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訣別
訣別
蔣行舟沒有被關在大理寺獄,而是關在了禁宮裏,周圍有重兵把守,太後派了人,羅洪也派了人來。
關着他的地方是一個廂房,有床有榻,但夏日潮熱,每天只有一頓飯,水也是一天只有一杯,一連十日,蔣行舟肉眼可見地消瘦下去。
羅洪常會派人來問蔣行舟遺诏的事,他們對蔣行舟态度很客氣,唯獨不給他水,要等蔣行舟缺水幾乎昏迷了才會給他灌上幾口,待他醒來,張口問的還是遺诏在哪,阮陽帶着遺诏去哪了。
這是個好兆頭,說明他們還沒找到阮陽。
羅洪來了一次,當時蔣行舟半睡半昏,羅洪也不催,就像個雕像一般在屋裏站了半天,待蔣行舟重回清明,他皺着眉回頭讓送飯過來。
蔣行舟淡淡地瞥過眼,屈起一條膝坐着,也沒起身行禮。
“你熬不了多久的,”羅洪沉着嗓子道,“稷王到底跟你們說了什麽?”
蔣行舟笑了笑,“羅将軍後悔了?不該這麽早殺稷王的,是不是?”
“我們做個交易,”羅洪道,“将遺诏交出來,我保你和阮陽不死。”
“确實是個不錯的條件,”蔣行舟靠在牆上,略微仰首,“可惜我不知道遺诏在哪。”
他看得出來,羅洪不信。
畢竟那遺诏能救稷王的命,稷王不可能放過這唯一的生機。
“看來我二人沒有信任可言。”羅洪卸下佩劍,在蔣行舟對面盤腿坐下。
“從利用姜氏的那一刻起,我就永遠不可能和你們有什麽交易了,羅将軍。”
“你挺不怕死的。”羅洪神色一動,“比我兒子強些。”
蔣行舟不大想同羅洪敘舊,推門進來了一個衛士,手裏端着一碗冒着熱氣的稀粥,見羅洪席地而坐有些意外,恭恭敬敬地将粥放下。
蔣行舟有水就喝有飯就吃,絲毫不在意對面眼神如炬的羅洪。
他唇角有一片幹裂,碰到了熱湯,燙得有點疼,蔣行舟用舌頭頂了頂,嘗到了一股血腥味。
羅洪看着他一口一口地吃粥,突然道:“打個賭嗎?”
蔣行舟眉尾挑了挑,眼神依舊停在粥碗裏。
“賭阮陽會不會來救你。”羅洪說道,他甚至有點欣賞面前的這位年輕人,但他并不覺得蔣行舟能一直閉着嘴,現在蔣行舟還能跟他周旋,全是因為他念着和阮陽師徒一場的情分沒有用刑,這麽多年來,根本能在羅洪手下堅持過三日不開口的人。
“不賭。”蔣行舟根本沒考慮。
羅洪卻道:“我賭他會來。”
“是嗎?”
“我了解他,”羅洪道,“他如果真的來了,只會是死路一條。”
“稷王行刑那天,他去了嗎?”蔣行舟問。
羅洪表情一凝。
蔣行舟慢吞吞将碗放下,“将軍憑什麽以為我比他爹還重要?”
說着,他用拇指抹去唇邊的水漬,又笑道:“那我就賭他不會來吧,将軍肯出什麽彩頭?”
“說白了,不是我想殺你們。”羅洪道,“如果你贏了,我保你平安出京。”
“那他呢?”
羅洪的目中閃過一絲矛盾,蔣行舟捕捉到了這稍縱即逝的情緒,他看得出來,羅洪對阮陽是真的有情分,不管有多重,他終歸有一絲的不忍心。
對于阮陽的性命,羅洪做不了主,謝秉懷才是做決定的那一個。
值得細思的是,不管是太子阮钰登基,還是弘帝繼續穩坐九五,他都是羽林衛大将軍,這裏面的利益得失與他并沒有那麽大的關系,那他為什麽還要同謝秉懷為伍?
謝秉懷用什麽收買了羅洪?
“算了,不賭了,”蔣行舟看着羅洪,說,“蠅頭小利,合不着。”
謝秉懷是看着親女兒染疫都無動于衷的人,他不覺得這種人能有什麽信用可言。
更何況,蔣行舟本來就自有打算。
這是一個死局,他不能坐以待斃,也不能置阮陽于險境不顧。
如果他交代在這裏,阮陽的路還有很遠,他得幫阮陽最後一把。
羅洪走後再也沒來過,似乎是知道不可能從蔣行舟口中得到一絲絲的信息,也幹脆不再派人來問蔣行舟遺诏的事了。
謝羅二人篤定了阮陽拿走了遺诏,便就跟蔣行舟這麽耗着。
當時蔣行舟為了阮陽不惜偷藥偷到趙太後的頭上,可見他二人的關系非同一般,阮陽不可能放着蔣行舟不管。
但偏偏阮陽真的一直沒有出現,謝秉懷坐不住了。
他向弘帝進言,盡快将蔣行舟流放朔州。出了京城,阮陽見有了下手的機會才會露面。
只不過阮陽武功高強,他們必須要做好萬全之策,确保将人活捉。
臨行前一天晚上,他們給蔣行舟安排了一頓兩葷兩素四菜一湯的上路飯。
蔣行舟看到有一盤糖醋肉,想起阮陽還看不見的時候用筷子趕着肉滿盤子跑的情形來,不禁一笑。
笑意很淺,卻深深映在了眼底。
他多日未進油水,吃兩口便覺得胃疼,卻将那盤糖醋肉吃完了。
吃完後,他拿了張紙,用筷子蘸着湯汁在上面寫了一行字:
帶着遺诏來見我。
這信看似是給阮陽寫的,但卻是寫給趙太後看的。信裏表述含糊不清,卻留給了趙太後很大的思考空間,比如遺诏是什麽,比如遺诏現在在誰手中。
蔣行舟将信四下折成一個小團,走到窗前,看了看院外站崗的衛士和太監,估算了一下,從這個角度扔出去正好能扔到那片草叢裏,草叢站着一個太監。
他正要扔,卻見檐上一道黑影閃過,只遲疑了半秒,阮陽便順着檐角躍到了梁上,而後輕輕在他身後落地。
蔣行舟不好關窗,用眼神示意他往旁邊讓讓,阮陽從善如流,眼神一直黏着蔣行舟,怕外面的人聽見,用口型對他說:你還好嗎?
蔣行舟點點頭,也跟着走過去,說:不用擔心我。
阮陽見他瘦了很多,鼻頭一酸,忍得眼眶通紅:我想救你,但我不敢來。
蔣行舟很心疼這樣的阮陽,上前拉起阮陽的手,在他的手心寫道:別哭,沒事的。
阮陽點點頭,用另一只手飛快的抹了一下眼角。他才經過喪親之痛,眼下的青黛清晰可見。
蔣行舟又寫:你怎麽樣?
阮陽越是堅強,蔣行舟越是心酸,心底像有一根線牽着,線的另一端就挂在阮陽長長的睫毛上,阮陽不停眨眼憋回眼淚,蔣行舟的心髒就一抽一抽的疼。
-對不起。
蔣行舟一筆一劃地寫在手心。
阮陽搖了搖頭,他背後背着一個包袱,裏面裝着一塊翠玉的玉匣,巴掌大,不深,上面有一塊凹陷,凹陷裏還填滿了紅色的蠟。
蔣行舟寫字問他:在哪裏找到的?
阮陽也寫:一塊地磚下面。
皇陵那麽多牆磚地磚,而且還得避人耳目,阮陽花了很大的功夫才一一找過去,總算是真讓他找到了。
但他不敢貿然打開,這蠟封上了年頭,有些脆,稍微一摳就安不回去了。
蔣行舟嘆了口氣,輕輕地摸了摸阮陽的頭。
阮陽不是很适應這樣的接觸,但他沒有躲,咬着嘴唇站在原地,看着很乖,又有點可憐。
-打開嗎?
阮陽問他。
-打開看看。
-小心蠟封會碎。
蔣行舟走到桌旁,拿起瓷勺,放在燭上烤熱了,再一點點去挖凹陷裏面的紅蠟。挖下來的蠟被收集在了一起,堆在阮陽的掌心上。
阮陽默默地看着蔣行舟,他和稷王一樣,被禁锢在了一間不大的屋子裏,手上腳上都上了铐,鏈條的那邊被固定在梁木上。
鐵鏈很粗,比江源縣趙歷關蔣行舟的那間地牢裏的鐵欄杆還粗上不少,阮陽估摸了一下,光是砍斷鏈條都要費很大的力氣,恐怕到時候還沒砍斷,外面的人就先聞聲而入了。
阮陽想救蔣行舟,他看不得蔣行舟這樣。
他本該手執豪筆狂吟醉舞,卻被貶入奴籍,上了鐵铐,明天烙刑過後便要流放朔州,從此只能白雪黃沙為伴,再不得踏出那方寸一步。
阮陽也是戴罪之身,他自己覺得沒什麽,但他看不得蔣行舟也變成這樣。
蔣行舟看破了阮陽的心思,用口型告訴他:都是浮名,沒事的。
不是浮名,阮陽想反駁,蔣行舟為西南郡和京城百姓做的那些,怎麽能用輕飄飄的浮名二字蓋過?
蔣行舟沖他招手,他便壓下心思走了上去,只見蔣行舟撫摸着玉匣上的凹痕,凹痕裏有坑坑窪窪的凸起和下陷,他沉沉思慮了一陣,随後眼睛一亮,向阮陽讨來玉佩,往上一扣,竟然嚴絲合縫地嵌了進去。
咔噠一聲輕響,玉匣的機關開了。
遺诏就躺在裏面,因為玉匣內密不透風,經過了幾十年,紙竟然還和新的一樣。
蔣行舟小心地拿出遺诏,二人便腦袋挨腦袋地湊在一起看,看着看着,阮陽的眼睛慢慢瞪大了。
蔣行舟突然正色,在阮陽的掌心一筆一劃地寫:這遺诏當年或許有人看過,但這麽多年過去,死的死亡的亡,現在唯有天、地、你、我親眼看過這封遺诏。
阮陽遲疑地點了點頭。
他見蔣行舟拖着鐵鏈走到桌旁,不一會兒又回來了,手裏的玉盒被蓋了起來,連蠟封都原封不動地封了回去。
-你從今以後不可再打開這玉匣了,任何人問起遺诏的事你也都說不知道,包括小厮,阿南,蓮蓬,木淩,還有所有你認識的人,聽懂了嗎?
這句話很長,蔣行舟寫寫停停,确保阮陽弄懂每一句話是什麽。
阮陽看着蔣行舟,總覺得他現在這副樣子怪怪的。
說不上來,為什麽要囑咐這些?就算要流放朔州,他也會救他的,又不是不見了,為什麽要說那麽遠的事?
蔣行舟将玉匣重新放回包袱裏,又坐在桌前寫了一封信,讓阮陽交給畢如,然後塞在了阮陽的襟前。
阮陽還在看蔣行舟。
蔣行舟笑了,一個沒忍住,輕輕撫上阮陽的臉,将那裏的頭發別在他的耳後,用口型問他:看什麽呢?
阮陽搖搖頭,勉強扯了個笑:看你好看。
-看吧,多看會。
蔣行舟滿目柔情。
-你明天早上受刑,中午出城,我晚上在城外等你。
-別來。
-為什麽?
阮陽神色一變。
蔣行舟安撫他:他們會安排人埋伏的,等到了朔州再說比較好。你先去找木淩,告訴他京城裏的這些事,然後把阿南他們安頓好,再來朔州找我,
阮陽不同意:我要跟你一起走。
-不管是要讨伐皇帝,還是讨伐謝秉懷,這件事僅憑你我做不到的,你好歹要讓木淩提前做好準備,到時候才不會措手不及,對不對?
阮陽顯然是聽進去了,卻還是站在原地不動。
蔣行舟又說:明天一早他們會抄家,今晚就走,畢如可以信任,你多讓他幫幫你。
阮陽想從蔣行舟的神色裏看出什麽,但蔣行舟一派輕松,甚至還按着他的肩膀,讓他轉過去,然後輕輕拆開了他束着的長發。
阮陽一驚,蔣行舟貼在他的耳邊,極小聲道:“頭發歪了,別動。”
蔣行舟用一只掌握住他滿頭青絲,然後從心口的內兜抽出來一條長長的發帶。
——不是宮嬈給他的那一條,這是蔣行舟上街買了材料,照着那一條自己一點一點編的,雖然技藝笨拙,但很結實,恐怕用十年都不會壞。
既然要得償所願,總不能用別人送的東西。
蔣行舟動作很輕,以指作梳,連阮陽的一根頭發都沒梳掉。
阮陽發如潑墨,這條發帶是绀藍色的,很合襯。
窗外的鳥雀啼鳴,晨光已經熹微。
做好這一切,蔣行舟拍拍阮陽的背,讓他走。
阮陽不動,蔣行舟将他轉過來,用口型說:聽話。
阮陽側了側臉,竟是上前一步,主動投懷。
這個動作是在說,蔣行舟,你要等我。
蔣行舟俯下身去,貼着耳廓道:“我等你。”
阮陽手捧玉盒,臨別時,又說了句:你等我。
蔣行舟失笑:好,我等你。
他朝阮陽揮揮手,讓他趕快走。
阮陽回過頭去,背對着蔣行舟,肩膀輕輕地顫了一下。
蔣行舟很心疼,但他這次沒有心軟。
他就這麽目送着阮陽躍出窗戶,跳向黎明,便将寫好的那個紙團扔了出去,然後臉上的笑意漸漸淡了,終歸于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