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高燒

高燒

臨近年關,京城下起了雪,起先只是兩三片,但綿綿地下了一整夜,街上也蒙了一層薄薄的白絮。

蔣行舟去上朝了,下朝時在宮門處碰到了坤寧宮的大太監,其身後跟着之前和阮陽在城外起了沖突的幾個太監。大太監說,皇後娘娘聽了此事務必要他帶着人來跟大人賠罪,便按着衆人的腦袋,讓他們一一道歉。

他們胳膊上還吊着絹布,早沒了昨日頤指氣使的模樣,道歉時直盯鞋尖,大概是遭了皇後一通訓斥,氣焰被挫得無影無蹤。

蔣行舟發現這太監之中少了一人,同他們告別後,要來宮門口的進出記簿一看,發現确實有一個太監一直未歸。

蔣行舟心念一動,又出了城往疫區去,果然見到那太監匆匆背着包袱往回走,上前一問,原來是宮中藥材緊缺,太醫院的藥分了不少出去給災民們用,眼下所剩無幾,逢兩日才能給坤寧宮端一碗藥來。皇後的情況一天比一天不好,這太監跪着求了半天,上頭的才同意他往宮外采買藥材。

蔣行舟對于他沒什麽印象,昨天也不見這太監對阮陽出言不遜,好像他只是默默跟着那幾個太監,并不怎麽合群的樣子。

于是蔣行舟留了個心眼,問他叫什麽名字,他便回答,說是叫金福。

皇後重病成這樣,昨日也不見那幾個太監有絲毫的憂色,反倒是這金福一派忡然,看來他才是皇後的自己人。

之後幾天,蔣行舟便四處在城內藥莊收買藥材,現在藥材的價格一飛沖天,蔣行舟掏錢時卻毫不眨眼。買了藥,他便帶着藥往疫區去,守門的衛士算是與他眼熟了,終于同意他進去調查一番,但這畢竟有違規矩,衛士特地提醒他不要聲張。

他謝過衛士,圍上面巾,剛進去走了沒兩步便撞上一個人,自稱姓韓,是太醫院的太醫,這幾日輪到他在這邊當義醫。

韓太醫同他再三道謝,“多虧了蔣大人的藥,也算是解了燃眉之急,我且替這些百姓謝過大人。”

蔣行舟只謙卑一笑:“我也知道這是杯水車薪,能幫到忙總是好的。”

二人交談幾句,臨分別時,蔣行舟注意到韓太醫的眼神直往自己腰上瞥,那裏懸着一枚玉佩,正是第一次見阮陽那天,差點被山匪搶走的那一塊。

——這是呂星生前贈予他的。

蔣行舟難免多想一層:呂星當時也是禦醫,這韓太醫也是禦醫,二人看起來又年紀相仿,韓太醫會不會認識呂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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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呂星畢竟是罪臣,雖是逃過一死,罪名還在。蔣行舟還沒在京城站穩腳跟,并不打算輕易提起他的名字。

這一趟下來,蔣行舟倒是發現了一些端倪。除了醫者大夫以外,其他的人不能随意進入疫區,裏面的人也不能出來,要想偷運患者的東西,一定要過衛士這一關。

接下來只消找出那證據裏宮女出宮當天當值的衛士,再行對質,或許會有收獲。

然而,從疫區回來的當晚,蔣行舟發起了高燒。他将門一關,不許任何人接近他的卧房。

小厮去敲門,又被蔣行舟喝了回去。

阮陽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他走在廊中,只聽周圍一片雜亂的腳步聲,便伸手一攔,也不管是抓到了誰,“出什麽事了?”

“老爺怕是染了時疫了!眼下正發着高燒呢!”

阮陽心中一緊,跟着人流往蔣行舟的卧房走去,又在半道上被攔了下來,“大俠!老爺讓你回房去!”

是小厮的聲音。

阮陽被小厮扯着回房,宅子裏亂了整整一天,左右不過三四個家丁丫鬟,來來往往的倒走出了數十人的感覺。到第二天晚上,蔣行舟燒還是沒有退,病得更重了。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蔣行舟一步都沒有踏出過房門,送藥送飯都是小厮從窗口遞進去,起先蔣行舟還能起來接,後來早晨放好了飯,中午來看,還在那裏擺着。

大夫前兩天來看了看,确認說是時疫無疑之後便不再來了,只說讓蔣行舟按着藥方抓藥煎藥,按時喝着,至于能不能好,就看心夠不夠誠了。

蔣行舟并非城中第一個染疾的,一夕間,時疫終于席卷了整個京城。

藥鋪被翻了個底朝天,所剩無幾的藥都被征去供給了宮裏,小厮和阿南仗着自家老爺尚且有一官半職都買不到藥,更何況是平頭百姓。

兩人多日無功而返,手中的銀子此時竟比不上一塊廢鐵。

是夜,阮陽怎麽都睡不着,他趴在牆上聽蔣行舟的動靜,可京城此處不比江安,他二人的卧房雖是挨着,但什麽都聽不到。

他索性翻身下床,一路摸着廊柱來到了那個窗子前,輕輕一翻,悄然落地。

蔣行舟曾帶着他一寸一寸地熟悉這宅裏的一草一木,故而他蹑手蹑腳走去時沒撞到任何一件家具,就這麽悄無聲息地來到蔣行舟的榻邊。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摸索了半天,才觸到蔣行舟的額頭,滾燙似火。

是時,蔣行舟卻突然驚醒了,黑暗中瞧見了阮陽的臉,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從榻上坐起來,将他轟了出去,之後重重地關上門,甚至還插上了門栓。

“蔣行舟!”阮陽急了,“你怎麽樣了?”

蔣行舟并不回答,他此時喉嚨幹疼,要說話都有點費勁。

阮陽重新摸到了窗戶邊上,向裏探去,“蔣行舟?”

蔣行舟又拖着病軀過來關窗,阮陽收手不及,差點被夾着,蔣行舟便道:“手縮回去。”

他的聲音啞得驚人,像撞碎了的鐘。

阮陽不動:“你別關窗。”

蔣行舟索性由他,阮陽便聽到蔣行舟又拖着步子回去了。

“你睡,我陪你。”阮陽就在窗戶下面靠着牆坐了下來,蔣行舟躺着的床榻就在窗子旁邊,他在這裏能聽到蔣行舟沉重的呼吸聲,“很難受吧……?”

蔣行舟咳了很多下,一下比一下沉,咳嗽聲一下比一下枯,然後輕輕地說:“得了時疫的,十之有八九都是不治而亡,更何況……”沒有藥了。

這話好像是在告訴阮陽他快死了,可平常的蔣行舟從來不會這樣的,多日的病痛已将他折磨得沒個人形,連往常那高飛孤雲的傲骨也蕩然無存。

阮陽咬着下唇,“你不會的,安心養病,你會好的。”

蔣行舟沉默了一會兒,又開始咳嗽了,咳完了又問阮陽:“我死了你怎麽辦?”

“你又不會死的。”

蔣行舟輕輕笑了笑,他實在太虛弱了,笑的時候都帶出來了那種風箱般的呼吸聲。

過了不知道多久,阮陽以為蔣行舟睡着了,卻聽蔣行舟聲音幽微地開口,“阮陽,時機成熟了嗎?”

阮陽明白他在說什麽,沉默作答:“……”

“還沒有?”蔣行舟代替他說了,“我如果死了,你會後悔自己沒有告訴我這些事嗎?”

“你不會死。”

“我當時也是這麽想的……在太歲谷的時候,我想,你絕對不能死。但再一想,誰沒有死的時候,不同的是,有人死前心願未了罷了。”

“你有什麽心願,我可以——”阮陽話說一半,意識到不對,“你不會死的,不要瞎說。”

阮陽翻來覆去就這麽一句,他不會安慰人,這話更像是在安慰自己。

他聽見蔣行舟說:“我想聽你講講你的故事。”

阮陽幾次張口,卻又不知道從何講起。

似乎是因為沒有等來預期中的回答,蔣行舟的聲音消失了好一陣,才又說:“阮陽,死,是什麽感覺?”

許久,阮陽答道:“我不知道,我又……沒死過。”

“我都快死了……”蔣行舟終于嘆了口氣,那語氣裏含着濃濃的失望,又好像是釋然了,“算了,就當是吧。”

“什麽叫就當是?”

“不要想着瞞我,阮陽,我說過我會查到的。”

阮陽只覺得心中什麽地方被小錘一樣的話語敲碎了,手微微顫了顫,“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你當真聽不懂嗎?”蔣行舟的聲音突然揚了起來,引來一陣疾咳。

“我——”

“涅槃之人,死而複生,你死過一次,對不對?”

“你口中的‘那個人’根本不存在,或者說他就是我,對不對?”

“是因為你上輩子認識我,你才會來江安找我,請求我的幫忙,對不對?”

接連三個對不對,問得阮陽心中大駭,他靠在牆邊,指尖到腳尖都在顫,他前世今生所有刻意瞞着蔣行舟的秘密,也在這三聲诘問中土崩瓦解!

“你真的很好懂,阮陽。”

阮陽驚恐地大喝:“你在胡言亂語什麽!”

許是因為真的病入膏肓,蔣行舟的語氣還是沒什麽起伏,“你知道我不信鬼神,所以我固然不會把你當成什麽不幹淨的東西……這天道本來就是這麽不講道理的,它要人死,人們便死,它要你活,你便活了,設若你真的像你所說的那樣信任我,便不會在我次次試探追問下都閉口不言,不是嗎?”

“……阮陽,你數數,從你冒死将我從趙歷手上救下開始,從我們到平南縣開始,從我們把酒言歡開始,我這一路一共問過你多少次?”

阮陽數不清,但他自以為每一次都完美地将蔣行舟搪塞了回去。他張着口,又是急切又是害怕,他不知道蔣行舟到底是什麽意思,是生氣?失望?還是……什麽都沒有呢?

但剛才那番話實在太長了,長到蔣行舟說完似乎就已經兇喘至極,不再言語。

阮陽擔心極了:“蔣行舟?”

安靜無聲。

“蔣行舟?”阮陽方寸大亂,站起來,上半身就這麽從窗子探進來,“你說句話啊?”

還是無聲。

他徹底慌了,自顧自地解釋:“我不是不信任你,我是怕你、怕你背叛我!”

“背叛你?”蔣行舟忽然輕笑。

阮陽猝爾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結結巴巴地找補:“呂星,我是說,如果呂星不是含冤獲罪的,那麽你還有理由幫我嗎?你願意幫我,願意跟着我,不就是為了……為了我說的‘那個人’的線索嗎?我怎麽告訴你?告訴你之後呢?你得償所願了,會扔下我一個人嗎?”

蔣行舟這才明白,原來阮陽一直都知道,只不過是揣着明白裝糊塗罷了。

他艱難啓口:“你是因為這個……才一直回避我的?”

“蔣行舟,我很怕你也會離開我。”阮陽說,“我怕你知道了所有之後,我們就不再相互利用了。”

“相互利用?”

“是你教我要利用你,我便瞞着你,這樣才能一直利用下去,不是嗎?是你教我的。”

他說的不盡如是,但這次蔣行舟沒有糾正。他朝窗邊看去,月影伴着樹影,影影綽綽,這之中又立着一個瘦削的人影,腦後的長發就這麽飄然揚起,一下一下,像二月柳簾。

良久,他收回目光,“我從不怕死,但現在突然怕起來了。”

“但是,如果我真就這麽死了,你自己也要走下去的,阮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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