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疫區
疫區
那心髒每跳動一下,阮陽的身子便微微跟着震了一下。
“你怎麽了?”
“沒、沒什麽。”
“不舒服麽?”蔣行舟說着,竟攬着阮陽的腰往後一扯,讓他結結實實地靠在自己身上,“這樣好些嗎?”
阮陽更不舒服了。
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半生習武,竟能騎個馬騎得像渾身長了刺一般,始作俑者卻又在他身後輕笑,道:“就快到了。”
二人出了城,又走了片刻,便來到了那所謂的疫區外。
這是一個人為的、用栅欄劃分出來的區域,矗立着十幾個大帳,入口處有衛軍把守。裏面都是周圍幾個村子的病患,個個面呈土色,哀嚎遍天,到處都支着大鍋,鍋裏是治病的湯藥,柴煙四起。醫者面戴着布巾,進出間步履匆匆。
顧及着阮陽的身體,蔣行舟并沒有打算擅自進入疫區,就将馬停在距離疫區不遠不近的一條溪邊。
不等蔣行舟來扶,阮陽先行跳下了馬,穩穩落地,“為什麽來這裏?”
蔣行舟道:“安副将的案子被壓下來了,他們想快點結案,可我左右都覺得事有蹊跷,便想着來這邊碰碰運氣。”
阮陽嗅了一鼻子的煙味,便揉了揉鼻子,“就算事有蹊跷,這裏的人又會跟你說實話嗎?”
“不知道,但我想幫你搞到那枚令牌。”
蔣行舟看向不遠處,那裏有幾個大夫模樣的人正在溪邊淘洗衣物,手裏拿着洗衣服的棒槌,一下一下朝濡濕的布料上砸着。
“……”阮陽稍作沉默,“蔣行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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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行舟應聲收回目光,只見阮陽面色複雜地問他:“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嗯?”
“我問,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說這話時,阮陽努力将視線停留在蔣行舟的面上,好像這樣他就能看到蔣行舟的反應了一樣。
為什麽?
蔣行舟的答案呼之欲出。
他無聲地笑了笑,搖搖頭,話語到了嘴邊又拐了個彎:“因為這天下需要一個明君。”
“什麽意思?”阮陽猛然醒悟,“你想讓我登臨帝位?”
“……你不願嗎?”
“我……我不行的,”阮陽有些慌,“我怎麽能行?除了舞刀弄劍,我什麽都不會。”
“沒事,你有我。”蔣行舟道,“你求着我幫你,求了那麽久,總得求個大的,不然多虧?”
阮陽是想得挺大,但倒也沒想得這麽大,“可我是瞎子!”
瞎子怎麽當皇帝?
蔣行舟心中一刺,片刻,才道:“會治好的。”
蔣行舟知道阮陽的計劃到救出稷王和手刃皇帝便停了,至于皇帝死了之後怎麽辦,國不可一日無君,到時候是輔佐稷王上位,還是讓他那世子大哥登鼎九五,他從未認真考慮過。
他可以代阮陽考慮考慮。
溪水旁,那幾個大夫注意到了二人,紛紛投來目光,蔣行舟便沒繼續往下說。
他要拉着阮陽過去同那幾個大夫聊聊,阮陽這會兒心思有些亂,讓他自己去。蔣行舟則無奈一笑,只好囑咐,說你就在此地待着,看不見便不要亂走。阮陽聽了,胡亂地點了兩下頭。
蔣行舟上前,同幾位大夫自報家門,而後表明來意,是問現在情況怎麽樣了,死者多否,藥材還夠否。幾個大夫也都客客氣氣的,說情況并不怎麽好,因病而故者為多數,最要命的是太缺藥了。
匆匆聊了幾句,看樣子這幾位大夫也是勞累了多日,面巾上面的眼裏滿是疲憊,也并不怎麽樂意說話,便抱歉地沖蔣行舟笑了笑。
蔣行舟則道:“你們忙就是,不必管我。”
雍國雖是地大物博,但西南郡是産藥量最大的一個郡,如今西南郡受災最為嚴重,在來勢洶洶的時疫之下,很難再按時按需地将藥材供應給京城這邊。
不只是京城,其他郡恐怕只會比京城情況更糟。
蔣行舟眉頭緊鎖,這裏每天都有新送來的病患,人多手雜,若真要查私自将染有時疫的衣物送出疫區的人,只怕是大海撈針,查無從查。
正思慮間,只聞阮陽那邊傳來一陣騷動,蔣行舟倏然回首,幾個奢服男子将阮陽圍在中間,而阮陽則表情冷峭,正按着為首一人的肩膀,那人痛得大叫,手臂呈現一個奇怪的姿勢,像是脫臼了。
那人痛且痛着,口中高聲叫嚷:“你你你你大膽!還不松手!”
阮陽紋絲不動,也不同這人嗆聲,他雖是看不見,卻還是本能地四處張望着,似乎是在尋蔣行舟,整個人莫名顯得有些無措。
蔣行舟無端覺得有點心疼。
他上前撥開衆人,走到阮陽身後,不露形色地将他護住,“怎麽了?”
“這幾個人要打我。”阮陽滿身寒意,手下力道不減反增。
“疼疼疼!!”
蔣行舟打量起這一圈人來,他們身着玄色纻絲錦袍,腰佩銀帶,腳蹬烏靴,靴底都刷得雪白,雖然不胖但個個紅光滿面,光是這一身穿戴則可知身份絕非普通民戶。
“不長眼的狗東西,知道這位是誰嗎!還不速速放手!”另一個人要去掰阮陽的手,阮陽反手又是一剪,這人的胳膊也被卸了。
那人痛得眼淚都冒了出來,恨得咬牙切齒:“你好大的膽子!!”
他們雖是生得男人相,聲音卻是尖硬刺耳,再看一旁的人手裏提着幾個布包,裏面是霞帔玉服,蔣行舟便有了幾分猜測。
他眯眼揚聲:“既然是坤寧宮的太監,辦差便辦差,為何又惹上了我的仆從?”
那人捂着手一愣,遂而厲然一啐:“你倒知道我等是皇後娘娘身邊的人!”
蔣行舟輕飄飄對阮陽說了句“小樹,松手”,阮陽便立馬松開了手,将手收回來,在衣服上蹭了幾下。
蔣行舟這才又轉回頭來,“你們雖沖撞了我的仆從,但此事我且就不追究了,你們辦你們的事,日後長點眼睛。”
他不欲一來京城就惹上宮裏的人,更何況阮陽身份特殊,眼下還是能避就避。故而他也不打算和這幾個太監糾纏,一手牽阮陽,一手牽缰繩,扭頭便走。
“站住!”有個太監在身後喊道,“你以為這事就這麽算了?!”
蔣行舟沒理,那人卻快步上前,擋在了蔣行舟的面前,指着阮陽鼻子喝道:“你這賤民扭斷了他二人的手,就想這麽一走了之了?”
蔣行舟神色微動,撇開那只手,蹙眉道:“你還要如何?”
“還要如何?”那人獰笑,“還不速速磕頭謝罪?”
蔣行舟冷道:“什麽時候,堂堂四品官員也要給幾個閹人磕頭謝罪了?”
“什麽四品官員?”那人顯是一怔,但不多時又覺得是蔣行舟信口開河,并不信他,“你信不信我告你假冒朝廷命官?”
蔣行舟陰沉着臉,盯着他看了半晌,這太監只道是蔣行舟心虛,啐了一口:“沒命死的東西,我呸!”
蔣行舟卻道:“你手伸來。”
這條件還以為蔣行舟要給他看什麽敕文魚符,狐疑着伸出手,就在瞬間,一聲慘叫穿雲而過。
“去,禀報你們主子,我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大理寺少卿姓蔣名行舟,她若要降罪,随她來便是!”
扔下這麽一句,蔣行舟抱着阮陽上馬,一夾馬腹,揚長而去。
馬背上,蔣行舟這才問起剛才發生了什麽,阮陽道:“我就站在馬旁邊,他們不知道要幹什麽,要我讓開,我沒動,他們就說我擋了他們的路,上來便動手。”
若是阮陽能看得見,這幾個太監便不會只是胳膊脫臼這麽簡單。
蔣行舟道:“他們是坤寧宮的太監,應該是出城來洗皇後的衣物的,皇後身染時疫,在宮裏洗的話那水也不好處理。”
說着,他将擦幹淨血跡的匕首還給了阮陽:“你的匕首,我小小借用了一下。”
“你把他手砍了?”
“倒也沒那麽血腥,”蔣行舟失笑,“再說了,小小匕首,怎麽能砍斷人的手腕?”
“可以的,插入關節中……”
蔣行舟打斷他的後話:“那得多疼。”
“比這個更疼的你知道是什麽嗎?”
“不知道,斷腿?”
“不是,”阮陽搖搖頭,朝着前方道,“是淩遲。”
“那刀就一片片割進血肉,血流着流着感覺都要流幹了,你以為你死了,你祈求能給你一個痛快,但這種折磨要持續很久。”
阮陽說的時候語氣雲淡風輕,蔣行舟卻聽得心驚肉跳。
他說得很細致,活像是……他自己體驗過一樣。
“阮陽,”蔣行舟突然冒出了個念頭,“想喝酒嗎?”
“嗯?”
“聽說京城這一帶有個名窖,釀出的酒甜如蜜乳,要去嘗嘗麽?”
阮陽沒點頭,但蔣行舟并沒有在等待他的回答,一扯缰繩,馬則朝城外的一家酒肆行去。
蔣行舟的主意很簡單,阮陽不勝酒力,幾杯下去便是微醺,到時候連哄帶騙,不怕他不肯将真相說出來。
但他的算盤打空了,阮陽只淺淺抿了一口,皺着眉道了句“不如白雪翠羽好喝”,便再也沒動那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