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裂谷
裂谷
阮陽仔細觀察着蔣行舟的臉色,見他不像是在生氣,卻沒好意思再問。
一行人深一腳淺一腳地下了山,到了附子村,蔣行舟先去了村正那裏,幾番寒暄後表明了來意。
村正是個年過花甲的老者,姓周,身子骨卻是健朗,為人也是熱情。他先是饒有興致地帶着五個人将村子整個參觀了一圈,而後又對他們說,今日晚了就先将就着歇下,不如明天再四處問問,這村子就這麽大點地方,來過外人的話一定有人見到的。
翌日,天剛擦了白,幾人分頭詢問有沒有人見過王永年。
附子村的規模極小,攏共只有二十戶左右的人家,一一問過去也并不花費工夫,過了正午,便真讓他們尋到了這麽一位村民。
蔣行舟先回到了周村正的家中時,只見那村民已經在那裏候着了。
見蔣行舟回來,周村正招呼他來坐,還讓孫子倒了茶過來。蔣行舟提杯一抿,有些驚訝:這村子破落,茶卻是頂好。
他放下茶杯,看向那個村民,道:“這位阿兄見過那位王縣令?”
“見過的見過的,”這村民三十來歲,黝黑的臉上滿是淳樸,“那天我記得天氣蠻好的,然後我和我婆娘去挖野菜了,然後就在裂谷那個棧橋那邊看到他了。我沒見過他,還以為他迷路了,本來想去幫幫他的,我婆娘說萬一他是山匪怎麽辦,然後我就沒敢去。”
蔣行舟續問:“然後呢?”
村民一五一十道:“然後他就自己走到棧橋那邊了,那邊有幾個人站着等他,但看起來總感覺是他被抓走了一樣。”
聽到這話,蔣行舟眉尾輕輕一挑:“為什麽這麽說?”
“因為那幾個人後來是扛着他走的啊,我感覺是不是被綁起來了。”村民一邊回憶一邊答。
“你怎麽知道他就是王縣令?”
村民撓了撓後腦勺,嘿嘿笑了:“其實我剛開始也不知道啊,但是他長得樣子跟你們說的蠻像的,我感覺就八九不離十了。”
Advertisement
他們一行五人,根本沒人見過王永年,唯一一個會跟這村民提過王永年的長相的,想都不用想就是阮陽了。
他倒是沒避諱,也沒刻意裝不認識。
按下思緒,蔣行舟又問:“你說的那個裂谷,在什麽地方?”
“就在棧橋旁邊,回頭讓我孫子帶你們去,”周村正捋着白花花的胡子,一臉高深,“那個裂谷深得很呢,當初修棧橋的時候死了不少人。”
蔣行舟謝過他的好意,将茶杯順手放下:“修棧橋應當花了不少錢吧?”
“我們這窮巷巷哪裏有錢修棧橋喲,”周村正樂呵呵道,“都是當時萬昭國那邊派人修的,剛修起的時候好多萬昭人找我們買藥來着,什麽國境啊竹令啊根本沒人管!”
周村正提及往事,說到興頭上還比劃了起來:“每個月初一十五他們在那邊擺攤,我們在這邊擺攤,賣的都是自己國家的東西,橋上也人來人往,還有小年輕談情說愛的……啧啧,熱鬧得很呢!”
蔣行舟問道:“聽您的意思,現在不怎麽往來了?”
“就去年年初那會兒,縣上來人說不讓再跟萬昭人做生意了,說是上面的意思,當真可惜得很。”周村正指了指頭頂,嘆了口氣,搖頭感慨道,“日子越過越差喽……”
蔣行舟略作思索,原本萬昭國和雍國關系還是不錯的,但那都是稷王輔佐朝政時候的事了,他下獄之後,好像弘帝是有要跟萬昭國斷交的意思。
周村正還捶胸頓足地惋惜着,蔣行舟也覺得無可奈何,稍作安慰,又看向那村民:“還有旁人見過那王縣令嗎?”
“我,我婆娘,”這村民掰着指頭數,他的指頭也同他面上的膚色一樣,黑黝黝的,“我妹子應該也見到了!我們晚上回去的時候聊起來這個事,我妹子說她去挖菌子的時候也看到有個外人繞着村子往南走了。”
蔣行舟便讓這村民把他妹子也叫過來,一問,說法大概都差不多,應該不是虛言了。
前腳剛送走村民和他妹子,後腳阮陽便踏了進來,将劍往桌上一擱,說他們問了一圈,村子南邊沒什麽人去,只有一戶人家見過那姓王的。
蔣行舟讓他來嘗嘗周村正家的茶,果然見阮陽面具之下的雙眼又是一亮,笑道:“你也愛喝,走時要買一些帶去京城。”
眼看着過了正午,冬日裏天黑得早,周村朝孫子招招手:“小郎啊,帶蔣大人他們去棧橋那邊看看,路上小心着點,別讓蔣大人有什麽閃失。”
那周小郎忙不疊答應,做了個請的手勢。
阮陽問:“等他們嗎?”
阮陽指的是蓮蓬他們,蔣行舟看了看天色,說不等了,二人便一起随着周小郎往南邊去。
一路上,周小郎就這麽大喇喇地打量兩人,目光不躲也不藏,絲毫沒有避諱的意思,看罷了又啧啧兩聲,道:“我還沒見過像大人這麽俊的人呢,是不是京城人都長得頂好?”
說這話時,周小郎飛快瞟了一眼阮陽,阮陽臉上蒙着面具,周小郎見到的是那平平無奇的假臉,心裏又覺得好像也不是。
蔣行舟笑了笑。
走了約莫兩三刻鐘,終于來到了村民們口中的那個裂谷。
這裂谷很寬,蔣行舟站在崖邊俯視,只見谷內郁郁蔥蔥,有着狂茂枝葉的遮擋,一眼望不到底。棧橋橫亘在裂谷之上,連接着此彼兩端,橋的那頭便是萬昭國。
周小郎拉着蔣行舟讓他往後站些,道:“大人小心,這裂谷底下有瘴氣的,若真掉下去,不摔死也要被毒死了。”
“瘴氣?”
“這下面不通風,生了瘴氣就全堵在裏面,晚上和清晨的瘴氣最濃,”周小郎道,“本來聽說底下有很多很值錢的藥材的,但是一直沒人敢下去,去年有個膽大的怎麽都不聽勸,下去後再沒上來過。”
“小樹。”蔣行舟轉身,與阮陽四目相對。
阮陽明白蔣行舟的意思,點點頭,腳尖點地淩空躍起,只一轉眼便落在了橋的那頭。
周小郎起先見他往谷中跳,正是一驚,随後又見阮陽不僅沒有掉下去,反倒乘風而起,輕靈如燕,不由目瞪口呆,驚嘆道:“哇!他會飛?!”
蔣行舟道:“厲害吧。”
周小郎豎起大拇指:“厲害!他剛才怎麽不直接飛過來?”
“因為他要保護我。”蔣行舟道,眼底的笑意久久不散。
到了橋那邊的阮陽四處看了看,只見地上的草杆樹枝都被踩斷,有幾處連草皮都被掀了起來,果然是有掙紮的痕跡。
回來後,他同蔣行舟原樣一說,蔣行舟反問他:“你怎麽看?”
“我猜姓王的莫不是得罪了什麽萬昭人,本以為逃到萬昭是保命,沒想到卻被那人抓了去。”阮陽道。
說完,他又讓蔣行舟先同周小郎回去,自己則孤身往萬昭國去探探情況。
臨別前,蔣行舟抓住他的胳膊,極認真道:“萬事小心。”
阮陽落目于臂彎上那只指節分明的手,笑了笑,“我知道。”
-----
阮陽去了三天才回來,還帶回來一個消息:王永年果然就在萬昭國。
“找他沒費多少工夫,他被抓走的時候動靜不小,抓他的人根本沒想着避諱,就一路擡着他到牢裏關起來的,滿街都看到了。”阮陽道。
蔣行舟見他神色晦明難辨,猜測他還見到了什麽,只是不好在這裏明說。他知道問也無用,便沒打算開口,不料阮陽自己道:“抓他的那個人,是萬昭國的大皇子,木淩。”
這話确實出乎了蔣行舟的意料,“木淩跟他在一起?”
阮陽搖頭,“關他的地方是一個宅院,裏面焚有大皇妃最喜歡的香。木淩此人是出了名的寵妻,舉國的那種香都被他買回來了,所以我猜那可能是木淩的別院。”
聽罷,蔣行舟沉默了片刻,眼神在阮陽身上轉了兩周,驟然道:“阮陽,你說過你只信我。”
“我知道你要問什麽,你想問我都是怎麽知道這些事的,”阮陽移開視線,“蔣行舟,我不告訴你是因為我不知道怎麽說,我向你保證,等時機成熟,我一定原原本本全部話與你知。”
蔣行舟:“包括王永年的事?”
阮陽斬釘截鐵:“包括王永年的事。”
蔣行舟說了聲好,“我不多問,但你只消告訴我,你與那木淩有沒有什麽茍且?”
“什麽茍且?”阮陽不解。
“你是稷王之子,而他是萬昭國的大皇子,日後是要繼承王位之人,”蔣行舟說得很隐晦,“如果你們之間有過什麽瞞着皇帝的交情——”
阮陽頓悟,飛快地打斷了他:“他不認識我,你放心,這些事都是我那個故人告訴我的。”
“這有什麽放不放心的,”蔣行舟無所謂道,“橫豎你都是打着造反的打算,多一個私通外國的名號,也沒什麽好大驚小怪的。”
他看向阮陽,溫和地笑着,神态很輕松。
“可……确實沒有。”阮陽張了張口,好像什麽話就要呼之欲出了。
說來也是,阮陽的嘴一向很緊,蔣行舟只可惜沒把他的後話釣出來,“你的那個故人,是萬昭人嗎?”
阮陽搖了搖頭,不作一聲。
佩劍橫陳在桌上,反射着窗外的日光,在阮陽的臉上投下一片斑駁的碎金。蔣行舟凝視着那些光斑,道:“如果有朝一日,真的如你所說,有那個機會了,你能帶我去見他嗎?”
阮陽看起來很糾結,蔣行舟等了一會兒,忽作一笑:“罷了。”
他直覺揣測,阮陽跟這個人關系極好,若年齡相仿便是知己之交,若那人是長輩,定也對阮陽有過教誨之恩。
從一開始,他是因那人或許知道他老師的冤案內情,才如此迫切地想要知道那人的真實身份。可這些日子來,那種迫切和期待好像變了,冥冥之中又多了一種辭藻難飾的執念。阮陽越是回避他的問題,他越想要得到一個答案。他自己也明白,這種執念皆是因阮陽所起。
或許他将阮陽的回避當成了不信任,又或許是別的什麽,他說不清。
說不清也想不通,蔣行舟索性斟了杯茶,一頭亂緒也被茶香沖散了,“既然王永年人在萬昭國已是事實,我們總不能沖到人家的家門口去抓人,你身上的毒也不好耽擱,不如就此作罷。”
阮陽卻道:“不行,我還不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