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太歲(1)
太歲(1)
月白衣服的人引着蔣行舟來到花樹深處,傍着涓涓細流有一方草屋,不大,只容一人居住。
“放院子裏吧。”月白衣服的人指着一處空地對蔣行舟道。
蔣行舟還訝于此處的光景,未及道謝,只見那月白衣服的人目中精光一閃,徑直朝阮陽走去,垂首端詳片刻,竟是直接伸手揭去了他臉上的那張面具。
“這人……”那人捏着面具,若有所思。
“這人如何?”不知對面是敵是友,遷回思緒的蔣行舟語氣不由謹慎三分。
“無事。”那人忽然諱莫如深地一笑,将面具交還給了蔣行舟。
這人先是出手相救,而後又讓蔣行舟一行在此歇足,不大是有惡意的樣子,但他對阮陽的關注讓蔣行舟有些在意,于是蔣行舟便就留在院中,寸步不離。
木淩夫妻說過,這個谷叫太歲谷,蔣行舟将這三字反複念了兩遍,總覺得好像在哪裏聽說過這個名字。他盤膝而坐,凝視着月光下阮陽的容顏出神。
此時谷外正值嚴冬,谷內倒是一派春意,是時風起,一片天女花了下來,正巧落在了阮陽的左眼上。蔣行舟心念一動,用手指拈去了那瓣花。
此前,阮陽說他好看,但阮陽自己才是真絕色——薄而柔軟的唇染着清淺的紅,眼角微微上挑,笑時眼底便閃爍着熠熠星光,不笑時又多幾分淡漠,好像他所處的地方從不會玷污他半分,蔣行舟覺得他只消站在那裏,便獨有一分阮陽的色彩。
他魯莽,但他也重義,他身處逆境,但目的明确,他并不沉穩,甚至沒有計謀沒有城府,但又總有一種蔣行舟都看不懂的熱烈,就是那種不管做什麽事都打好了拼上性命的準備的熱烈,他一意孤行,卻又會耐住性子聽蔣行舟教他怎麽做,怎麽說。
蔣行舟的腦中憑空飄出一問,他對那個人也是這般信任嗎?
他會忤逆那個人嗎?就像今日他不顧自己的擔憂仍執意要幫宮嬈尋花那樣?
蔣行舟突然聽到一聲輕笑,猛然回頭,只見月白衣服的人就站在身後,也不知道站了多久,眼中帶着一種高深莫測的了然。
蔣行舟竟橫生出一種自己被看破了的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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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随我來。”那人說。
蔣行舟稍作猶豫,起身随行。
草屋內,桌上放着一個明晃晃的金盤,與周遭一貧如洗的環境格格不入。
金盤外周有六十四個格擋,上面刻着卦文,其中兩個格子裏靜靜躺着兩枚金球。
“這是什麽?”
“這是你那友人的命卦。”月白衣服的人看向院子裏的躺着的阮陽。
“閣下與他非親非故,為何要替他算卦?”
“因為你那友人的命格非同一般,百年難見。”
蔣行舟不懂命理術數之談,只看見一枚小球落于坤下,一枚小球落于巽上,便問:“此卦何解?”
“坤下為萬物,巽上生星辰。萬物有終,星辰卻無壽,”那人道,“是為出死則入生,攝生而無死。”
這一番話晦澀難懂,饒是蔣行舟也聽得一知半解。
那人便慢吞吞地将珠子一顆顆地撚出來,放進一個玉盒中,又仔仔細細用帕子擦拭着金盤,一邊擦,一邊道:“你那友人,是涅盤之人。”
蔣行舟目色不移:“什麽是涅盤之人?”
“這就不好說了,”那人笑得玄妙,“許是一生下來便有向死而生的命格,又或許是死了一回,重獲新生。”
向死而生,重獲新生。
這八字在蔣行舟的心底烙了印,他驀地想起阮陽給他講的那個神仙死而複生的故事來。
那夜阮陽醉得厲害,故事講得虎頭蛇尾,蔣行舟只當是話本,聽過也就忘了。
那故事……是在說阮陽自己麽?
蔣行舟透過窗子去望阮陽,遂搖搖頭,他一向敬鬼神而遠之,更是不怎麽信這些怪力亂神之說。不過,他也不出言質疑,只溫和一笑,道:“還未知閣下尊姓大名。”
那人只聽不答,轉身将金盤和玉盒都收好,好半天才來一句:“忘了。”
蔣行舟滿腹狐疑,謝過那人,重新回到院中。
“他身有劇毒,如若不解,怕是活不成了。”那人站在門口對他道。
蔣行舟回頭:“你可知解毒之法?”
“我自然不知,但恩師精通岐黃,他定然知曉。”那人如是說道,帶着十分篤然。
這是意外之喜,蔣行舟不免追問:“尊師眼下人在何處?”
“卻是不巧,早已羽化了。”那人又當頭一盆冷水潑了下來。
“那……尊師生前可曾提過這方面的事?”
那人反過來問他:“你懂醫嗎?”
蔣行舟不懂,但他手有《濟世百章》,這些年翻翻閱閱,多少了解一點門道。
那人道:“不知你聽沒聽說過一味藥,形似靈芝,質地卻如蘆荟,外觀如一團黑雲,汁液卻白如牛乳。此藥名喚‘太歲’,極其難得,恩師早年偶然得過一株。”
太歲,太歲谷……
蔣行舟想起來了,他依稀記得年幼時聽老師提起過,至于那是個什麽樣的場景,老師又是為什麽會提起,已經過去了太久,他記不清了。但《濟世百章》裏也沒有有關這味藥的任何記載,是老師疏漏了嗎?
“這太歲,可是他身上那毒的解藥?”
“不知,”那人緩緩搖頭,“不過,恩師生前的遺物就留在這谷中,你若有工夫,自行尋找便是。”
“這毒方是出自尊師之手嗎?”
“不知。”
“那尊師的遺物裏有解藥的藥方嗎?”
“也不知。”
這人說話很是圓滑,他那一雙眼好似什麽都知道,什麽都看得明白,問起來又一問三不知。
蔣行舟的目光俯仰逡巡一來回,心道:這太歲谷這麽大,怎麽找?
見狀,那人輕飄飄扔下一句“山川有脈,則人心可解”,沒待蔣行舟再問,那人兀自轉身回屋去了。
院子裏,阮陽已經醒了,目光在尋蔣行舟。
蔣行舟将他扶起來,讓他靠着一棵天女花樹坐着:“要喝水嗎?”
阮陽在他的幫助下調整了個舒服的坐姿,“……要。”
蔣行舟從院內的水井裏打來一瓢水,遞給阮陽,眼見着阮陽接過來,遞到嘴邊,喉頭一滾,蔣行舟便別開視線,清了清嗓子,道:“你口中的那枚藥,是用來解瘴毒的,別咽下去,含着就好。”
“你給我的那個湯藥不太頂用,我還是覺得頭疼,之後就跟走馬燈似的,什麽都看不真切了,”阮陽喝了口,歇了歇,又喝了一口,“這是什麽地方?”
“有個高人的住所,他引我來的,這裏沒有瘴氣,我們可以暫時歇腳。”
阮陽點點頭,把葫蘆瓢還給了蔣行舟。
風又起,天女花飄了下來。
阮陽仰頭去看,帶着點懇求的意味道:“既然下來了,不如采幾株天女花帶回去給宮嬈吧。”
見他還惦記着這事,蔣行舟不知作何感想,又想訓他,又有些不忍。
蔣行舟沒回話,阮陽以為他還在生氣,“……對不起。”
蔣行舟在他身邊坐下,“我不怪你,我只是覺得,你該好好珍惜自己。”
阮陽問:“那你還願意幫我嗎?”
蔣行舟語氣不大好:“你若死了,我要幫誰去?”
阮陽很快點頭說:“那這樣,我答應你,我以後絕對會安分守己,絕對會加倍看重自己的性命。”
蔣行舟欲言又止:“最好如此。”
“那你是答應了嗎?”
“……”
“蔣行舟?”
“你上次便問過我這樣的話,就白雪翠羽那回,你喝醉了酒,事後就不記得了。”
“我問過嗎?”阮陽微微瞪大眼,“那你是怎麽回答的?”
“……”
蔣行舟雙唇微動,說了什麽,阮陽聽不清,便把耳朵湊了過來,一手撐着地,身子也微微傾斜:“你說什麽?”
“我說好!”
蔣行舟突然提高聲音,吓了阮陽一跳。他很快回過神來,瞳孔小幅度地顫着,好像在确認自己聽錯了沒有。
“你有時候真的很不像皇室中人。”蔣行舟嘆了口氣道,“若用什麽詞形容皇室抑或朝堂,那定然是風雲詭谲,再不然就是勾心鬥角之類的。你——和這些詞有點格格不入。”
阮陽沒說話,過了會,喚了他一聲:“蔣行舟。”
蔣行舟以為這話讓阮陽不高興了,正要收回,卻發現他根本沒聽進去。
——阮陽在發呆,又好像不是發呆,良久才道:“我不知道怎麽謝你,我……有很多事都很想謝你,但又不止是謝,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阮陽的眼睛本是桃花的形狀,不笑的時候看起來會略帶刻薄,但此時微微睜圓了,竟有種真誠的懵懂感。
蔣行舟笑了,“聽不懂。”
“罷了,反正我會好好報答你的,你只消知道,只要你願意幫我,我這輩子都不會背叛你。”阮陽別過臉去,月光灑在他正臉,側頰便投下了一片陰影。蔣行舟看得出來他很開心,因為他的唇邊又冒出了那淺淺的酒窩,盛着月光,好像滿盈一杯佳釀。
蔣行舟沒來由又想起那涅盤之人的一番話來,有點猶豫要不要同阮陽講,想了想,還是道:“剛才帶我們回來的那個人同我說了一番話。”
“什麽話?”
“他說你是涅盤之人。”
像蔣行舟一樣,阮陽也作出一問:“涅盤之人,是什麽意思?”
“說是,向死而生,重獲新生。”蔣行舟道,“他的原話深奧晦澀,不過大概是這個意思。”
此言一出,阮陽臉色乍然一變。
蔣行舟:“你聽得懂?”
阮陽卻答非所問,“我要見他!”說着,踉跄着從地上站起,險些沒站穩,“他人呢?”
蔣行舟一指草屋,阮陽便快步向屋內走去,片刻又返了回來,“屋裏沒人,他在哪裏?”
阮陽像無頭蒼蠅一樣在院子裏找了一圈,就差把還沒醒過來的蓮蓬翻起來看看她躺的地方有沒有藏人了。
蔣行舟也站了起來,皺着眉頭拉他,想讓他別找了明天再說,卻被他一把甩開。
蔣行舟忍無可忍:“阮陽!”
阮陽這才停下來,茫然地轉過身。
月光之下,蔣行舟竟難得顯得有些躊躇,他将手收到袖中,緊緊攢住袖沿,“你實話告訴我,你是不是……”
這一問還沒問完,蔣行舟自己都覺得荒唐至極。世上怎會真的有重生這種事,人死了便是死了,饒是真有七魂六魄,也該自行轉世入輪回,死而複生也太荒謬了些。
也就是那月白衣服的人一派仙風道骨,行止間頗有深藏不露的意思,這一番話才會像一顆巨石,重重砸在蔣行舟的心中。
阮陽的臉色卻突然變得煞白,“你想問我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