂藥方?

好在蓮蓬和弟弟從小也是吃野菜野菌子長大的,認識不少藥草,有些基礎本領,學起來也快,小厮這才對她另眼相待。

姐弟二人都在府裏謀到了差事,蓮蓬幫着廚房,阿南則跟着灑掃。

四月初一,雨終于停了。

月上柳枝,蔣行舟還未就寝。

臨近下值時,城南那邊又出了點事,他在縣衙一直忙到深夜,回來時只有小厮還沒睡,一手持着燭臺,打着呵欠來迎他。

蔣行舟接過來讓他去睡,而後徑自往卧房走去。才推開門,他只覺得哪裏不大對勁,定睛一看,桌上赫然出現了兩本原本不在那裏的冊子。

暗處,略帶清啞的嗓音響了起來:“趙府的賬本,我抄完了。”

蔣行舟挑眉:“阮陽?”

阮陽應聲從暗處走了出來,帶着點急切:“你快看看,是不是有問題?”

蔣行舟落目于他,先前幾次他都是身上帶着血回來的,要麽是別人的要麽是他自己的——這次倒沒那麽狼狽,唯獨衣衫上泛着一點土腥味,應當是雨水淋過又幹了。

蔣行舟莫名舒了口氣,還好阮陽沒有一去不回,也沒有橫屍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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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按阮陽的身手,想要橫屍街頭怕也有些難度。

“你回來了。”蔣行舟沒怪他不告而別,仍保持先前的姿勢沒有動。

“嗯。”

“幾時回來的?”

“日落就回來了,我見你不在,等了會。”阮陽道

蔣行舟走進去,将燈放下,然後轉了過來,道:“我有話要問你。”

阮陽皺眉:“你先看賬本。”

“不急,問完再看。”

阮陽面上便又現焦躁:“又有什麽問題?”

蔣行舟伸出三很手指,略帶安撫的意味道:“三個問題,你答完,我再考慮要不要幫你。”

聽他這麽說,阮陽才耐着性子點了點頭,臉卻是別了過去,不看他。

蔣行舟開口:“一,你身上的毒是誰下的。”

阮陽答:“我不知道,不過我猜是皇帝。”

“二,你口中的那個人現在是否還活着。”

阮陽含糊道:“你問這個作甚?”

蔣行舟無動于衷:“你只管答,活着還是死了。”

“……還活着。”阮陽說。

“好,”蔣行舟點點頭,“三,你最後欲身居何處,你要我幫你到什麽地步。”

此話一出,阮陽目中乍見狠厲,又被垂下的睫毛掩飾了過去,“我要殺了皇帝,然後救我爹出來。”

盡管早就知道了阮陽的意圖,蔣行舟還是面色冷峻。他雙眼微微眯起,收回了手:“你可知,這是一條什麽路?”

“我知道。”阮陽道。

“那好。你的計策呢?說來聽聽。”

阮陽不說話了,壓根沒有計策。

上一世,民衆苦苛政久矣,他也算是順水推舟,憑借高強的武功成為起義軍之首,總歸是把稷王從牢裏救了出來,本以為下一步就是直逼皇城,卻不成想竟被內部策反,他被自己的親信親自押往大牢。

這一世,倒也不是不能走同一條路子,但他還沒想好。

須臾過後,阮陽搖了搖頭表示沒有,見蔣行舟沒再說話,也沉默了一會:“我回答完了。所以你是答應了嗎,蔣行舟?”

蔣行舟頓了頓,直言:“沒有。”

“你——!”沒想到他來這麽一出,阮陽臉色一變。

蔣行舟卻道:“事關生死,我尚未确定你值不值得被信任。”

“問了那麽多,你現在說不幫?”阮陽怒上心頭,咬牙道,“你套我話?”

“豈敢。”

說這話時,蔣行舟負手而立,一副理所應當的樣子。

一時拿不準蔣行舟的意思,阮陽盯着他看了好半天,上前兩步,仰起臉,語氣卻是沉了下去:“你有沒有想過,我會殺你封口。”

“其實你一開始就可以這麽威脅我,”蔣行舟不躲不閃,“那你為什麽又要做這些來收買我?”

說着,他指向桌上的賬本。

身為一個皇室中人,阮陽實在太好懂了。

看來,他父親身邊的那些爾虞我詐并沒有讓他學會怎麽與虎謀皮,不知道是稷王将他保護得太好了,還是将他放養得太徹底了。

見蔣行舟軟硬不吃,阮陽沒轍了。他稍擡起下巴,蔣行舟則順勢垂眸,二人對視時,屋內靜得可聞落針。

阮陽神情陰狠,這才是他在外一貫的樣子,而蔣行舟卻從這雙眼中看出一絲幾不可察的慌亂,唇畔不由一勾。

——他在不安。

“不過,你也不必着急要我的答複,”蔣行舟退了一步,說,“我還沒看你帶來的東西。”

他欲往桌案處去,示意阮陽讓讓。

阮陽的臉色還沒緩和過來,卻還是側了側身子。

蔣行舟與他擦肩而過,至桌案旁,只簡單翻看兩眼便敏銳地品出不對勁來。

“我抄的時候就看了,兩本賬目對不上,一本有進無出,一本的款項又十分繁雜。”阮陽幽幽道。

“不止,”蔣行舟修長食指落于其中一本的一頁上,點了點,“這本賬還有作假的痕跡。”

“作假?”阮陽仍有怨氣,“我看不出來。”

“你有求于我,态度好點。”蔣行舟落座,從抽屜中拿出前縣令府的賬本來,三本攤開放在一起,語氣自然道,“挑燈。”

阮陽:“哦。”而後指風一出,那燈芯便短了一截。

屋內亮堂起來。

見阮陽此時乖得人畜無害,蔣行舟覺得有些好笑。

裝腔作勢,狐假虎威,若是普通人怕真要被他唬了過去。只可惜他只學了皮毛,內裏仍是一張白紙,與其說外強中幹,不如說是心中還有一塊璞玉,未經雕琢。

蔣行舟仔細核對三本賬本時,阮陽就在一旁看他,好像是陷入了回憶,又好像多了些迷茫。

都說千裏之行始于足下,可他沒想過,光是這第一步收服蔣行舟都這麽難走。

“你在看什麽?”蔣行舟喚回了他不知游到何處的神思。

阮陽說:“在看你為什麽如此膽小。”

“你覺得我是怕死?”

阮陽沒正面回答:“我覺得你不是那樣的人。”

蔣行舟重新看起了賬本:“關于我的一切你都是聽‘那個人’說的,其實你根本不了解我。”

阮陽悶悶道:“嗯。”

不知道是承認了還是在反駁。

“你這次去,趙歷發現你了嗎?”

“沒有,我行事很小心。”

“接下來幾天你先不要出門,把傷徹底養好,藥也得喝着。”

“知道了。”

也不知他聽進去沒有。故而蔣行舟又添了一句:“你若再不告而別,抑或擅自行動,你便去走你的陽關道,釀成的福禍也自己去擔,你的生死再與我沒有瓜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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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之後,蔣行舟有三天沒有去見阮陽——他得幫蓮蓬和阿南上籍,收留那二人确實是冒了風險的,他得做得漂亮且滴水不漏,才不能讓趙歷和那幫山匪查到他們的去處。

賬本也快核對完了,蔣行舟一邊核對,碰到有異的款項便拿了個新冊子記下來做批注,還差個收尾就差不多了。

小厮每晚會來給蔣行舟說說阮陽今天都做了什麽,今日蔣行舟見架上的書少了幾本,便順嘴一問。

小厮解釋:“大夫要元少俠靜養,我看他無聊,便自作主張把老爺的書拿去給他看了。”

蔣行舟問:“看的哪一本?”

“《孫子兵法》。”

“他看了?”

“沒有,他說他早就看過,我便問他看的哪章,領略如何。”小厮道,“老爺常說溫故知新,我想着讓他再看一遍。畢竟老爺藏書雖多,有的書珍貴得很,我不敢随便拿去給他看。”

蔣行舟微微點頭:“然後呢,他怎麽說?”

“他倒是能說出來個所以然,尤其對‘夫戰,勇氣也。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一句頗有共鳴。”

蔣行舟笑了,原來阮陽單是以此為行事準則的,倒是同他的性格頗為契合。他屏退小厮,收了筆,到書架上抽了兩本書,又從床下拎起一個布包,往阮陽住處去了。

到了地方,見阮陽靠在窗邊,他是習武之人,腰背常挺得筆直,就着這個姿勢在翻看那本《孫子兵法》。

“可有心得?”蔣行舟問。

阮陽沒回答,看上去有些落寞。這三天他想了很多,重生以後的這一年,他嘗試過救稷王,嘗試過救從小陪伴他長大的老太監,嘗試過解毒,也嘗試過将匪患的源泉扼殺于襁褓之中,但全都弄巧成拙。

他第一次得空好好反思這一切,也終于後知後覺地覺察出了自身的不足。他想讓蔣行舟教他接下來該怎麽做,可他不敢問,到時候蔣行舟肯定比他問題還多,還全都是回答不了的問題。

“你太急了,總是抓到個布頭就想揪出藏在暗中的整個身體。”蔣行舟好像是能看懂他的心思,遞給了他一本書,“‘一鼓作氣’不适合你,‘随時變通,不可執一’才是你該為之磨砺的道理。”

阮陽看看書,又看看蔣行舟:“是我父王教我,做事要抓準時機,否則良機已失,則後悔無用。”

“你父王所言不錯,是你自己的理解差了點功夫。”蔣行舟話鋒一轉,“……那個人怎麽說?”

“嗯?”阮陽揉了揉眼,又看向窗外,“那人也沒教過我該怎麽做,他只說我做的事是對的。”

說着,阮陽遷回目光:“你為什麽老問起那個人?”

蔣行舟有自己的目的,自然不會說給他聽,便轉移了話題:“你父王疼愛你嗎?”

二人第一次心平氣和地談起阮陽的身世,氣氛難得融洽。

“不知道。我沒怎麽見過他。”阮陽輕飄飄道。

“你母親呢?”

“她死得早。”

“那王妃呢?也不怎麽管你?”

阮陽回憶了好一陣,才說:“她……湊合吧,逢年過節能見上幾面。沒人管我,我是太監養大的。”

說完,他背過身去,趴在了窗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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