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太歲(3)

太歲(3)

山川為脈,人心可解。

這句話到底是什麽意思。

不過既然提到了山川,蔣行舟便一路順着谷中交錯縱橫的溪流走。

風聲嘶啞,樹木在狂風中搖擺,吱吱作響,仿佛是受盡折磨的靈魂在呼號。

雨就這麽下了一天,原本潺湲的溪流漸漸變得湍急,水位也漲了上來,小溪很快變成了小河,窪地也聚成水潭,走着走着便無路可走了。

如果順着水流的方向一直走下去,或許能走出這個山谷,但如今連下游的水位都漲到了胸膛,若是雨再下幾天,這山谷很可能就會被淹了。

蔣行舟折了個樹枝拄着,迎着湍流過河,就在要上岸時,他腳下一滑,身形一個不穩便要栽向河中,他眼疾手快用樹枝一撐,好在沒有失去重心,樹枝卻應聲而斷,鋒利的枝端在地上戳了一道印。

蔣行舟表情空茫茫地看着這道泥印,垂着眼眸不知道在想什麽。過了好一會,他臉上的表情才慢慢生動起來,提起那樹枝又畫了幾下,随後恍然大悟。

待到水漲之時,谷中原本沒有水的地方也會彙成溪流,此時整個谷的高地川流便如同人的肌肉筋脈,如果能知道脈絡的走向就能知道這個“人”呈現什麽姿勢,便能得知心髒的方位,人心可解人心可解,那些遺物很有可能就埋在那心髒的位置!

但這谷确實太大了,要靠他和蓮蓬兩個人摸清所有脈絡的走向恐怕不現實,而且水位也一直在漲,必須要趕在心髒被淹之前找到遺物才行。

事到如今,只能死馬當活馬醫了。蔣行舟不敢耽擱,将自己的推斷說給蓮蓬一聽,二人便從茅草屋為出發點,一點一點記着水流的方向,而後再回到草屋畫在紙上,來不及去的地方就只能靠硬猜,如是又過了兩三天,終于大致還原出一個人的樣子。

好在阮陽這次剛有毒發的跡象便開始喝藥,到現在毒性都沒有徹底爆發,但整個人的精神狀态卻是肉眼可見地衰頹下去,意識也朦胧了不少,蔣行舟對他說話他都基本不回答了。

“事不宜遲,我們先去看看。”蔣行舟收回目光,拿着那張紙對蓮蓬道。

草屋坐落在一塊地勢較高的地方,水暫時還沒有淹過來,但出了天女花林,外面的光景和兩三天前簡直天翻地覆——饒是平地,水也已經漫到了小腿,原本就有溪流的地方更是水勢洶湧,再拖一拖便沒法走人了。

二人小心地避開流水裏帶來的斷木和碎石,每一步落足都很是艱難。

Advertisement

傾盆大雨幾乎要掩蓋了前去的方向,耳畔只能聽到雨聲和嘩嘩的流水。黑雲密布,雷聲轟鳴,山谷兩側的峭壁在傾盆大雨中湧現出數不清的瀑布,水勢洶湧,如怒海翻騰。雨點狠狠地打在地面上,濺起的水花仿佛飛濺的刀鋒,刺痛着暴露在外的皮膚。

他們順着圖紙一路往北,來到了一處極其狹窄的地方,兩邊都是陡峭的高地。

蔣行舟道:“左邊。”心髒在左邊。

放目看去,連日大雨,有的樹就這麽倒了下來,橫在去路當中,好像下一秒就要滾落下來!

蔣行舟試着搬開那些橫木,但橫木一動不動。

蔣行舟萬分篤定只有這個地方了,他接受不了其他可能性的代價。

如果他猜錯了月白衣服的人所說的那句話的意思,那這幾天二人的努力全部付諸東流,而且在這種情況下,根本沒有能讓他重頭來過的機會!

突然,一道巨大的閃電劃破烏雲,雷聲震耳欲聾,仿佛天地都在顫抖。

蔣行舟轉頭對蓮蓬吼道:“你得先上去,回村子裏去!”

“不行不行不行!”蓮蓬瘋狂搖頭。

“你先聽我說——”

“我上去了你們怎麽辦,況且我這手也上不去啊!”

“上不去也得上!”蔣行舟道,“如果這裏沒有藥方,我還得去其他地方找!”

蓮蓬下定決心:“那我就跟你一起找!”

“你和你弟弟的命都是元少俠救的,你不能死在這裏!”

“可是——!”

“沒有可是!”

蓮蓬怔怔地盯着蔣行舟看,只覺得那雙眸裏有着無盡的嚴峻,他的模樣也一改往常的儒雅,一字一頓裏全是不容置辯。

蓮蓬還要勸,卻見雨幕中,從二人身後閃去一道瘦削的身影,那身影越過一衆橫木,晃晃悠悠的,像一只兔子一般跳了上去。

意識到那是誰之後,蔣行舟的眼睛瞬間發紅,面目緊繃,聲色俱厲:“阮陽!!!”

這聲音混着咆哮的水聲很快就消弭了,但蓮蓬卻聽得一清二楚,愣在原地。

蔣大人叫他阮陽??

元大俠竟然是……那通緝令中的罪王之子,阮陽?

阮陽過了很久才回來,他沒穿蓑衣,頭發濕淋淋地貼在頰邊,手裏拿着什麽東西。

蔣行舟慌忙上前,将他一把攬過:“你怎麽樣?”

阮陽并不怎麽樣,他本來距離毒發就只有一步之遙,如今又是尾随二人一路走來,又是馭輕功折騰了這麽一遭,已然是到了界限了,痛苦之色幾乎盛滿了他的眼睛,嘴唇幹裂,齒龈都隐隐透出了烏色。

然而阮陽死死抓住手中的東西,任憑蔣行舟掰都掰不開。

阮陽只能看到蔣行舟滿目通紅地沖着自己喊,他微微閉了閉眼,一種刺骨的疼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手中是一本殘破的書,上面滿是泥水,紙張很脆弱,阮陽幾乎要将書都捏碎了。

蔣行舟見來強的不行,便只好貼在阮陽的耳邊大聲道:“阮陽,聽話!松手!”

這樣下去不行,好容易得來的藥方怕是要毀于一旦。

阮陽的毒已經侵入腦中,但他努力拉扯着自己的神志,很久之後才擡起頭,神色間竟然是蔣行舟看都看不懂的冷漠。

蔣行舟一愣,不知道這是發生了什麽,又見阮陽陡然松手,他便順手一接,這才将那書拿了過來。

還不及看那書上寫的什麽,只聽阮陽深吸幾口氣,壓住渾身的劇痛,道:“這不是解藥藥方,蔣行舟。”

蔣行舟下意識落目,快速翻了幾頁,發現這是一本類似于日志一般的東西。

“我看到這上面有你老師的名字。”阮陽的語氣有點古怪。

“是你老師……給我下的毒。”

“你老師和他們是一夥的,蔣行舟。”

-----

阮陽方才說完那三句話後便不省人事,渾身的絞痛讓他蜷縮在一起,蔣行舟一路将他抱了回來。

躺在榻上的阮陽痛得将嘴唇都咬出了血,蔣行舟小心地掰開他的齒關,在之間塞進一塊幹淨的布。

而後,他草草讀了讀那本日志,那日志年代久遠,完整保留下來的紙頁只有十數頁,通讀過去,沒有解毒的藥方,卻見到了老師的名字——

“偶遇一志士,曰呂星,遂交為友,暢聊醫術人文。星仕從天家,為禦醫,乃贈之以太歲。”

其後,還有關于太歲的詳細記載,甚至連如何通過太歲制毒都清清楚楚地寫了出來。

這高人的師父明确表示,他認識蔣行舟的老師,也就是呂星,并且在暢談中分享了這個太歲的用法,甚至還将太歲贈予呂星。

呂星知道這個毒方,且他也得到了太歲這一味藥,而且呂星獲罪的根本原因就是給前太子下毒,那種毒和阮陽身上的也是同一種,也就是說……

再說阮陽,阮陽知道他有個老師,知道他老師的名字,也知道他的所有動機,這些都是那個故人告訴他的。

阮陽在騙他嗎?

那個故人真的存在嗎?

如果不存在,是誰告訴阮陽這些的呢?

還是說……這世上真的存在上輩子這麽一說呢?

阮陽真的死過一回嗎?他上輩子認識自己嗎?

驚雷暴雨像是落在了蔣行舟的腦中,蔣行舟此時覺得頭要炸了,所有的思緒都聚成一團亂麻,斬也不是,理也不是。

“蔣行舟……”一聲微弱的呼喚拉回了蔣行舟的思緒,轉眼看去,阮陽的身體已經開始不受控制地抽搐和顫抖,只消一眼就知道他此刻定在忍受錐心的疼。

蔣行舟将那塊布重新塞了回去,生怕他咬到舌頭,“阮陽,你等我。”

“我要……蔣行舟……”阮陽的思維已經變的混亂,眼前的場景幾經流轉,又是前世,又是今生,他胃裏一陣作嘔,生生吐了一口黑血出來。

看着這樣的阮陽,蔣行舟覺得心髒壓着一塊千斤巨石,幾乎喘不過氣來。

他默不作聲地擦去阮陽唇角的黑血,将所有事抛之腦後,将鬥笠往頭上一扣,重新投入雨中。

雨下得極大,山谷裏伸手不見五指,只有閃雷掠過天際的時候能有短暫的光明。

“大人!去不得!”蓮蓬哭喊着追了上來。

哭喊淹沒在雨聲裏,蔣行舟沒有回頭。他身上的蓑衣根本無法遮擋這麽大的暴雨,整個人已經如同從水裏浸了一遭一般,活像個水鬼。

蓮蓬奮力拉住蔣行舟,“大人!我們回去!一定還有別的藥可以壓住大俠體內的毒!一定有的!”

雨太大了,她不得不大聲吼出來,不然根本聽不見。

蔣行舟卻是異常冷靜:“你先上去,如果之後我回去了,需要你在上面接應。”

“我們先帶大俠上去!”

“他撐不到的,你看他這次毒發的樣子,像是還能拖的嗎?”蔣行舟抹去臉上的雨水,又哪裏抹得幹淨,“你比我清楚,沒有其他的辦法了!”

“那如果那裏也沒有呢!”蓮蓬哭道。

“一定有!”

“大人!”

蔣行舟轉頭怒喝:“我說一定有!!”

她說的這些,蔣行舟根本不敢想。

對于阮陽,他沒有計謀,也沒有後手,他滿眼都是那人毒發時的樣子,那麽痛苦,那麽絕望,他根本什麽都考慮不了。

哪怕是萬死,為了那張救命的藥方,這條路他也必須要闖一闖。不,甚至,他都不确定那裏到底有沒有藥方。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