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失明
失明
內室裏,阮陽雙目空洞地躺在床上。聽到了門開的動靜,他才稍稍将臉側過來一點點。
一個女村民端着木盆往外走,裏面全是阮陽嘔出來的黑血。
蔣行舟不忍多看,徑直往榻旁走去。
“誰?”阮陽氣色比之前好了不少,雖然吐的血也多,但唇上竟意外起了些血色,說話也沒那麽虛弱了,“蔣行舟?”
蔣行舟應了聲,去探他的額,“還行,不燒了。”
阮陽笑了笑,睜着的眼睛緩慢地眨了兩下,問他這是在哪。蔣行舟說在附子村,周村正的家裏。
阮陽又問雨還在下麽,他們又是怎麽上來的。蔣行舟見他精神還好,便三言兩語将這一遭說了,省略了很多沒必要的贅述。
阮陽有些不信:“你說得好容易。”
“嗯,本就不難。”
阮陽自然不信,沉默了片刻,道:“那個高人呢?你還見過他嗎?”
蔣行舟便想起那夜阮陽幾乎難以掩飾的恐懼來,“沒見過了,他沒再回來過。”
聽他這麽說,阮陽有點失望。蔣行舟又去摸了摸他的額頭,那只手觸到阮陽的皮膚時,阮陽竟像沒看見似的,被吓了一跳。
蔣行舟問:“怎麽了?”
阮陽繼而笑了笑,道:“要麽是你半夜不點燈,要麽是我瞎了。”
屋裏只點了一盞燈,确實有些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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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瞎了也好,省的你再逞強。”蔣行舟有些不是滋味,仍是将窗邊的油燈拿過來,放在了床頭,“好些麽?”
阮陽的眼珠轉了轉,在半空中停了,然後他的神情突然一變:“蔣行舟,我看不見了。”
蔣行舟将手往阮陽面前一伸,阮陽無動于衷,他這才意識到不對勁,叫方才那方巾大夫過來給阮陽一看,說還是這毒性種得太深,這一番毒發,命雖然是保住了,眼睛卻瞎了。
“能治嗎?”
“到時候等他身上的毒都解了或許自己就好了,也或許不會,不好說。”
蔣行舟不知是喜是悲,阮陽聽罷,反道:“還好是失明,要是四肢癱瘓之類的,我還不如原地撞死。”
蔣行舟知道這句話是阮陽對他的安慰,想說點什麽,卻尋不到合适的詞。
阮陽自顧自地說了一通,突然面色一僵。蔣行舟直覺他是想到了那本日志,下一秒,果然聽到阮陽話鋒一轉:“那本日志……你看了嗎?”
蔣行舟頓了頓:“看了。”又問,“你覺得我老師是害你的人?”
阮陽沒答是或者不是,只将臉轉了過去,蔣行舟也識趣地沒再提這個話題。
良久,榻上傳來均勻的呼吸,蔣行舟竟是松了一口氣,因為他也沒想好要怎麽面對阮陽。
他相信自己的老師,相信老師的為人,也相信呂星不會做出這種事,但他不知道如何說服阮陽。
畢竟,這麽多年來,阮陽才是最受折磨的那一個。
翌日,阮陽一大早便醒了,卻是四肢虛浮,仍下不得床。
雖然蔣行舟腿上有傷,但他拄着拐,冒雨又去太歲谷那邊看了看,只見洶湧的激流卷着無數天女花奔騰而下,整個太歲谷已然被淹了,他本來還想着能不能再下去找找看谷裏有沒有太歲的,看樣子只能作罷。
只是不知那月白衣服的人怎麽樣了。
重新回到村子,只見蓮蓬被阿南攙扶着,正從周村正家裏出來,看來是剛去謝過阮陽。見了蔣行舟,蓮蓬拉着阿南直直跪了下去,姐弟二人連磕了三個響頭。
“快扶她起來,她身上還有傷。”蔣行舟對着阿南道。
蓮蓬不肯起,她剛才得知阮陽的眼睛看不見了,一時間全怪在了自己身上,覺得要不是她失足掉了下去,元大俠也不會卡在這個節骨眼上毒發,也就不會看不見了。
當時在谷底,她本來是不想先走的,但她知道自己留下來只會成為蔣行舟的負擔,她沒臉再給蔣行舟添麻煩了。
阮陽的聲音從窗戶那邊傳了過來:“她愛跪就跪着,我好說歹說她都不肯聽,我這毒又不是她下的,幹她何事。”
蔣行舟失笑,對蓮蓬道:“你聽見了?”
蓮蓬面色一紅,點頭:“雖然大俠是這麽說……”
“他的性子就是這樣,他不怪你,我也不怪你。”蔣行舟道,“你起來吧,好好養傷,等雨停了還要去京城。”
聞言,蓮蓬欲言又止,但還是站了起來,被阿南扶着走了。
蔣行舟回到屋內,阮陽坐在榻上,手捧一個湯碗,一口一口地喝。
“方才有個阿婆送來的湯,”阮陽看不見,他想指桌子,卻指到了窗口那邊,“不知道是什麽熬的,味道不錯。”
蔣行舟這才覺得餓,但看着阮陽這個樣子,他又覺得沒什麽胃口。
阮陽能察覺到蔣行舟的擔憂,便道:“我已經是死過一回的人了,這都不算什麽的。”
這句話一下子戳中了蔣行舟的神經,他驟然問道:“死過一回是什麽意思?”
阮陽擡起頭,想了一會,道:“如果沒有你,我現在已經死了,所以也算是死了一回,不是嗎?”
這話到底也給阮陽圓了回去,念在他現在身體虛弱,蔣行舟滿心憫惜,也不願逼他直面那個問題。
阮陽又低下頭去喝湯:“我們回京之後,那王永年怎麽辦?”
蔣行舟不做聲,起身離開了一會,回來後手裏拿了個什麽東西,遞了過去:“你聞。”
阮陽嗅得一陣花香,沒有焦點的眼睛倏而一亮:“你采來了?”
那亮光又很快暗了下去,情緒轉得有點快,蔣行舟覺得奇怪,卻還是含笑道:“你怎麽謝我?”
阮陽支吾了片刻,若放在之前,他定要說不管什麽事,只要他能做到的,一定答應,但他沒有。
蔣行舟等了半晌,沒等來阮陽的回複,便默不作聲将喝完的空碗拿了過來,又把花塞到他手中,道:“且攢着吧。”
又過了幾天,大雨仍沒有要停的趨勢,周村正站在檐下,望向遠方,愁眉嘆着氣:“怕是要起洪澇喲……”
雨下了半個月了,如果要起洪災的話,被害定然甚廣。西南百姓剛擺脫了山匪的威脅,本以為接下去就是好日子了,轉眼又迎來這種天災,就好像老天爺都要跟這地方作對似的。
“你們也得到什麽地方躲一躲才是。”蔣行舟對周村正道。
“上哪兒躲去,”周村正止不住地搖頭,“且不說我這一把老骨頭了,就這一村子的老弱婦孺,能上哪兒躲去?”
蔣行舟思索片刻,“去萬昭國吧,有這一道裂谷擋着,洪水也過不來。”
“這樣好啊!”周村正一拍腦門,轉念一想之後又高興不起來了,“也不行,各家自掃門前雪,人家怎麽會管我們死活。”
蔣行舟下意識看向阮陽。
阮陽正坐在榻邊,神情木然,聽了周村正的話,才慢吞吞開口:“有天女花在手,木淩應該會幫我們一個小忙的。”
周村正不知道這天女花和幫忙之間有什麽關系,但聽阮陽這麽說,還是重拾了幾分欣然。
說完這話,阮陽又開始發呆了。
這幾天來,他很少主動同蔣行舟提起什麽事,就算說話也都是些簡單的問句——誰,吃了嗎,怎麽了,之類的。蔣行舟知道,他很在意日志裏寫的那些東西。
連日裏,阮陽吃了就睡,醒了就吃,吃了又睡,他以前在江安縣令府養傷的時候還能看看書打發時間,現在目不能視,書都看不成了。蔣行舟幾次都想同阮陽說道說道這些事,但每次蔣行舟挑起話頭,阮陽便恹恹地別過臉去。
經過這幾番生死,二人反倒生分了起來,蔣行舟覺得心中堵得慌。
不過,萬昭國還是要去的。這幾日來,阮陽身子好了不少,蔣行舟的腿也愈合了五六,便想着同阮陽再去見一趟木淩夫妻。
這一次,阮陽不能再飛過去了,只得老老實實地跟着蔣行舟一起走棧橋。
棧橋之下是洶湧的波濤,蔣行舟怕阮陽失足,便将傘交給阮陽拿着,自己則背起他走。
阮陽并不願意,但蔣行舟很強硬,不背便扛着走,阮陽只好趴上了蔣行舟的背,臂彎在他的頸間鎖緊。
蔣行舟走得很慢,棧橋本就覆着青苔,下雨濕滑,每一步落腳都須得極其小心。阮陽不同他說話,他便心無旁骛地走,直到橋的對岸,也沒有将阮陽放下來的意思。
“你放我下來。”阮陽要求道。
蔣行舟道:“背你到城門吧。”
“我能自己走。”
“知道你能,你什麽都能。”
“那你還不放我下來?”
“你到底在別扭什麽?”蔣行舟有點煩躁,“就這麽一點路,背了就背了。”
往常蔣行舟一貫安之若素,就算當年小厮不小心磕壞了他父親留給他的硯臺,他也半點惱怒都沒有。和阮陽相處下來的這小一年的時間裏,他的脾氣卻肉眼可見地不好起來。
阮陽不再說話,蔣行舟這才定了定心神。
背後,阮陽的聲音響起,“我看不見,淋着你了嗎?”
蔣行舟這才注意到頭頂的傘偏了些,他半邊身子都淋濕了,卻還是道:“沒有。”
——方才的那股無名火又無影無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