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谷底
谷底
摔下這句話,蔣行舟收袖便走。
阮陽沒有立馬跟上來,而是留在正堂裏同木淩夫妻又說了兩句,這才快步跟上蔣行舟。
蔣行舟闊步飒沓,一路無言,到了城門口,阮陽拉住他:“我帶你出去。”
蔣行舟默不作聲,直盯着阮陽看了數十息,眼底如深潭般沉寂,終于道,“你可知道要成大事者,最重要的是什麽嗎?”
阮陽不知他為何動怒,在那一雙眼睛的注視下莫名語鈍,好半天才說:“不知道,謀略?”
蔣行舟沒接話,阮陽又道:“是計策嗎?”
蔣行舟抿着唇,轉過臉去,不再理他。
“你教我,蔣行舟。”話語中染上了一絲懇求。
他示好一般,抓着蔣行舟的手往自己腰上攬,待他抱緊後往城外躍去。
蔣行舟卻不為所動,落了地也只是兀自往回走。
“蔣行舟。”阮陽在他身後輕喚。
蔣行舟腳步頓了頓,回身長嘆,“是你自己的命,阮陽。”
見阮陽沒有領略,蔣行舟又添:“你總是這樣以身犯險,又指望誰能幫你。”
撂下這句話,蔣行舟不再同阮陽言語了。
直到二人重新回到附子村,蔣行舟找到小厮讓他們收拾東西,說明日便返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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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厮見他臉色不好,剛要多嘴問兩句,轉頭見走進來的阮陽看看自己,又看看蔣行舟,直見蔣行舟往卧房一鑽,他又站在卧房門口躊躇不決,不知要不要進去。
“元少俠這是同老爺鬧矛盾了?”小厮湊上去問阮陽。
阮陽目光游移,沒說是也沒說不是。
“你還記不記得你當時不告而別了好幾回?”小厮朝卧房努努嘴,“老爺當時也是這幅臉色,我還問他要不要把你的藥給停了,老爺說先不停。”
阮陽此時心亂如麻,小厮說了什麽都聽不太真切。
他覺得蔣行舟不會再幫他了。
但他還是不甘心,明明這一世都重來了,如果他和蔣行舟還是落了個陌路的下場,他不甘心。
就在這時,阿南急吼吼跑了進來,見阮陽回來了,仿佛看見了救命稻草:“大俠救救我阿姐!”
阮陽的神思這才被拉了回來:“出了什麽事?”
阿南拽着阮陽往外跑,一邊跑一邊道:“我阿姐掉到那裂谷裏頭去了!”
“怎麽搞的?!”
“她在懸崖邊上發現了一株草藥,說是很少見,對解毒或許有用,”阿南的臉因急切和狂奔而漲得紅撲撲的,“她要去采,叫我拽着她,但是她踩空了,就摔下去了!”
阮陽無心再聽,雙足一點便先往那裂谷飛去,到了往下一看,蓮蓬挂在懸崖下面,手裏死死抓着懸崖邊上生出的一株藤樹,風一吹,她便晃一下。
“大俠!”
“你別動,我救你上來。”
蓮蓬脫力地笑了笑,正要說話,那藤樹卻終于不堪重負,只聞一聲脆響,藤枝應聲斷裂,蓮蓬驚呼一聲,直直向下墜去。
阮陽眸光一震,幾乎是同一時間飛身而出。
好容易等阿南氣喘籲籲地跑到時,山谷中只回蕩着蓮蓬的驚叫,阮陽和蓮蓬都不見了蹤影。
阿南又哭着往回跑,正巧撞見了蔣行舟,阿南跌倒在地,将這件事一股腦同他說了。
得知此事的蔣行舟滿面愕然:“他們兩個都掉下去了?!”
“怎麽辦啊大人!”阿南哭喪着臉,六神無主。
蔣行舟先知會了周村正此事,問他有沒有其他能下去的途徑。周村正也急得團團轉,想了一會兒,道:“去年西邊的錢家小郎下去過,當時用麻繩綁了個雲梯來着!”
他指揮人帶着蔣行舟在崖邊仔細搜查,果然見到一個簡陋的雲梯,往下一直不知道降到什麽地方。
蔣行舟眉毛皺得死緊,匆匆回房,翻出那本《濟世百章》來,找村正叫了幾個懂醫的村民來,讓他們一頁一頁找,有沒有能解那瘴毒的方子。
眼下已是傍晚,再過幾個時辰瘴氣就要起了。
衆人找了許久,也算找到了一個方子,但誰都沒有下去過,不知道那瘴氣的種類,也不知道這方子到底能不能有用。
但此事不容耽擱,哪怕有風險,蔣行舟也得冒上一冒。
小厮慌忙阻攔:“老爺,元少俠武功高強,吉人自有天相,他們二人一定能逢兇化吉的!”
蔣行舟不這麽認為,谷底有瘴氣,若沒有解藥,就算阮陽武功再好怕是也難逃一劫。
村民按照方子熬了藥,交給蔣行舟,讓他用布沾濕,蒙于面上。
周村正道:“我倒也想找人下去陪大人一起找,但是——”他轉視身後,一臉為難,“他們上有老下有小,大人莫要怪罪。”
蔣行舟本就不願讓他們涉險,故而只是點點頭,“村正不必自責,我自己去便是。”
阿南要跟,蔣行舟道:“你別下去,我顧不到你。”
阿南嘴唇動了動,腦袋低了下去,要哭不哭的,很是可憐。
“你看着他,別讓他再亂跑了。”蔣行舟對小厮道。
如果此時再橫生枝節,蔣行舟顧都顧不過來。
小厮見蔣行舟心意已決,便只是點了點頭,眼眶卻是紅的,“老爺,你一定要小心。”
蔣行舟嗯了聲,在阿南的後腦勺上摸了摸,随後獨自來到裂谷旁,順着那粗麻的雲梯向下攀去。
這條雲梯看着結實,并沒有因為放了一年而脆弱不堪,這讓蔣行舟安心不少。
雲梯的底端離地面還有十幾尺,蔣行舟瞄準了落點,索性松手一躍。落地後,蔣行舟從腰間摸出布塊戴上,這才敢深呼吸平複自己的喘息。
他四下一看,這是一片密林,隐隐可聞草叢中的窸窣動靜,卻不見人影。他試着喚了兩聲,但聲音很快便被隐天蔽日的林子吞噬而盡,根本傳不出多遠。
蔣行舟回憶着阿南說的二人掉下來的方向,撥開瘋狂生長的雜草往那處走。此時已經夜深,月光穿過層層密葉透射而下,林中彌漫着一層淡而可見的霧。蔣行舟走了一會兒都不見中毒的跡象,這才放下心來,看來這方子有用。
複行百步,便聽到了潺潺的水流聲,這一帶樹木稀疏不少,瘴氣也淡,阮陽二人如果沒有摔死,便很有可能就在這附近。
他一路喚一路行,終于在溪邊發現了阮陽與蓮蓬二人。
二人坐在溪邊,蓮蓬倒在地上,而阮陽則就着溪水擦拭腳腕的傷口。
“阮陽!”
阮陽不可置信地擡頭,見是蔣行舟,只一瞬間便紅了眼。
“你怎麽來了?”
聲音中帶着顫抖,好像下一秒,他滿身的堅強就會潰不成軍。
蔣行舟從腰間掏出湯藥,讓阮陽和蓮蓬覆于面上。他查看了蓮蓬的情況,蓮蓬應該是跌下來的時候受了不少傷,胳膊以一個誇張的姿勢彎着,一看就是骨折,此時已然神志不清。
蔣行舟找了個樹枝綁在蓮蓬的胳膊上用以固定。
做完這一切,他在阮陽身邊坐下,只見阮陽的腳腕上有被劃傷的口子,傷口齊整,血液滲了出來。他明明見過比這更重的傷勢,此時卻覺得一顆心都揪了起來,便掬起清水替他擦洗,也來不及作多想,只低着頭道:“我們先上去,你還能走麽?”
“我自己來。”說着,阮陽便要去掰他的手。
“別動!”
這一聲沉喝讓阮陽一怔,下意識收回手。阮陽凝望着蔣行舟,他的體溫順着足踝傳導而來,燙得阮陽坐立難安。
他沒想到蔣行舟會下來找他們。
“我有些頭暈。”阮陽努力啓唇,聲音很小。
“因為有瘴氣。”
“我是為了救蓮蓬。”
“……”
“……不是以身犯險……”
蔣行舟手底動作驀然一輕:“……我知道。”
阮陽不再言語,就這麽任由蔣行舟将他踝上的血跡一點點擦幹淨。
擦着擦着,在蔣行舟掌下的腳腕起先還帶着點顫抖,但突然不顫了,肌肉也完全放松了下來。蔣行舟擡眼,只見阮陽雙眼迷離,直直向後倒去。
蔣行舟眼疾手快将他一把拉住,免得他撞到溪旁的尖石,又拍了拍他的臉,“別睡,我們要先上去!”
轉頭再看蓮蓬,蓮蓬本就疼得滿臉是汗,這會兒早已暈了過去。
“阮陽,不能睡!”
阮陽猶睜着眼,但眼神無法聚焦,睫毛小幅度地顫抖,他動了動唇,卻沒有發出一絲聲響。
這情況不對!
蔣行舟也覺得有些頭暈,他起初以為是神經過于緊張所致,但很快就心道不妙,他落目溪畔,一株藍色的異花正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光芒,花朵周圍也萦繞着青色的煙霧,一點一點彌漫開來。
這谷底竟不止一種瘴氣!
蔣行舟使勁拍拍自己的臉,但瘴氣麻痹了他的神經,他甚至連疼痛都感覺不到了。
就在此時,迷霧中走出了一個身着月白的影子。
他走到三人身前,駐足落目,徐徐然伸出手,手心赫然躺着幾枚烏色藥丸。
“含着,別吞。”那人的聲音恍若天外之仙,飄忽不定,卻又直直傳入蔣行舟的耳中。
“這是什麽?”
月白衣服的人道:“若再耽擱,你三人性命不保。”
蔣行舟不做多想,将藥丸先行含入口中,兩息過後便覺耳清目明,這才掰開阮陽和蓮蓬的嘴,讓他們也含在舌下。
“随我來。”月白衣服的人又說話了。
蔣行舟費力站起,緩了片刻,随後背起阮陽,又抱起蓮蓬,跟上了那人。
那人也沒有幫忙的意思,就一路目不斜視地往前走。他對這片林子十分熟悉,恍若進了自家的庭院一般,熟門熟路地左扭右拐,終于來到一片闊地。
只一眼看去,蔣行舟便震驚了。
——唯有這片闊地沒有霧瘴,目光所及之處,俯拾間竟皆是勝雪三分的天女花,風起花落,合着谷中的一派春意,霎時難辨春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