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喪儀
喪儀
依宗法,謝皇後的葬儀定在了十日之後。出殡當日,百官素服,跪于昭陽殿外,皇後的靈柩就躺在殿中,待吉時至,泥金回紋的靈位則被捧着,從百官之中穿行而過,直直朝殿內而去。
“哭拜——!”
百官齊叩首,只聽哀哭聲驟起。弘帝于殿中肅身而立,手在那楠木的靈柩上輕輕撫去本就不存在的浮塵。
而後,他回過身來,眼下是兩團青色,整個人也顯得憔悴許多。
“諸位愛卿,”他清了清嗓子,“皇後在世時溫柔賢淑,與朕相伴相知多年,操持後宮諸事從未有過半分差池。而今皇後歸天,獨留朕孑孓于世,是乃大凄大悲。朕與皇後僅育有大皇子阮钰,便立阮钰為太子,以告慰皇後,在天有靈!”
哭聲驟然小了許多,顯然是沒料到弘帝會在這個時候做出立儲的旨意。
弘帝還沒說完,又道:“這三年來縷有天災,想來也是朕治國無方,引得先祖降罪,如今皇後先朕一步去侍奉先祖了,朕感其寬仁,從今日起齋戒九九八十一日,舉國一應告喪,之前荒廢了的祠廟便修整起來,一來是為惦念皇後,二來也是祈求祖宗寬恕。”
此言一出,登下便有人反對:“陛下,萬萬不可!如今時疫才過,百姓尚來不及整歇,又要大興土木,到時候——”
弘帝打斷他:“愛卿所言有理,朕也有這一層考量,既然如此,錢由國庫來出,人也從各地的官員去調。”
“且不說——”
弘帝似乎是有些累了,嘆了口氣,“朕都明白,但終究也是為了祈福庇蔭天下百姓,既為人臣,朕自然記得他們的好,待一切事畢,再論功行賞就是。”
弘帝此舉并非是突發奇想,從弘帝親掌大權開始便天災人禍不止,民間早有傳言說弘帝并非是真龍天子,若不然,上天也不會降下這麽多的災禍來。
對于這一道旨意,百官之中有人附議有人反對,皇後的喪儀霎時便如街口的菜市一般人聲鼎沸。弘帝撫着額角,好像真是精疲力竭,軟倒在椅中,但他心意已決,容不得旁人再勸。
若是再耽擱,吉時便要過去了,衆臣紛紛住了口,重新換上悲憫哀悼的面孔,靜默着,看着那金鎖金環的靈柩被擡出來,一路擡進皇陵,幾抔黃土下去,謝氏皇後從此以後便是書中人了。
蔣行舟将這些看在眼裏,心道荒唐。
今日葬儀,謝秉懷并未露臉。早晨他府上的下人來報,說是謝秉懷傷心過度卧床不起,今日便只能缺席。
若是他在,看到弘帝借着自家女兒的葬儀的名頭做這麽大的決定,又不知道是怎樣一番感想了。
皇陵外,阮陽在等蔣行舟。在看到阮陽的那一刻,蔣行舟才覺得心情好了一些。
“走吧。”他上前牽起阮陽的手。
阮陽跟着他走了兩步,道:“我聽裏面很吵。”
蔣行舟側目看他:“你就沒想着溜進去一探究竟?”
“大白天的,若真被發現,還不是給你添麻煩。”阮陽笑了笑,“出了什麽事?”
“皇帝立阮钰為太子,也是借着皇後歸天的由頭,下了舉國大興祭祀的旨,”蔣行舟諷刺一笑,“他若真心愛護皇後,就不會在這個時間說這種事。”
“錢哪裏出?”
“國庫出。皇帝想借祭祀堵住百姓的嘴,若是今明年風調雨順了,民間那些質疑皇帝的聲音自然就會慢慢消失。”
“他說要加稅麽?”阮陽皺眉。
“沒有,但羊毛出在羊身上,遲早的事罷了。”
二人一路步行,皇陵在城南往外,蔣府在城中以北,從皇陵到家的路上途經皇宮,便能看到行色匆匆的羽林衛,似乎在找什麽東西。
阮陽向那邊瞟去一眼,道:“你前腳剛去皇陵,坤寧宮那邊就出了事,說是皇後的遺物裏少了東西,懷疑是被誰偷了。”
“少了東西?”
“玉佩,”阮陽道,“遺物裏所有的玉佩都不見了。”
二人都沒有看熱鬧的閑情,眼下也到了午飯的點,蔣行舟想着今日同阮陽打打牙祭,剛走出沒兩步,便聞腦後一道雄聲:“且慢!”
二人應聲回頭,只見羅晗快步上前,看到蔣行舟身着官服,便随意地抱了個禮,而後問道:“大人這枚玉佩,能否交于末将一看?”
說着,他指向蔣行舟的腰間。
蔣行舟道:“為何?”
羅晗說話時中氣十足,面對誰都是同一種語氣,“大人這玉佩,同皇後娘娘遺物中丢失的幾枚有相似之處。”
蔣行舟禮貌輕笑:“我等剛參加完皇後的喪儀,連宮門都沒進。”
“既然如此,只消末将核查清楚,便會将玉佩還給大人了,”羅晗道,“末将有命在身,還請大人不要為難末将。”
蔣行舟沒有要給的意思,他竟是伸手要摘,被阮陽在空中擋了下來。
見狀,羅晗神色一變:“既然如此,就休怪末将無禮了——”
蔣行舟卻道:“不過一枚玉佩,你且拿去看便是。”
他将玉佩摘了下來,絲縧并起來收于掌中,再遞到了羅晗的手上。羅晗從襟中掏出來幾幅畫,一張一張地翻過去,在翻到某一頁的時候突然停了,随後猛然擡頭,“來人!”
幾個羽林衛瞬間将二人圍了起來,只一剎那,蔣行舟便感到身旁阮陽渾身繃起,便捏了捏他的手心,讓他稍安勿躁。
“怎麽,蔣某的玉佩和皇後娘娘的一樣麽?”
羅晗并不與他言語,直接下令将二人羁押,阮陽則趁亂以快到看不見的速度一指點在羅晗肋下,趁他吃痛,順勢将那幾張畫抽了出來,只看去一眼,便譏諷道:“你是不識字,還是不識畫?”
聽到阮陽的聲音,羅晗一愣。
——那夜見到羅晗之後,阮陽便讓蔣行舟重新給他做了一副新的面具,羅晗這才沒有第一眼将阮陽認出來,但盡管阮陽已經刻意換了聲線,但這聲音中的清冽他還是記得的。
羅晗再怎麽樣也是個校尉,這些羽林衛都在羅晗手下當差,聽到阮陽出言不遜,一個個都有些窩火,但羅晗卻擡起一掌,讓他們不要動作。
阮陽将畫交給了蔣行舟,蔣行舟看了看,道:“這兩枚玉佩确實相像,但皇後那枚是暗雕,我這枚是浮雕,材質也有所不同,只不過畫在紙上,乍一眼看上去難辨甲乙,自然不怪這位——”
羅晗木着臉,“羅晗。”
“——這位羅将軍了。”
蔣行舟又把畫還給了羅晗,點了點畫旁的兩排小字,“羅将軍看好了,上面寫着‘羊脂胎玉’,我這枚是普通白玉。”
羅晗狐疑地接了過來,再三比對,這才面上一赧,卻還是大大方方地抱拳:“是末将疏忽,多有得罪。”
蔣行舟似笑而非,“無妨。”
從羅晗手中接過玉佩,蔣行舟無意識地用拇指撫着上面的紋路,只見阮陽一心要走,而那羅晗卻一直盯着阮陽,恨不得将他的臉上盯出個洞來,便道:“羅将軍還有事麽?”
羅晗猶豫道:“這位是……?”
“我的仆從,叫元小樹,”蔣行舟不動聲色地轉眸,去問阮陽,“你們認識?”
阮陽:“不認識。”
羅晗:“認識。”
蔣行舟挑了挑眉,表情有些微妙。羅晗便讪讪別開眼,道:“看錯了,不認識。”
蔣行舟未有惱色,抓着阮陽便走,待行出十數步,才靠近了阮陽的耳邊,低聲道:“你以後不要同羅晗來往了,至少你別再去找他了,也別與他交手。”
阮陽擡眼,蔣行舟解釋:“他認出你來了,暫不知他存着什麽樣的心思,還是小心為上。”
阮陽乖順地點了點頭,惹得蔣行舟想去摸一把他的腦袋,還是忍住了。
“回去同我好好說說這位羅晗,還有他的父親,羅洪。”
入夜,蔣行舟靠在榻頭看書,等阮陽沐浴完了推門而入,便起身讓了個位置,讓他躺進去。
他思緒有些雜亂,京城的變故比他想象中還要多一些——皇後被害的背後理由,不知是不是趙太後派來的刺客,以及刺客後腰不明意味的梅花,現在又冒出來了一個不知敵友的羅晗……他覺得他與阮陽好像置身于一張巨大的網下,随時都會被落下的網生擒活捉。
他看了小半個時辰都沒翻過去一頁,還是阮陽走了過來,抽走他手中的書,一邊擦着濡濕的長發,一邊問道:“睡麽?”
蔣行舟道:“睡。”然後又把書拿過來,在書架上放好。
就在此時,伴随着一聲輕響,一枚袖珍的竹镖刺破窗戶紙,直直釘在了桌上。上面還帶着一個字條,沒有落款。
——明日子時三刻,城外竹林見。
蔣行舟不動聲色地将字條藏在袖中,恰逢阮陽聞聲回頭,看到了那枚竹镖,登時便抄起劍,要尋着月色去追。
蔣行舟将他攔了下來,“興許是刺客,你此時追出去,恰好中了他們的埋伏。”
阮陽向來聽蔣行舟的,見他這麽說,便将劍放了下去,臉色仍是不大好。
蔣行舟吹熄燈燭,在被子中将那張紙揉成了碎末。
翌日夜,蔣行舟自然要去赴約,他知道阮陽不會讓他一個人去,便提前正色與他說好,這次他不許跟。
阮陽想起上次他獨自去見謝秉懷一事,問:“你要去見謝秉懷?”
蔣行舟不置可否,只讓他先睡,随後獨自出了城。
三月春如少年,竹影剪碎圓月,遠處傳來幾聲狗吠,在寂靜的夜晚格外嘹亮。
蔣行舟在竹林中的一個石亭裏等了片刻,便聽到身後竹葉沙沙作響——有人來了。
這人身着夜行衣,頭戴黑巾,連面部也蒙了黑布,遮住了口鼻,只剩下一張眼露在外面。
他見到蔣行舟,先是一驚,而後便起了走的心思,但還未及有所動作,便見那蔣行舟緩緩轉過身來,面上笑如春山,對着他道:“蔣某業已等候多時了,羅将軍。”
聞言,黑布之上,那一雙目中顯有驚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