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遺诏(1)
遺诏(1)
這聲音,這場景,稷王立馬認出了這人是自己的親兒子,但他并沒有露出意外之色。
他是一個将近六旬的人,牢獄之災使他形銷骨立,又有毒在身,面上是和阮陽之前一樣的慘白,但精神還算不錯,衣冠俱整,坐着的時候和阮陽一樣,腰身挺得筆直,絲毫不顯佝偻。
他看向阮陽,視線未過多停留,又轉向蔣行舟:“閣下是何人?”
蔣行舟答:“晚輩姓蔣名行舟,奉職大理寺少卿。”
除卻蔣行舟外,面前的一切都和阮陽的記憶中沒什麽兩樣。
上輩子,稷王也是坐在那裏,燭火也是那麽昏暗。
阮陽兩指一橫,一道風刃掃過去,削掉了一毫蠟,白色的燭芯裸|露而出,亮了不少。
“你的武功大有精進。”話是對阮陽說的,可稷王并沒有看向阮陽。
阮陽生硬地回了句:“嗯,多謝。”
稷王又道:“你不該來這裏的。”
“……那我該去哪?”阮陽面色古怪。
“去哪都行,但你不該回京,不該來見我。”
阮陽嘴唇動了動,跟着稷王的語速一起說出了下句:“阮陽,你活好自己就行。”
兩道聲音,一老一少,就這麽交疊在一起,稷王有些驚訝,挑了挑眉。
阮陽靠近蔣行舟的耳邊道:“他上輩子就這麽跟我說的。”
蔣行舟無聲一笑。
他們父子久未見面,應當有不少話要說,蔣行舟便識趣地走到一旁,兀自坐了,提起桌上的茶壺,翻開一個茶杯注滿八分,默默喝了起來。
但父子兩位都不是樂于敘談的人,阮陽一時無言,稷王倒是有話想說卻不開口,蔣行舟無奈落杯,提醒道:“今日前來,是因為——”
話尾留了個空隙,是留給阮陽的。
阮陽接着道:“——是因為我娘,她還沒死。”
“你娘……”稷王起先還以為是王妃,面上戚色未消,陡然轉為震驚,“你娘?”
“但她……和死了也沒什麽兩樣了。”阮陽想起姜氏,心中一陣酸楚,面色也驟然冷了下來。
這表情……稷王一看就明白,阮陽什麽都知道了。當年他沒告訴阮陽姜氏的所作所為,沒想到終歸還是沒瞞住。
“我娘被折磨得很慘,”阮陽咬着唇,“但我師父救了她,她現在就在城外的村子裏。”
蔣行舟拉了拉阮陽的袖子,用口型告訴他:別咬。
阮陽齒間一松。
稷王蹙眉,重複道:“羅洪?”
提及羅洪,稷王心底有了另外的想法。這個想法好似浮在水上的魚漂,一上一下地沉浮着,突然一下好像有魚上鈎,它便猛然一下沉了下去,實際上卻是空歡喜一場。
“王爺和羅将軍不是世交嗎?”蔣行舟驟然發問,“莫非關系不如表面?”
“我兩家是世交,此話不假,”稷王看過來,“你何出此問?”
“沒什麽,只是覺得……有些怪異。”
“哪裏怪異?”
“羅将軍為了讓我二人發現姜氏,繞了很大的彎子。”
他将羅洪所為盡數說給了稷王,而稷王卻在聽到玉佩二字時,神色動了動,“你口中的那個玉佩,現在是否帶在身上?”
“沒帶,”蔣行舟與阮陽交換了一個眼神,“那玉佩大有文章,是嗎?”
稷王神色很複雜:“你既然看過那本手書,應該也知道手書上提過一個東西——先帝遺诏。”
蔣行舟颔首稱是。
稷王接着說:“先帝寫完遺诏之後,命禦前太監曹英将遺诏裝入一個玉匣之中,那玉匣為巧匠花費三年打造而成,內含機關,其外有鎖,如果沒有鑰匙,誰都打不開。一旦玉匣被毀,則其中的遺诏就一定有被替換過的可能性,即使真的也會變成假的。”
“那曹英為什麽要把遺诏藏起來?”阮陽遂而道出一問。
稷王不答,蔣行舟仔細地看了他一會,道:“并非曹英——是您把遺诏藏起來的。”
稷王還是沒說話,但蔣行舟把這反應當成了默認。
阮陽訝然:“為什麽?你知道遺诏上面寫的是什麽?”
“一邊是親生胞弟,不徇私情輔佐自己數年,有屈宋之才;一邊是五歲幼子,少不更事,背後還站着別有居心的貴妃,”蔣行舟問阮陽,“要是你,你會傳位給誰?”
“胞弟——等等,”阮陽恍然,看向稷王,“你是為了不讓世人發現那個遺诏,才故意藏起來的?”
稷王還是沒有回答,眼神悠悠飄向窗外。
——今晚的月色格外皎潔,一如定平十八年,也就是三十一年前。
他的耳畔又響起了那道微弱而莊嚴的聲音:
“不管朕死後……是你……還是霖兒……你都要……保護好他……”
“一朝天子……一朝臣……”
“你必須答應朕……不能讓任何人……”
他答應過先帝,要保護好當今聖上的。
先帝纏綿病榻,而他在朝中可謂只手遮天,若他真動了稱帝的心思,一切都會是名正言順的兄終弟及,有沒有那封遺诏根本都不重要。他固然願意善待阮霖與趙貴妃母子,但其他人卻未必願意讓阮霖存活于世。
就比如羅洪。
稷王的神情忽明忽暗,蔣行舟忽作一笑:“王爺也是性情中人。”
聞言,稷王顯有納罕地看了過來,蔣行舟卻搖搖頭,行一拱手:“阮陽跟您很像。”
阮陽不大樂意被這麽形容,皺着眉問:“那遺诏現在在什麽地方?”
“……別找了,事到如今,沒有用了。”稷王道,“現在朝中各自為營,人人心中自有一張遺诏,你就算找到了,也做不了任何事。”
就在這時,門外響起了敲門,輕輕的兩下,緊接着傳來壓低的人聲:“大人,長話短說。”
蔣行舟思緒被打斷,過了會才重新開口:“王爺說得對,但有的時候,遺诏不只是遺诏。”
稷王知道他在說什麽:“我勸你還是別費工夫。”
蔣行舟驟然想起他方才那各自為營的四個字來,道:“王爺是不是知道些什麽?”
“你和阮陽一起走,別再回京城了。”稷王卻避而不答,“我知道阮陽的性子,知道得越多越無法脫身。”
門外,衛士又敲了敲門,似乎已經是等不及了,“大人,真的要走了。”
稷王住了口,道:“我言盡于此。”
他看向阮陽,“陽兒,我沒有別的話,唯獨這件事,你要聽我的。”
阮陽突然道:“你以前不叫我陽兒。”
“……陽兒。”稷王的面上多了一絲落寞,很快被他掩飾過去。
“你被逼無奈,我都懂,”阮陽道,“但我也不是那個需要你保護的人了。”
“父王……只是希望你歲歲平安,歲歲喜樂”
“這就是活好我自己的意思嗎?”
稷王點了點頭,然後背過身去,“這事情不是你二人能掌控的了——”
這句話和衛士開門的聲音重疊在了一起,蔣行舟沒聽清後半句,但卻礙着衛士在場,不好再問了。
“我們要換值了,大人……”
“這就走了。”蔣行舟面向阮陽,手牢牢環上他的腰身,在腰側扣住,“走。”
阮陽點點頭,二人一躍便無影無蹤。
半空中,阮陽仍有些遺憾:“沒問出來遺诏在哪裏,我改日得再去一趟。”
“不必了。”
“你又知道在哪了?”
“設若是你,你要藏一個東西,首先要保證的是不能讓這東西随随便便被人找到,所以,越沒人去的地方越好。”
阮陽接着說:“其次,既然是玉匣,難免會有歹人起歹心,所以安全性也要有保障。”
“不能有風吹日曬雨淋,最好還有專人看護,生人不得靠近。”
阮陽皺起眉:“還有這種地方嗎?”
蔣行舟道:“有。”
“哪裏?”
“皇陵。”
阮陽頓時心融神會,仰頭看向蔣行舟。
蔣行舟對這種眼神很受用。
但他很在意稷王的後半句話,現在回憶起來,稷王的口型有點像“小心二叔”四字。先帝為嫡長子,稷王排行第六,第三第四第五的王爺都早就去世了,阮陽哪還有什麽二叔?
“你在想什麽?”阮陽問。
蔣行舟順嘴答道:“想你二叔。”
皇陵坐落在京城以南,步行一個時辰可至。雍國以山為陵,山上密林郁郁蔥蔥,時值夏夜風起,則蟲草和鳴。
自雍國開朝起,經歷過元帝、景帝、明帝三位皇帝的統治,國力一度昌盛至極,但明帝薨逝之後,弘帝登基,饒是有稷王輔佐,卻難比景帝在位時期的輝煌之象,再到如今,只能說一句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皇後謝氏的靈位就被放在偏堂,正堂之中則端正擺着三位先祖的靈牌,阮陽路過而不側目,被蔣行舟拽了回去,道:“都是你的祖宗,來都來了,上柱香?”
阮陽知道他在說笑,“你上吧。”
“又不是我的祖宗。”蔣行舟心念一動,看向靈牌。
三個白玉鑲金的靈牌好像長了眼睛,就這麽盯着蔣行舟。
“那就都不上了,反正他們也不缺這幾炷香火,”阮陽聽到外面有人走過,将蔣行舟拉到一旁,壓低了聲音道,“你說遺诏會在哪?”
蔣行舟只說:“肯定不在棺材裏。”
稷王十分重情,他對姜氏的仁慈就釀下過大禍,而後又是念及兄弟叔侄,又怎麽可能會去驚擾已故的皇兄。
“先在這裏看看,”蔣行舟道,“沒準你爹來了一手燈下黑。”
但這個靈堂非常之大,能容納百人,四周以大理石砌成,靈堂的四個角還各有一扇門,連着四個角闕小閣,裏面平時放着香和長明燈的燈油之類的祭祀用物,找起來并不算好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