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心事
心事
這人一把扯下面巾,果然露出了羅晗的面孔,“你如何猜到是我?”
“筆跡。”
“你認得我的筆跡?”
蔣行舟道:“習武之人,右臂常較普通人更為有力,寫字也入木三分。”
羅晗不信:“就憑這個?”
蔣行舟又道:“我還猜,你本是想約我那仆從的,你見他進了屋,便以為那是他的卧房,殊不知他與我睡在一起。”
蔣行舟釋出一笑:“羅将軍不是不認識他麽?”
羅晗并不答,走到石桌的對面落座。是時吹來一陣風,竹葉飒飒作響。羅晗将面巾收于掌心,道:“你可知你那仆從是什麽身份?”
未待蔣行舟答,羅晗自己又答了:“也是,你怎麽可能不知道,你同他都睡一起了。”
顯然,羅晗是誤會了二人的關系,但蔣行舟也沒有同他詳細解釋的意思。這幅姿态在羅晗眼中又成了默認,不由再多看蔣行舟兩眼,蔣行舟也灑灑潇潇地讓他看。
其實在雍國,餘桃之好并不是什麽稀奇的事。雍國的開國元帝便養了很多面首,當時還一度盛行成風,而今弘帝是第四代國君,雖然不像當時那樣有風行之勢,但也并非奇聞。
“你究竟是什麽人?”羅晗看了半天,問道。
“蔣行舟,奉值大理寺少卿。”
“不是問這個,”羅晗道,“你如何識得阮陽?”
“這話該我來問你,羅将軍,”蔣行舟則說,“你為何要深夜約見阮陽?”
“別叫将軍,我不是什麽将軍。”羅晗擺了擺手,這稱呼讓他有點不舒服。
蔣行舟改口:“羅校尉。”
羅晗沒來由有些不喜歡蔣行舟,眼神亦帶了幾分古怪:“我不同你說,你且叫他親自前來。”
“你只能跟我說,我不讓他來,他不會來的。”
這一番話語速聲氣皆不緩不急,羅晗卻聽得幾乎抓狂:“你這人好賴話聽不懂?這話只能跟他說,明白嗎?”
蔣行舟覺得那羅洪将軍教出來的人是不是都有些缺乏耐性,阮陽曾經是,這羅晗也是,便道:“那我走了,羅校尉請自便。”
蔣行舟拂袖起身,說是要走,便真的頭也不回。
真就走了?羅晗眨了眨眼,眼見着蔣行舟已行出了十數步,忙高聲道:“慢着,既然都來了,可否借你那玉佩一用?”
蔣行舟腳步一頓,卻沒有回頭,“有什麽用?”
羅晗答非所問:“今日沒有阮陽護你,我若存心想拿,還有工夫讓你在這裏問我?”
蔣行舟轉過身來,腰間空空蕩蕩:“屬實不巧,今日正好沒帶。”
羅晗張了張口,而後又抓了抓本來就不怎麽整齊的頭發,似乎想要動手,想了想,有些暴躁地放棄了,“算了,你走吧。”
以肉眼所見,羅晗好像并沒有什麽惡意,好像阮陽是不是罪王之子于他無幹,他對阮陽和蔣行舟的厭惡只是很單純的不喜歡這個人,與這一切背後盤根錯雜的故事無關。
這羅晗,不像阮陽口中形容的那樣趨炎附勢,倒也有些意思。
蔣行舟作了一揖,闊步離去時,又不免心生好奇:這玉佩是呂星的,既然已經确認了,這枚并非皇後遺物中少的玉佩,羅晗現在又要它做什麽?
蔣行舟驟然覺得,呂星或許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麽簡單:一個普普通通的太醫,因為一樁皇室毒案獲罪,最後流落到一個小鎮當起了學堂先生。
呂星當年究竟知道些什麽?這玉佩,跟他知道的那些事有什麽聯系嗎?
回來時夜已深了,阮陽還沒睡,但也不是在等蔣行舟,燭火下,阮陽捧着那枚玉佩仔細地在看,聽到推門的動靜,也沒有回頭,只稍微擡了擡眼皮,淡淡道:“你沒去見謝秉懷,你出城了。”
——這是不高興了。
蔣行舟覺得新奇,起了些逗弄的心思,道:“嗯,但我也沒承認說要去見謝秉懷。”
“但你也沒否認,不是嗎?”阮陽深吸一口氣,将玉佩放在桌上,目光在空中飄了一圈,飄到了蔣行舟的身上,“我發現你現在已經不跟我商量了。”
蔣行舟倒了兩杯茶,一杯遞給了阮陽,一杯則放在自己面前,想了想,道:“我往前跟你商量嗎?”
……也不商量。
阮陽突然有些煩躁,好像他們二人一直就是這樣,蔣行舟是會教他怎麽做,甚至不厭其煩,一步步地引導他,但他總覺得自己很難與蔣行舟比肩,不管怎麽學,都是棋差一招,好像他二人永遠不能比肩而立一樣。
可他一開始就知道蔣行舟比他更為深謀遠慮,不是嗎?
那現在為什麽又不滿足于此了呢?
如同幼時背書卻總也想不起下句的那種窒息感朝阮陽裹挾而來,他起身想逃,卻被蔣行舟抓住了手臂。
“松手。”阮陽面色微冷。
“以後會跟你商量的。”蔣行舟見他真心要惱,語氣便軟了七分,“不讓你去,是怕羅晗有詐,設若你未曾露面,羅晗一時半會也不能拿我怎麽樣,可若你出現在那就不好說了。你明白嗎?”
聽了這話,阮陽的眼中閃過一絲蔣行舟看不懂的複雜,“我不想一直是那個被你保護的人,蔣行舟。”
說着,他甩開了蔣行舟,才走出去兩步,另一只手腕又被抓住了。
“你去哪?”
“我……自己靜靜。”
阮陽看着蔣行舟那脈絡清晰的手背,那只手慢慢松了,阮陽卻沒有因此而感覺到好受半分,他呼出一口濁氣,踏出了房門。
蔣行舟眉頭深鎖,阮陽這無名的不悅來得太快,他還沒反應過來,只得沖着那瘦削的背影無奈道:“阮陽。”
卻見阮陽剛走出去三五步,又扭頭折了回來,表情也有些別扭,“算了,不靜了,我還得保護你。這麽一想,我也不是總被你保護的那一個。”
“這重要嗎?”
“重要。”阮陽想了很久,卻想不明白為什麽重要。
如果只是同黨相謀,雙方各取所長便是,可他和蔣行舟的關系又不止于此……是朋友,比朋友又更親密些,但朋友之上,又是什麽呢?
蔣行舟驀地意識到,自己好像忽略了一些事。
在外人眼中,阮陽無非是兩種面孔,一是冷漠,二是刻薄,但他在蔣行舟面前卻從不設防,柔軟地像剛曬好的棉絮,只要輕輕一揉,棉籽就裸丨露而出。
他知道阮陽是在意什麽,心念一動,牽着阮陽在桌邊坐下,又把玉佩擺在阮陽面前。
“做什麽?”阮陽不解。
蔣行舟笑了笑:“既然如此,跟你商量商量。”
想起剛才一番無理取鬧,阮陽的表情更不自然了,“商量什麽?”
蔣行舟像沒看見似的,說:“羅晗想要借走這枚玉佩,你說,給是不給?”
阮陽想也不想:“不給。”
“為何?”
“沒有為何,就是……”
“就是不想給?”蔣行舟失笑,“我怎麽教你的?”
阮陽有樣學樣,自問自答起來:“這玉佩是什麽?是呂星的遺物。羅晗為什麽想要玉佩?因為這玉佩對他有用。有什麽用?”
推到這裏,阮陽停了,看向蔣行舟的眼神有些茫然,“我不知道有什麽用。”
蔣行舟用指尖一下下點在那玉佩上,慢慢地道:“那便不妨借給他,一、探、究、竟。”
“但若是他用完了之後不想還了怎麽辦?”
“無妨,他又打不過你。”
阮陽看向蔣行舟,“你覺得我很強嗎?”
“不好說,”蔣行舟也順勢看了回去,道,“不如說,我覺得你世間無雙。”
他說話時不偏不倚地看着阮陽的雙眸,尾音極其好聽,像隐在春夜雲端的洞簫。阮陽聽到“世間無雙”四字,面上一紅,呼吸也亂了一拍。
蔣行舟把玉佩交給阮陽,讓他保管好,至于要不要交給羅晗,則由他定奪,“他還說他有話同你講,我問他是什麽,他也不說。雖說不要往來比較好,但他這人看着耿直,若非為有心之人利用,應當沒什麽危險。”
阮陽問他:“你覺得我要去嗎?”
“我不說。”蔣行舟含笑。
“你說好要幫我的。”阮陽伏在桌邊,擡頭望來。
“不是不幫你,我可以幫你擦屁股。”
這話本來是說事情不妙後他可以替阮陽收拾爛攤子,但話說出口怎麽聽都怎麽不對味,好像如此粗鄙之言不該從他蔣行舟的口中說出。
說到那兩個字,蔣行舟目光不由自主下移而去——只見阮陽端正坐着,精瘦的腰身藏在了寬大的衣袍之下,唯獨趴下的時候,又可以看到若隐若現的脊骨輪廓,再往下看去……便是那兩個字了。
他一時口幹舌燥,眼神也疾疾轉開。
近日,天氣漸漸熱了起來,棉被換成了單被,晚上睡覺時阮陽與他肌膚相貼,他猶記得不小心碰到時指尖的觸感,手掌便驟然一握。
越是想下去,蔣行舟越是意亂,甚至難再直視阮陽一眼。
好在阮陽耽于思索要不要去,并沒有注意到蔣行舟輕輕将椅子挪後了幾分。
蔣行舟提杯一抿,滿目深色皆斂于茶水之中。
燈花噼啪響了兩下,阮陽終于開口:“我覺得我還是要去的,一為玉佩,二,我也想知道他有什麽要告訴我的。”
蔣行舟沒看他,心不在焉地點點頭,言簡意赅道:“別去大營,你定地點,約他出來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