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呂星

呂星

“但他留下來了一本書,先生且稍等。”

蔣行舟說着,繞過屏風,從內室裏取了一個布包出來,打開一看,正是那本《濟世百章》。

“這——!!”韓太醫将那書來來回回翻了好幾遍,又是确認筆跡,又是确認內容,驚訝得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蔣行舟但笑不語。

韓太醫激動地站了起來,“我當日見到你那玉佩便有幾分猜測,原來,你果然是——”

蔣行舟也站了起來,恭恭敬敬地作了個揖,再起身時,笑意驟然一收,肅然道:“韓先生,晚輩有一事相求。”

“好,好,好!”韓太醫枯枝一般的手在空中隔空點了幾下,“你且說來,我定然幫你!”

“先生此前說自己是唯一知情的人,懇請先生告知真相。”

“這……”韓太醫笑容一滞。

“晚輩知道,當年先生既然選擇了明哲保身,自然會是有先生自己的考量在,但恩師致死都背着個抹不去的罪名,人死固然不能複生,但總要讓活着的人……得到慰藉吧。”

“你不懂,”韓太醫連連搖頭,“此事非同小可。我自然對呂星有愧,但事情都過去這麽久了……”

當年,為了不牽連其中,面對很有可能會含冤而死的呂星,他都未曾将真相說出來,如今又怎麽肯說?

“呂先生,古有惡虎,未曾治之,傷人百十而隐。今又下山,再添亡命。”蔣行舟字字铿然,“先生如何作想?”

“自然是……”

蔣行舟頓了頓,“晚輩也不要別的,只求先生說句實話——恩師當年到底是為什麽會獲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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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太醫顯然是內心十分掙紮,只見他忽而直立,忽而又坐下去喝茶,喝了半天,那茶杯中的水位卻絲毫不低,他便又“咚”的一聲将茶盞放下。

見狀,蔣行舟索性将小厮喚來,讓他附耳過來吩咐了兩句,小厮領命退下,不片時便帶着阮陽回來了。

“你先下去,把門關上。”蔣行舟對小厮說完,又牽起阮陽的手,将他引至座下。

韓太醫發現阮陽似有眼疾,便定睛細察,只見蔣行舟将阮陽面上的面具揭下,那慘白的俊容便一覽無餘。

“既然先生知道內情,想必也知道太歲之毒吧。”

韓太醫一驚:“這是……!”

“先生明察,我這位友人也中了太歲之毒。”蔣行舟道。

“蔣行舟?”阮陽皺着眉,“這是誰?”

蔣行舟将他冰涼的手再攢緊三分,無聲地告訴他:信我。下一秒,竟是拉着阮陽,直直地跪了下去。

“如果當年之事是先生一念之差,眼下又何不是一個彌補的機會?”蔣行舟目含朗星,堅毅炯然,“我向先生保證,無論萬死都絕不會讓先生牽涉其中,還請先生看在我這友人性命垂危的份上,如實告知真相!”

韓太醫愕然失言。

蔣行舟看得出來韓太醫對呂星深懷愧疚,這愧疚連帶着也轉移到了他的身上,便利用了這一份愧疚,篤定了韓太醫不會先負呂星又負呂星之徒,才會先發制人,行此一步棋。

兩盞茶後——

“是貴妃。”

蔣行舟眉尾一挑,才聽韓太醫澀然道,“……貴妃毒死了太子,扶植親子上位,呂星啊,是當了替死鬼——”

這是一個十分久遠的故事,他講得很慢,很慢。

那時呂星和韓太醫都還未過而立之年。當時趙貴妃最是受寵,無奈皇後病弱卻仍留着一口氣,皇帝感其苦病,立嫡長為太子。太子立後沒多久,皇後便撒手人寰,皇帝念在與皇後的情義,對太子照拂有加。

呂星便是那個時候被派去負責照料趙貴妃的。

韓太醫與呂星本同出一個師門,先出師的韓太醫便先行進了宮中,成為了皇帝的禦醫,而呂星當了太醫後,又出去雲游了很久才回到京城,回來時還帶着一個奇怪的藥,說是叫太歲。

好景不長,皇帝本就年過不惑,數年操勞下來,早就積病沉疴。當時韓太醫一籌莫展,但呂星卻主動找上門來獻出太歲,說這東西雖有劇毒,但只要妥善利用,也是絕世良藥。

韓太醫自然聽過太歲的大名,但他不知道怎麽用,于是呂星便手把手地教他。

皇帝的氣色一天比一天見好,直到有一天,呂星發現他所寫的《濟世百章》上少了一頁,他找遍了所有能找的地方,仍是不見那一頁的蹤影。

而那一頁,便正是寫了太歲詳細用法的一頁。

同一時間,交到韓太醫手上的太歲也不見了。

之後,太子薨逝,死因便是這太歲。

呂星站在了風口浪尖上,辯無從辯。

藥是他帶進宮的,用法是他提出來的,除了他之外,沒有人見過這個太歲,衆人也只知太歲能為皇帝續命,誰知太子竟死了。

既然罪犯已經找到,人們便更加篤定,呂星背後另有其人。

當時皇帝身體衰微,朝中大事由稷王一手操辦,太子一死,皇帝僅剩的唯一的兒子只有五歲,尚且還是少不更事的年紀,還有誰更能從中獲利?

除了稷王,別無他人。

但當時證據不足,稷王還是稷王,只是這種猜測聲漸盛,稷王便光明正大地扶着弘帝上位,似乎是用此舉昭告天下,他稷王絕無反心。

可是呂星就沒這麽好命了,他被打入死牢,好在新皇登基,大赦天下,他這才撿回了一條命,後背烙罪,從此再不能行醫。

阮陽驟然插嘴:“為什麽趙太後會同意饒他一命?他知道這麽多,趙太後不可能放過他。”

“因為趙太後收到了一封信。”

“什麽信?”

“不知道是誰送的,但信中警告趙太後,如果執意要殺呂星,則她母子必亡。”

阮陽輕嗤:“她能信?”

“不由得她信或不信,”韓太醫道,“今聖登基時不過五歲,登基當日,光天化日之下,只聞一陣花香,聖上便離奇地暈了過去。待聖上醒來後,太後發現他的背後用刀被刺了一朵花的圖案。不知何故,聖上一連五日高燒不退,也就是這時,趙太後收到了那封信。”

“花朵?”蔣行舟皺眉,“莫非是……”

阮陽續道:“……天女花?”

韓太醫訝然:“你們怎麽知道?”

蔣行舟下意識捏了捏阮陽的手,阮陽也捏了回來,二人捏來捏去,韓太醫這才注意到二人還跪着,連忙起身将蔣行舟扶起,而後又去扶阮陽。

近距離看到阮陽的面容,韓太醫端詳了好一陣,道:“這位小郎生得頗是眼熟,蔣大人剛才說,他也中了太歲之毒?”

蔣行舟道:“正是。”

韓太醫便把蔣行舟拉到一邊,低聲問:“難不成他是稷王的孩子?!”

蔣行舟默然點頭。

“蔣大人,事情已經過去了這麽多年,又何苦再冒天下之大不韪?”韓太醫的表情很複雜,好像是想勸蔣行舟,又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那個立場勸。

“他不是大不韪,”蔣行舟看向阮陽,意有所指,“放任惡虎傷人才是。”

說這話時,蔣行舟表情時陰時沉,一剎那又恢複如常。

好半天,韓太醫才混混茫茫地開口,說:“蔣大人,你真的很像他。”

他的目光是在透着蔣行舟看那位遙遠的故人,但故人的身影漸漸模糊了,眼前又只剩下蔣行舟一個人。

蔣行舟一笑置之。

“我還有個問題。”阮陽又道。

韓太醫颔首說:“你講。”

“你怎麽知道是趙太後下的手?”

“因為太子中毒而亡只是一個開端,多年之後,稷王一家也被下了同一種毒,這時距離前朝已經過去了數十年,除了她沒有別人了。”

“最後一個問題,”阮陽頓了頓,“你是太醫,那太後受到那封信的事,你又是怎麽知道的?”

“因為我也……收到過一封信。”韓太醫言盡于此,他看向蔣行舟,轉而說道,“而且,太歲應該現在還在太後的手上。”

蔣行舟:“您說什麽?!”

他一時心切,竟是直接抓住了韓太醫的胳膊:“太後手上還有太歲?”

得到了肯定的答複後,蔣行舟大喜過望,久久不能平靜。

韓太醫說,趙太後有個私人藥庫,裏面藏藥衆多,但這藥庫可能在宮中,也可能在別的地方。

——得想個法子讓太後自己把這藥拿出來。

但,他還需要一個人的援手。

第二天,蔣行舟去了大理寺獄,因為時疫,獄卒病的病,休的休,左右大理寺獄也沒有發生過什麽幺蛾子,守備疏忽一點應該也沒有什麽大問題。

蔣行舟便趁着這個機會溜了進去,沒有驚動姚昌壽。

安慶被關在靠裏的一間牢房裏,蔣行舟去時他正靠着窗子發呆。

“安副将。”蔣行舟出聲輕喚。

安慶被叫回了一絲神思,茫然地看過來,“你是……”

“大理寺少卿,姓蔣名行舟。”

“大理寺少卿……”安慶這才正眼轉了過來,“你便是近日來在京城中施藥之人?”

這事傳得沸沸揚揚,獄卒進出間也會談論此事,難免讓安慶聽到。

“你是個好官。”安慶感慨。

“過獎了,我就直說了,安副将,”蔣行舟抿唇,開口便是單刀直入,“我知道你是被冤枉的,我可以救你,但此計并不一定奏效。如果能成,我還有個不情之請。”

安慶眼光流轉,蔣行舟知道他要說什麽:“放心,至于令媛,我也可以救。”

安慶四下看了看,見整個獄中空無一人,這才問道:“皇後娘娘如何了?”

“她暫時還無性命之憂。”

“她不能有事,”安慶兀然道,“她如果……則犬女難逃一死!”

這反應令蔣行舟心生三分疑惑,“安副将也知道他們的目的之一就是皇後?”

“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安慶凜然起身,同蔣行舟行一抱拳,“若犬女能逃此劫——”

“事成之後,再謝不遲。”蔣行舟将手從鐵門縫隙裏探進去,按住了安慶的拳,也按住了他的後話。

安慶這一身習武之人的爽直做派讓蔣行舟陡增幾分欣賞,和這些人打起交道來要更為輕松,雙方打開天窗說亮話,能成便成,不成也就好聚好散。

阮陽就是這樣,沒什麽彎彎繞繞,說話也是大辯若讷,就差把一顆心都剖在蔣行舟的面前,指着它說:

看,我沒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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