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抛磚
抛磚
自從蔣行舟病愈之後,阮陽基本上和蔣行舟寸步不離,除卻他上朝和上值的時間外,基本上都是走哪跟哪。蔣行舟有些無奈,可阮陽不争也不求,就默默跟着他進出,蔣行舟只好拉着他的袖子,将他拽入房中。
“你睡不着麽?”
天邊月高挂,小厮恰好提燈路過,只瞧了個墨黑的衣角消失在了蔣行舟的卧房門口,轉頭又見阿南還在院子裏站着,便湊上去與他說話,“你看。”
小厮朝蔣行舟的卧房努努嘴,阿南順着看去,不明所以,“怎麽了?”
“你說,老爺和元大俠……”小厮話說了一半又忘了自己要說什麽了,見阿南手裏拿着個竹棍,一下下地揮,便繞到他另一邊去,“大晚上的,還練武呢?”
阿南口中有節奏地數着數,揮一下就數一下,這會兒剛好數到二百八十六。
“這麽刻苦。”小厮撇撇嘴,伸手擋着他細胳膊細腿,不讓他練,“你學武做什麽?”
阿南憨直一笑:“保護我阿姐,以後還要保護大人。”
他從那天見到阮陽冒雪回來之後,腦子裏莫名如聞震鐘,他突然對阮陽升起了很濃的敬仰之情,他也想像阮陽那樣,練得一身功夫,保護想要保護的人。
小厮道:“大人有我和元大俠保護呢,用不上你,人兩個都快睡一起了。”
這話帶着點酸,阿南卻沒聽出來,又撿起竹棍揮了起來。阿南本來就不屬于多話活潑的那種孩子,現在更是故意裝成了小大人,好像扮得沉穩了,他也就真的沉穩了。
房內,阮陽嗅得一屋墨香,道:“睡不着——你在寫字?”
蔣行舟讓他在書桌旁坐着,阮陽便聽着紙頁沙沙,腦海中浮現起了蔣行舟筆走龍蛇的模樣,“寫什麽呢?”
“訴狀。”
“訴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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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後宮裏的大太監,叫金福。”
“他怎麽招惹你了?”
“他沒怎麽招惹我,”蔣行舟要分神回答阮陽,懸腕一凝,紙上落了個墨點,卻也不惱,“這一招叫引蛇出洞,你聽過嗎?”
阮陽肯定聽過,《孫子》裏寫過,“金福是蛇?”
“他是引子,”蔣行舟道,“眼下與安慶一案有關的兩個關鍵人物均不知所蹤,與其坐以待斃,倒不如主動出擊。但他在後宮奉值,我須得見他一面,只能用計。”
“所以你幹脆找個罪名把他抓來大理寺,見完了說完了話再把人放回去。”阮陽聽明白了,“你要跟他說什麽?”
“皇後宮中有很多趙太後的人,光是那日與你動手的,六之有五都有二心,但金福卻不是,此人可用。趙太後想要皇後死,那如果皇後真的死了,她應該是第一個知道這件事的。”
“你想放出假消息,引出內奸?”
“不錯。”
“可這樣的話——”
“你也看出來了?”蔣行舟輕笑,“金福會暴露,我也會暴露,往前太後在明我們在暗,往後就是正面交手了。”
阮陽慢慢皺起了眉,直到蔣行舟将筆擱下,才道:“會不會太早?你才剛剛坐上大理寺少卿的位子。”
“會。”
“但是我等不了了。”
他大可以花數年甚至上十年跟太後周旋,一顆顆落子,一點點布局,待自己羽翼豐滿,一切萬無一失,他再慢慢收網。
——如果沒有阮陽的話。
阮陽看不見蔣行舟的表情,但從那堅定的一字一句中,便能聽出那一腔舍命不渝。他不由将脊背再挺直三分,一片黑暗中,仿佛瞧見了燒滿皇宮的熊熊大火。
這一世,終于要開戰了。
雖然一切都略顯潦草,但這次他不是孤身一人。
次日,蔣行舟将訴狀交給了姚昌壽。姚昌壽讀罷,難免多問幾句:“你多日前同金福起了口角,怎麽近日才發現東西丢了?”
“回大人,倒也不是近日才發現的,但之前下官有病在身,生死都不好說,自然沒空同金福一般計較。”
姚昌壽往後一靠,盯着蔣行舟看了良久。蔣行舟面不改色,仍舊是端得一派憤然,“天子腳下,皇都之中,尚有手腳不幹淨的人,有這種人禦前奉值,聖上如何得以安枕?”
“那你自己看着辦,”姚昌壽道,“但他畢竟是皇後的人,這其中分寸,還需拿捏。”
“如若他知錯能改,也就罷了。如若不能——”
姚昌壽見他沒有領會,皺眉打斷他:“蔣大人,做事不能一根筋。”
蔣行舟還欲再辯,卻是止了後話,悶悶低頭作揖:“下官明白了,多謝大人提點。”
姚昌壽揮手讓他退下,蔣行舟便退至門口,而後帶着幾個兵卒,上皇宮抓人去了。
金福被抓時還在伺候皇後喝藥,但為了不吓着皇後,直到出了坤寧宮才喊冤枉。見了蔣行舟,金福想起來那日的事,眼睛更是瞪得溜圓,張嘴便要求饒。
衆目睽睽之下,蔣行舟為免他壞了大事,便讓人堵住他的嘴,一路避着宮人,将他押到了獄中。
金福挨了一天的審,雖然蔣行舟沒有用刑,但他似乎是覺得自己給皇後丢了人,一時悲憤交加,跪下便是響頭連天,口中也只有一句話:大人明鑒,奴婢沒有偷大人的荷包,奴婢是無辜的。
到了晚上,金福已是頭破血流。
蔣行舟慢騰騰地站了起來,說了句本官明日再來,往出走時正好撞見了下值的姚昌壽。
“他不肯招?”姚昌壽問。
蔣行舟苦惱答道:“不肯,估計是怕給皇後再招麻煩。”
姚昌壽壓低了聲道:“我還是那句話,他是皇後的人,丢的也是天家的面子,這事不要鬧得太大。”
要的就是這句話。
蔣行舟虛心地說:“下官明白。”
是夜,大理寺獄。
金福還跪在鐵門邊上,年過不惑的臉上寫遍風霜,此時雙眼含淚,十指緊攢。
突然,他的足邊傳來響動,什麽東西被扔了過來,他低頭一看,竟是一個荷包。
是時,隔壁牢房中突然傳出來一聲“金公公”,金福回頭一看,那人一身武夫做派,指了指地上的荷包。
金福到底也在宮中待了大半輩子,為人八面玲珑,很快便理解了這人的意思,将荷包打開一看,裏面是一些碎銀,還有一張字條,字跡行雲流水,頗有筆掃千軍之意。
通讀下去,金福這才恍然。
翌日一早,金福就招了,直道自己糊塗,京城藥價飛漲,而他偏偏又沒帶夠錢,唯恐耽誤了娘娘喝藥,便一時打錯了主意。他捶胸頓足,悔不當初,哭得涕泗橫流,恨不得一頭在大理寺撞死,以死謝罪。
獄卒從他手上奪過荷包,裏面只剩下幾顆碎銀了。蔣行舟佯作生氣,随後又一番思慮,才說他到底也是救主心切,只是這種偷雞摸狗的事,以後不得再犯。
為了顧及皇後的臉面,蔣行舟借坡下驢,甚至還将碎銀又給了金福,說讓他随便上街買點藥,若是別人問起,他便說是出宮采買了即可。
這些事原封不動地傳進了姚昌壽的耳朵,他捋着胡子聽,聽完了,端起茶盞,默默抿了一口,才對那來彙報的獄卒道:“行了,你下去吧。”
金福回去之後,同皇後盡說了此事,但她大腦混沌,聽也只能聽得幾句零碎的詞,金福見狀,長嘆一聲,輕輕掩上門,随後,秘密地召來了幾個皇後的心腹。
蔣行舟的這一計,不能說天衣無縫,但重在一個出其不意:趙太後沒想到這個時候竟會有人敢騙她,而且皇後染的是時疫,大殿裏只有金福一個人敢進出伺候,唬過一時是綽綽有餘。
自從皇後病後,趙太後将謝府上下都監視了起來,卻唯獨沒算到,她的對手竟是一個初出朝廷的無名之輩,這才讓一切都有了可乘之機。
幾日後,皇後病危。
這消息沒有傳到壽寧宮去,金福抓到了幾個企圖通風報信的人,将他們分開關押,逐個審問,晝夜不停。在這一番高強度的審問之下,終于有人神志不清,說漏了嘴,承認了受人指使往坤寧宮塞那些有疫病的物件一事。
金福這才将這些人收押,轉頭就去了壽寧宮,在宮門口跪了一天,求太後為皇後娘娘主持公道。
說着,金福将那幾個人帶了上來,就在壽寧宮的院內,衆目睽睽之下一一問過去,就在其中一個太監終于不堪重負,險些就要将真相說出來時,那太監卻突然口吐鮮血,倒地而亡。
金福問他的最後一句是:是不是安妃指使的。
而那太監死前沒說完的那句是:不是,不是,太後娘娘救——
三日後,安妃被無罪釋放。既然安妃都被洗白了冤屈,安慶自然也被放了出來。
這天恰好是元宵夜,廚房煮好了湯圓,蔣行舟吃了兩口便放下碗,“我出去一趟,不必等我。”
阮陽也将湯匙落下:“我跟你一起。”
“你不能去。”
“這次你不能去,”蔣行舟像哄小孩,“回來給你買糖人。”
“我不要糖人。”阮陽頗為不滿。
蔣行舟笑了笑,最終還是沒帶阮陽。
他獨自上了街,走得很慢,而後從袖中拿出一張字條,借着街邊一盞燈籠的火燒了,而後匆匆往一處酒樓去了。
雅間,早有人恭候多時。
蔣行舟推門而入,帶着一身寒氣,行一拱手,沖着背身而立的那人道:“謝大人勝常。”
那人轉過身來,正是謝秉懷。不同于朝上那番據理力争的模樣,他此時嚴肅中又透着一絲和藹,将蔣行舟上下打量一個來回,道:“蔣大人費盡心機也要見謝某一面,不知是為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