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父子

父子

次日,蔣行舟寫了一封信,藏在了門口的石燈裏。

他知道畢如常關注蔣府的動靜,若畢如看到,定會來見他。

但畢如比他想象中來得還要快些,他前腳剛下朝回家,後腳便聽小厮說有人找,出去一看,畢如肩扛稻草,喘着粗氣站在門外。

注意到蔣行舟的目光,畢如将稻草卸了下來,又摘去頭頂的草杆,這才同蔣行舟抱拳,道:“我在城北客棧喂馬,剛打了草回來,大人找我有事?”

“有個小忙,還請你和你那幾個弟兄留意一下。”

蔣行舟他憑借記憶将那日看到的玉佩圖案臨摹下來,繪在了紙上。他從袖中掏出一疊紙,交給畢如。

“你們在城中的當鋪或者銀樓都看看,若有同上面一樣的玉佩,還請盡快告與我知。”

他沒告訴畢如這些玉佩是什麽來頭,也沒說為什麽要找,畢如也沒問,俨然一副聽命辦事的模樣。木淩将他們訓練的很好,不該問的不問,不該聽的不聽。

收下畫,畢如原樣扛起草捆走了。

蔣行舟目送他行至街角,轉身入府。

阮陽和羅晗約在了三日之後的子時,地點在城北的一座山丘林中。

阮陽算着時間如約而至,他到的時候,羅晗已經在等了,不知道等了多久,但肩頭濕了露水,至少半個時辰是一定有的。

阮陽将蔣行舟給他的那枚玉佩按在胸口貼身收好,這才走了上去。

羅晗這次也穿着夜行衣,見了阮陽,便把面上的黑布摘了下來,二人保持着五步左右的距離,誰都沒有先上前一步,也都沒有先開口。

正是時,羅晗背後去了一陣風,阮陽臉色一變。

“你使詐?!”

他目中冷厲乍現,雲步交疊,直沖羅晗而去。此等急變令羅晗始料未及,他緊忙側身去躲,然而阮陽攻勢不轉,竟是沖着羅晗背後而去。

羅晗這才發現,背後的林中藏着一個人,那人見已被發現,踏樹要走,卻被阮陽在空中抓住了腳踝狠勁一拽,重重摔在地上,生生摔暈了過去。

阮陽的眼神如利刃一般刺向了羅晗:“你同我見面,還需要幫手?”

羅晗也是訝異:“他不是我帶來的!”

阮陽并不信他,提刀要殺,羅晗卻道:“且慢!”

說着,羅晗扒下這人的蒙面,傻眼了,“你不能殺他,他是我爹的人。”

“你認識他?”

羅晗點點頭,陷入沉思。

“堂堂一個校尉,連你爹派人跟蹤你都不知道?”阮陽突然發笑。

羅晗此時并不與他吵嘴,也不回答這句話,好似突然想通了什麽事一般,緩緩站起身,看着仍半蹲着的阮陽,神色有些晦明難辨。

“我之前約你,是為了告訴你一件事。我本不想多嘴,但……”他頓了頓,接着道,“但是我還欠你一個情。”

阮陽想不起來羅晗什麽時候欠過他一個人情,也不明白為什麽在這個時候提起這件事。

“你不會不記得我欠你一個人情了吧?”羅晗看出了阮陽目中的疑色,問道。

“陳年舊事,誰還記得。”

聽了這話,羅晗抿了抿唇,兩道粗眉深深糾在一起,“你當時替我頂了一通板子,去了半條命。不記得了?”

“我弄丢了我爹的魚符,但我爹誤以為是你弄丢的,你也悶頭悶腦的不知道辯解,後來魚符雖然找回來了,我爹還是下令打了你三十大板,你在榻上躺了足足一個月,不記得了?”

“那你當時怎麽不說是你弄丢的?”

“我——”羅晗語塞。

阮陽道:“算了,反正我也不記得了。”

“虧我還記得。”羅晗臉色有點僵,“不管怎麽說,我沒有欠人家人情的習慣,總想着找個機會還給你,但你家出了那樣的事——”

“本就做不到的事,何必要說?”阮陽輕輕一笑。

羅晗覺得阮陽變了,從前的阮陽雖然話少,為數不多的幾句話也嘗嘗聽得人火大,但以前的阮陽是個很好懂的人,能從眼睛裏看出他開心還是生氣,憤怒還是冷靜。

但這個笑意味不明,羅晗看不懂。阮陽明明沒說什麽過火的話,他卻突然覺得自己像被看扁了似的,怒從心來,提起一拳便結結實實地揮了過去。

這一拳猝不及防,阮陽沒能完全閃過去,吃了一半的力道,痛得他低吟一聲,旋即猛然回身,一肘正中羅晗的側腰。

二人交手如瀑石相擊,下場,自然是羅晗鼻青臉腫,阮陽拳拳到肉,絲毫沒給他留半分餘地。

阮陽也是氣喘頗急,用手背蹭了蹭嘴角,蹭到一抹殷紅。

“我爹說你是武學天才,行,我認了。”羅晗捂着胸口躺在地上,目光直追月色,長長地喟了一口氣,好像埋藏在心底十幾年的不甘都随着這口氣而消弭。

“但情還是要還的,”他坐了起來,“我有消息,你娘可能沒死。”

阮陽眼神陡然轉來:“我哪個娘?”

“你親娘。我偶然聽到的,不知孰真孰假,”羅晗自己給自己接上脫臼了的手腕,疼得龇牙咧嘴,“我聽見他們說……芹夫人……我記得你娘……叫姜芹。”

“誰們?”

“我家的侍女……在我爹房裏伺候……嘶!!”

“你偷聽你爹辦事?”阮陽神色古怪。

羅晗臉上騰地通紅:“你有完沒完?白天聽到的,說芹夫人怎麽怎麽了,但她們有意避着我,我不能直接問。”

“她們說那‘芹夫人’還活着?”阮陽問。

但羅晗搖了搖頭,說只是聽到了一耳朵,是芹還是秦都不知道。

如今姜芹去世已有十六年了,偏偏恰在這個時間讓羅晗聽到了姜芹的消息?阮陽覺得一切都太過巧合,不能盡信。

更有可能的是,羅洪猜到羅晗會告訴他,所以故意讓羅晗聽到這些消息,然後又特意派了人跟蹤羅晗。

既然如此,羅洪是否已經知道他人在京城了?

阮陽後脊一涼,指着身後道:“這人……”

“你不能殺。”

“我沒說要殺,”阮陽道,“你知道你爹為什麽派人跟蹤你嗎?”

但羅晗顯然也是想到了這一層,道:“我沒跟他說碰到你的事,他同我不一樣,我一個校尉,抓你不歸我管。”

不歸羅晗管,但歸羅洪管。

羅洪是從哪裏得到的消息?

阮陽的嘴唇抿成了一條線,饒是帶着面具,也可清楚地看出他此時表情峻然。

“我爹是有很多秘密……但這都不重要,我叫你來只是想告訴你這件事。”羅晗說着,站了起來,将幾乎被揪到身後去的衣領正了正,“你也不要報太大的希望。我只是覺得,如果她真的沒死,你應該知道這些。”

羅晗移開目光,“我們兩清了。”

突然,什麽東西被抛了過來。多年習武讓羅晗動作比腦子還快,下意識一接,再攤開手心時,一枚玉佩就躺在那裏。

“沒清,”阮陽撐地而起,“你現在還欠我一回。”

說罷,拍拍袖子,揚長而去。

羅晗看了看身後毫無意識的人,再看看手中玉佩,終是将玉佩收入腰間,飛身回了大營。

他的房中有一位不速之客,身着甲胄,在燭光的映照下泛起暖黃的光。

“爹。”羅晗道。

羅洪沉沉應了一聲:“規矩。”

羅晗抿了抿唇,一腿後撤,跪膝于地:“參見将軍。”

羅洪年過半百,但面上絲毫不見老态,吊睛立眉,坐的時候兩膝蓋分得很開,手就撐在其上,一副久經沙場的老将架勢。

羅洪沒叫羅晗起,羅晗也不敢起,跪得穩穩當當。

“你大半夜去哪了?”羅洪道。

羅晗沒答,羅洪卻眼尖地看向他的腰間,“什麽東西?”

羅晗道:“沒什麽。”

羅洪一眼便看出羅晗撒謊,在桌上抽了只筆,以筆作劍,劍劍直取命門。羅晗自然要防,可不過半招工夫,那玉佩的縧穗便挂在了筆杆上,羅洪一提,便到了他的手中。

“哪來的?”羅洪目露精光。

“搜查來的。”

二人一問一答,每句話不過寥寥幾字,不像是父子,倒像是官囚。

“先皇後的玉佩?”

“不知道。”

“為何不上報?”

“搜查來了,弄丢了,不敢報。”

“方才是去找了?”

“說話。”

“是。”

羅洪得到這個答案,稍稍向後靠了靠,神色卻不見緩和,“去,領十棍子。”

“爹……”

羅洪眼刀一掃:“規矩!”

羅晗本還要問他為什麽,但自知問也無用,羅洪做事自有一套方圓,從前就是,現在也是。

也只有阮陽那種有什麽事都自己扛的人才不會挨羅洪的罰,羅洪此生最痛恨的事情不對,唯二便是狡辯和求饒。

羅晗垂下眼,遮去了滿目的不甘,最終只是抱了一拳,默然起身,到門外兵器架上抽了一根粗如成人男子手腕的棍子,反手一棍,正中後背,立馬便浮出了一道淤印。

口中每喊一個數,羅晗便打一下,力道極狠,一直數到十,已是汗如雨下。

他看向羅洪,羅洪卻連點頭都沒點一下,就這麽目不斜視地從羅晗身邊擦肩而過,卻在其身後猝然停下了腳步。

只見羅洪微微仰起頭,眯着眼看向檐上,羅晗也順着目光看去——那裏卻空無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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