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假面
假面
蔣行舟能猜一二,大抵是王妃早有親生兒子,也确定了世子人選,王妃将重心放在培養自己兒子身上,對阮陽自然疏于照料。
至于阮陽的母親,蔣行舟記得稷王沒有側室,那位女子應該連妾都算不上。
“聽我娘說,我父王在我很小的時候是很疼我的,但我記不得了。”阮陽說,“我只記得我長大了之後所有人都在說父王很忙,讓我別去打擾他。”
“然後你就不去找他?”
“嗯。”
“那他沒時間教你文韬武略的話,你是從哪裏學的?”
“有夫子,父王還給我找了師父教我功夫。”
“那你還學得挺好。”蔣行舟輕笑,還有個後半句:就是文韬差了點,但他沒說。
這也算是皇家密辛,蔣行舟自知言過,便點到即止。
“你為什麽這麽執着于調查趙歷?”甚至不惜在趙歷最警覺的時候也要冒這個風險,他一定有自己的理由。
話題轉得有點快,可阮陽似乎沒感覺:“只有解決了匪患,你才能升官,才能調回京城,這是最快的法子。”
“為什麽這麽急着要我調回京城?”
“因為你想回去,”阮陽說着,聲音順着夜風飄了出去,“我如果能幫你完成心願,你也會同意幫我的。”
在阮陽看不見的地方,蔣行舟因這句話而不由緊攢手掌,只一剎那的工夫又舒展開來。
——不用猜也知道,這些都是“那個人”告訴阮陽的。那人知道蔣行舟想回京城,定是知道蔣行舟想回京城的原因是要查他老師的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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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消息靈通到這個地步,定也掌握着什麽藏在背後的隐情。
那人是誰?是老是少,是男是女?既然他還活着,現在又在何方?在西南郡,還是在京城?
若他跟着阮陽一起行動,是不是能找到這個人?
一個個問題接連而來,蔣行舟好一會才按捺住渾身的微顫。
他起先還猶豫要不要同阮陽聯手,但現在,擺在他面前的路只有一條。
過了好一會兒,蔣行舟才道:“阮陽。”
“嗯?”阮陽回過頭來,見蔣行舟的表情有些奇怪,剛要問,又見他打開方才帶來的布包,裏面是一個小陶罐,其內裝着膚色的一團什麽東西,注意力便被吸引去了,“做什麽?”
蔣行舟點燃一盞燈爐,将罐子放在上面加熱,揮手讓阮陽去榻上躺着。
這是從《濟生百章》上尋到的法子,樹膠加上香料色粉熬制,趁熱敷在面上抹平,待稍微凝固即可開始塑型,完全冷卻後便會貼于膚面,更改原本的樣貌。
到底也是礙着有求于人,阮陽便乖乖平躺着,蔣行舟要他閉上眼他便照做,卻還是忍不住問:“這是做什麽?”
“給你做一張□□。”
阮陽悶悶道:“我不需要那種東西,我不會被人發現。”
蔣行舟輕哂:“那你怎麽被趙歷傷的?”
阮陽一噎:“那是因為他以蓮蓬作餌,我是情急之下不得不出手。”
“阮少俠性情中人。”蔣行舟谑道。
“……”
蔣行舟動作很輕柔,阮陽只覺得那膠剛上臉時很燙,被蔣行舟用帕子沾水抹平時又有點癢,像初秋的落葉飄到了臉上,便下意識地一躲,剛擺好的姿勢就這麽歪了,又被蔣行舟捏着下颌掰了回去。
“別動。”
阮陽不動了,蔣行舟看着他微微翕動的睫毛,上面沾了一滴溫熱的膠。
“賬本我都看完了,确實要記你一功。”蔣行舟小心地用指腹蹭去那膠,見阮陽唇角揚了起來,喝道,“別笑。”
剛誇一句就要笑,真是沉不住性子。
“你弄快些,有點癢。”阮陽解釋着,清了下嗓子。
蔣行舟并未拆穿他,話鋒一轉,“趙歷确實收過前任江安縣令的賄賂,且這絕不會是唯一一次徇私。但,眼下這些證據還不夠。”
阮陽略作思量:“我可以搞到其他縣的賬本。”
蔣行舟眉尾一擡:“需要多久?”
“西南郡,下隸十八縣,每個縣大約需要三五天工夫就能抄完,算上來回腳程,三個月左右即可完工。”
“好,”蔣行舟道,“你只切記,不要幹其他多餘的事,以免打草驚蛇。”
“我明白。”阮陽正要點頭,又想起蔣行舟不讓他亂動,“等拿了賬本,找到證據後,你打算怎麽做?”
蔣行舟不答反問:“如果是你手握鐵證,你會如何處理?”
阮陽想,左右不過刀劍起落的工夫,他會為民除害,要貪官血債血償。但這樣解決不了根本問題,就像涵音子之死一樣,沒了一個貪官還會有別的貪官。
“想不出就對了。”蔣行舟道,“與其想你會怎麽做,不如想想他們會怎麽做。”
“誰們?我父王?”
“不是,是那些被你手握把柄的人。”
阮陽在心裏重複了一遍這句話,若有所思。
蔣行舟拍拍他,“好了,起來看看。”
阮陽走到鏡子前,借着月光燭火,鏡中赫然映出了一個樣貌平平無奇之人。阮陽原本生得俊朗,眉目精致,線條利落,而這人吊着一雙小眼睛,眉骨平平,鼻翼不寬不窄,屬于乍一看毫無印象的那一挂,談不上美醜。
阮陽心生驚奇,前世今生他走南闖北多年,雖是見過戴着□□改頭換面之人,但讓他自己體驗起來還是覺得新鮮。
“你手挺巧。”阮陽贊道,沒注意蔣行舟正在背後,回身時便與他撞了個滿懷。
蔣行舟比阮陽高了大半個頭,二人堪堪沒有鼻子撞下巴。他手裏還拿着陶罐,與阮陽結結實實這一撞,險些沒摔在地上,好在阮陽眼疾手快接住,還了回去。
阮陽沒來由有些尴尬,輕咳一聲,面部表情也不大自然,不過有□□遮着,看不出來。
“這個,怎麽取下來?”阮陽指了指自己的臉。
“貼的時候用膠,摘的時候用粉,”蔣行舟給他示範,“你出門在外沒有粉時,找點細土也勉強可以替代。”
不出半盞茶工夫,阮陽重新回到先前的模樣。
“你怎麽會這個?”阮陽看着他手中的一張面具。
蔣行舟吹熄燈爐,“那個人沒告訴你?”
“沒有。”
“看來他也不是什麽都知道。”
“他知道,只是他沒告訴我而已。”阮陽說,“他什麽都知道。”
蔣行舟心道:還挺維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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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寶三十一年六月,西南山匪在這農忙時節更為猖獗,郡守趙歷組織鎮壓,效果甚微。
兩日前,就在江安縣城門外數百步之遠的地方發現了兩具屍體,都被抹了脖子,作普通農戶打扮,身上銀錢不翼而飛。
江安群衆奮起激昂,山匪竟猖狂到如此地步,離縣城這麽近都敢動手,豈不是騎到臉上來了?
縣令蔣行舟撫膺長嘆,答應百姓勢必還他們一個公道。
然而,匪患猶未平息。不知什麽時候起,民間出現了一種聲音,質疑趙歷為何明明派兵鎮壓卻一直沒有成效,莫非是官匪勾結壓榨百姓?
這流言很快不胫而走,民衆議論紛紛,其中以江安縣最是為盛,連茶館裏的說書先生都拍着驚堂木罵起了街。
江安縣四面環山,受匪患侵害最為嚴重,民衆的惶恐不安也最難纾解。
流言愈演愈烈,終于驚動了朝廷。
下了朝,弘帝在禦書房發了一通火,催着禦辇直往壽寧宮去。
至壽寧宮,屏風後被宮女簇擁着走出一位上了年紀的婦人,滿頭珠翠,面施濃妝,行止間猶可見年輕時的風韻,“皇兒來了?”
見了人,弘帝冷哼一聲:“都是你那個蠢豬弟弟辦的好事,愚蠢!愚蠢至極!”
趙太後也不惱,對左右吩咐:“都下去吧。”
宮女們應聲退出了大殿,趙太後這才看向弘帝,她在前朝也有耳目,自然也知道最近的風向。
她見弘帝着實發了脾氣,頓了頓:“他确實不成事,皇兒又何必動這麽大的怒?”
“朕每回說要賜死稷王便有人阻攔,以至于這都一年了,還留着那老東西一條命,”弘帝一下下拍着桌子,驚得趙太後養的莺雀在籠子裏大啼,“朕親掌大權才不過一年就出了這種事,這下讓他們怎麽說朕?!”
他的心頭大患便是稷王,但偏偏稷王交際甚廣,想殺又殺不掉。
趙太後端了一盞茶給兒子,安撫性地笑了笑,“不過,趙歷前兩天倒是派人送來了一封信。”
弘帝正在氣頭上,斜眼一睨。
“他找到阮陽了。”趙太後接着道,“就在西南郡。”
“當真?”
趙太後緩緩點頭:“就算給那厮一萬個膽子,他斷斷也不敢騙我。”
弘帝稍作沉默,這才息了怒,慢吞吞端起茶呷了一口。籠子裏的小雀還在叫,叽叽喳喳的,聽得弘帝心煩不已,一揮掌便将籠子打落在地。
籠門被摔開了,可憐的小雀撲騰着翅膀要往外飛,卻被弘帝一腳踩碎,登時便血肉模糊,死前只發出兩聲凄厲的慘鳴。
這小雀趙太後也養了有些時日,突然橫死,趙太後卻毫不在意,斂下眼,神情自若地抿了口茶。
“別養鳥了,吵得很。”弘帝将籠子啪地踢到一旁,厭惡地看了看腳底。
趙太後笑道:“和那趙歷一個德行。”
半個月後,朝廷派了一位巡按禦史,前往西南一帶調查趙歷徇私枉法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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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多久,江安縣迎來了一個人,稱是李楓,掏出敕牒一看,便正是那位巡按禦史。
那李楓趕着正午一路騎馬進城,縣民都來圍觀,馬蹄噠噠噠在縣衙門口停了。
“李禦史。”蔣行舟仰頭作揖。
李楓下馬,客氣笑笑,“蔣縣令有禮。”
他環顧一周,将馬缰往馬夫手裏一扔,笑道:“我一路走來,江安縣政通人和,也是蔣大人青年才俊,治理有功啊。”
政通人和,這李楓睜眼說瞎話的本領也是登峰造極。
蔣行舟還沒出聲,他身後倒是傳來一聲輕哼。
李楓一愣,探頭看過去:“這位是……?”
“是下官的随從,叫元小樹。”蔣行舟抱歉地解釋,“平時野慣了,李大人莫怪。”
聽他這麽說,李楓便又看了看那人——是個面相平平的普通人,穿着短打,一張臉面無表情。
李楓笑意漸收,轉過去對蔣行舟道:“事不宜遲,不知書庫怎麽走?”
蔣行舟做了個請的姿勢在前引路,不忘問說:李大人路途奔波,不如歇息一晚明天再忙活。
李楓又說:哪裏哪裏,事關重大不好耽擱。
二人客套了一路,到了書庫門口,蔣行舟便道:“既然如此,縣衙的案宗都在這裏了,李禦史慢慢看,有什麽需要的吩咐便是。”
李楓回身,點點頭,“多謝蔣大人。”
“小樹,你留在這裏照顧李大人,大人有什麽吩咐,你只管照做。”
被稱作元小樹的身板一挺,蔣行舟見狀,忍不住低下頭去,在二人看不見的角度無聲一笑。
這元小樹便是戴着□□的阮陽。既然阮陽與蔣行舟一同出入的機會多了,到底還是戴着面具方便。蔣行舟覺得“元軟”二字容易被有心之人多做文章,便替阮陽換了個化名。
蔣行舟收回神思,對李楓颔首:“那下官先告辭。”
“蔣大人慢走。”
送走了蔣行舟,李楓和善地沖阮陽招手:“小樹兄弟,有勞了。”
阮陽努力朝他笑笑,表情看起來卻有些皮笑肉不笑的,笑意到眼下便止了。
李楓在書庫轉了一圈,又回來問阮陽:“你家大人把那賬本放哪了?”
阮陽:誰家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