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刑場

刑場

時辰到了。

蔣行舟被押着出了禁宮,身後跟着一隊衛軍,铠裝齊整。

行刑的地方在皇宮以南的廣赤門,當時稷王就是在這裏被斬首的。

阮陽也曾在這裏受盡了淩遲之刑,最後被弘帝砍下了頭顱。

蔣行舟神情平靜,走得不快,他在算時間。

身後衛士用劍柄捅了捅蔣行舟的後背:“別磨蹭。”

蔣行舟便加快了腳步,又不作痕跡地慢了下來。

“怕吧?”另一個年輕衛士走到蔣行舟身邊,假意架着他往前走,低聲道,“我之前見過他們上烙刑的,就疼幾下……大人別怕。”

蔣行舟有些意外,年輕衛士沖他笑了笑,“當時多虧了大人施藥,我娘才撿回了一條命。”

不只是他,其實很多人都受過蔣行舟的恩,雖然只是幾碗淡淡的藥湯,但在那個時候卻重過千金。

有的人喝了藥病情控制住了,有的人還是沒有好起來,但是活着的人都記得施藥的那位大人姓蔣,名行舟。

另一個衛士沖年輕衛士喝道:“別和他說話。”

年輕衛士轉過去應了聲“是”,又向沖蔣行舟笑,有點笑不出來。

廣赤門外圍了很多人,大部分是來觀刑的民衆,蔣行舟放眼看去,謝秉懷坐在門洞之下的陰影裏。

在民衆的議論聲中,蔣行舟被押上了石臺,不遠處燒着一盆炭火,上面架着兩個烙鐵的杆子,“罪”字燒得通紅。

監刑官上來核對蔣行舟的姓名,然後在紙上畫了幾道,揮手讓把人帶到刑臺中央來。

他們得等時辰,眼下還差一刻,便讓蔣行舟跪在曝日之下,将他腳上的鐐铐鎖在了臺子中央的石柱上。

蔣行舟也在等。

他在等趙太後。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壺漏的水見了底,發出一聲空響。

監刑官向遠方的謝秉懷作了個揖,回身唱道:“時辰到——”

“上烙鐵——”

那燒的火紅的“罪”字就被舉到了蔣行舟的眼前,還冒着青煙。

人群中突然傳來一聲大吼:“狗官——”

衆人皆是一驚,只見那人直指監刑官,口中高罵:“你不分青紅皂白地抓了人去!還要給我們的恩人烙罪!你們他娘的不是人!!”

此聲一出,人群炸開了鍋。

“吵什麽吵!”衛士欲喝止,誰知反倒更激起了民憤。

“趕快放人!”“一群狗官!!”

人群推搡了起來,衛士們都有點慌,觀刑的人不少,若是真的躁動起來,恐怕難免會見血。

監刑官眼神一利,指着行刑的人吼:“還等什麽!上烙啊!”

“不許烙!”“不能給蔣大人烙罪!”“狗官!狗朝廷!”

行刑的人手舉鐵杆愣住了,生怕他這一烙下去,立馬就能被觀刑的群衆給生吞活剝了。

眼見着罵得越來越離譜,監刑官擦了擦額角的汗,一把奪過鐵杆,咬牙朝蔣行舟的背後按了下去。

卻就在這時,門洞底下傳來一聲尖銳的長呼:“且慢——”

監刑官驟然擡目,只見十幾個太監從門洞而來,一個奢服太監向謝秉懷說了什麽,謝秉懷神色凝了片刻,然後朝他揮了揮手,讓他先別行刑。

謝秉懷臉色不怎麽好,不知道是不是熱的,在太監背過身去的時候有一絲的陰沉。

一個太監快步上前,跑到了刑臺上,擦了把汗,對監刑官道:“太後娘娘有旨,壽寧宮裏丢了東西,懷疑是這蔣行舟指使人偷的,讓把人帶去審,審完了再回來行刑。”

監刑官皺眉道:“這都是定好的日子,怎麽能說改就改?豈不是抗旨不遵?”

太監賠了個笑,道:“聖上孝心敦厚,自然是以孝為先的,更何況這還是太後娘娘開了金口的,怎麽都怪不到您頭上來,您說是不是?”

監刑官為難地看向謝秉懷。

蔣行舟還是端正跪着,那“罪”字就在他背後不到一拳的距離,灼人的溫度隔空蔓延。

阮陽一行馭馬急奔出城,追兵被遠遠甩在了身後,才稍微慢了下來。

這麽一直狂奔不行,踏月尋霜是馬中極品,他座下的這匹馬可吃不消。

他将劍交給阿南,讓他學着自己那樣握着,随後摸出匕首來,眨都不眨眼就往肩頭刺去,刀劍一旋,将那箭镞就這麽生生剜了出來。

他痛的額上冒汗,反手封住了胳膊處的穴位,找了找,沒有能捆住傷口的東西,便往腦後一探,将發帶抽了下來。

一頭烏發如瀑而洩,阮陽這才發現這發帶不是他的那條。

——眼前這條,九根細細的緞帶結成了一條二指寬的長緞,做工很粗糙,但緞線縱橫交織,難解難分。

是蔣行舟編的……?

送給他的?

為什麽……之前不送呢?

最後那幾句無聲的道別浮現在眼前,阮陽攢緊了發帶,目光無意識地游離。

蔣行舟真的會等他嗎?

阮陽思緒繁雜,将二人道別的情景在腦中過了一遍又一遍。

每過一遍,他的心就向下墜一點。

-看吧,多看會。

為什麽多看會?以後看不到了嗎?

-走吧,聽話。

為什麽那麽急着要他走?蔣行舟還有別的打算沒有告訴他嗎?

-我等你。

這句話,蔣行舟說了兩遍,但沒有一次是看着他的眼睛說的。

蔣行舟在撒謊。他根本就半點都沒有等的意思!

他騙阮陽離開,是因為他早就知道他走不了了!

什麽回去和木淩商量,什麽一路上埋伏太多恐難脫身,什麽在朔州再聚,都是假的!都是蔣行舟騙他的!

阮陽一口氣差點沒上來,眼冒金星。

為什麽當時沒看出來他在撒謊!為什麽會被那雲淡風輕的笑容給騙了過去!

胸口一陣悶疼,阮陽眼前一黑,竟是差點握不住缰繩,像失去意識一樣向後倒去。

這一剎那,阮陽眼前如同走馬燈一樣閃過了許多場景,都是此前從未見過的。

——大理石的刑臺,蔣行舟跪于其上,周圍圍了很多人,有衛士,有布衣。一片嘈雜中,百十個穿着黑衣的蒙面人從天而降,手裏的兵器折射着烈烈日光,金屬碰撞,震耳欲聾。

黑衣人們所過之處盡是紛紛倒下的衛士,蔣行舟在這一片雷霆萬鈞中回過頭來,被不知道哪裏冒出來的長刀一刀貫體。

一刀,兩刀,三刀……

尖叫驟起,人群大亂,血染紅了整片刑臺——

阮陽猝然倒吸一口冷氣,空洞的眼神終于找到了焦點,阿南拽着他的衣領,才沒讓他從馬上掉下去。

“你怎麽了?”阿南神色擔憂。

阮陽根本聽不到,耳畔全是嗡鳴。

他剛剛看到的那是什麽?

他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場景!

是夢嗎?

阮陽狠狠地搖頭,渾身血液逆流,下一秒,竟是提着阿南的後領将他從馬上扔了下去,調轉馬頭。

阿南摔在地上,滾了兩圈,好在他學了些功夫,并沒有受傷。他跑了兩步,沖着阮陽大喊:“大俠!你幹什麽去!”

阮陽根本不回頭,阿南被畢如從地上一把撈了起來,扔在身後和小厮擠在一起。

踏月尋霜的速度更快一些,三兩步就超了過去,擋在阮陽的馬前,生生将他逼停。

阮陽的眼神中透着寒澗的冷意:“你要攔我?”

“——如果郎君要回城的話。”

“讓開。”

“我再說一遍,”阮陽咬牙,“讓、開!”

畢如馭馬不動,卻嗅到了一絲危險的氣味。

踏月尋霜不耐地打了個響鼻,馬蹄交錯踏着,畢如摸了摸馬鬃,這才讓踏月尋霜安穩下來。

畢如道:“我奉命行事,不會讓的。”

阮陽點點頭,直接抽了劍出來,一頭烏發随風狂飛,另一只手還捏着那條發帶。

他語氣森然,帶着十足的殺意:

“好,那我就殺了你。”

謝秉懷眼神中閃過陰鸷,眼見着那太監都開始解蔣行舟腳上的鐐铐了,轉身在看不見的角度壓下滿目怒氣,然後坐了下來。

趙太後橫插一腳是在他意料之外,趙太後的立場基本等同于弘帝的立場,遺诏的事瞞不住了。

手中茶杯轉了三個圈,輕輕地放下。茶蓋被放在杯旁,被謝秉懷不動聲色地一推,摔在地面,裂成幾瓣。

碎盞為號。

這是謝秉懷最不願意走的一步棋。

但他絕對不能讓蔣行舟落到趙太後的手中——哪怕要殺死蔣行舟也在所不惜。

人群外,一群黑衣人像烏鴉一般掠天而過,這些人和王靈一樣,都是謝秉懷私下養的精銳,很多人都曾經奉職于十二衛軍,身手了得。

衛士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了一跳,很快回過神來,提刀厮殺。

黑衣人的目标很明确——劫走蔣行舟,如果不成便當場取他首級。

衛士們意識到這一點,将蔣行舟裏三層外三層圍了個水洩不通。

但他們沒想到,又不是斬首,不過是區區烙刑居然還能有這麽大的場面,雖說之前被指點過,說今天可能會有一個人來劫囚,但怎麽也沒想到來了這麽多人,各個都是個中好手。

廣赤門外,人群尖叫逃竄,一片大亂。

蔣行舟目光如水,危坐不動。

畢如捂着胸口疾喘,劍直直插在地上,扶着劍堪堪站直。

二人只過了二十招,阮陽一掌拍在了畢如心口,結束了勝負已分的交手。

方才只要一念之差,阮陽就會拍碎他的胸骨。

但他沒有。

阮陽翻身上馬,看着畢如道:“你帶他們回萬昭,這也是大人的命令。”

他回頭悠遠地看了眼小厮和阿南,“大恩不言謝,若有命再見——”

這話不能亂說,上一世說了這些話的全都戰死沙場了,阮陽住了口,收回目光。

饒是阿南和小厮再遲鈍,也知道阮陽這一去要面臨什麽了。

畢如還沒開口,阿南卻從馬上跳了下去。

“阿南!你幹什麽!”小厮也跟着跳了下去,但他沒敢跟去,現在的阮陽太恐怖了。

小厮是膽小,但他不傻。

他比任何人都想救自家老爺,可老爺說了讓他們先走,他就只能聽,因為他知道自己根本做不到什麽,只要不給老爺添亂就是最大的幫助了。

事實上,他很希望阮陽能去救蔣行舟。

說他自私也行,他只想要老爺平安地回來。

阿南跑着上前,張開雙臂,攔在了馬前。

“馭——!”阮陽正要縱馬,猛然勒住缰繩,再看向阿南時目中怒火乍現,“你也要攔我?!”

“大人不讓大俠去肯定有大人的用意!”阿南難得真正像男子漢一樣硬氣了一回,其實他怕得要死,兩條腿都在無意識地發抖,“更何況你還受傷了……就聽大人的吧!”

小厮沖阿南吼:“你別發瘋了,快回來啊!”

阿南堅定地搖搖頭,他知道自己攔不住阮陽,但他總覺得阮陽這一去……就再也回不來了。

小厮喊得腦袋疼:“你長本事了啊你!”

阿南還是不動。

二人吵鬧間,阮陽被氣笑了。

他嘶啞着吐出一問:“為什麽,你們都想要保護我?”

“為什麽我就一直需要被人保護?”

“我爹,蔣行舟,現在又多了個你!”

“我到底為什麽只能被人保護?我是廢物嗎?!”

他怒目圓瞪,眼底通紅。

“你告訴我!”

“為什麽?!”

“大俠——”阿南的眼淚奪眶而出,張了張口,根本沒法回答阮陽的诘問,“求你了!”

阮陽無動于衷,抹了一把臉,然後将劍的那端指向了阿南。

沒人意料到阮陽是真的起了殺意,小厮吓壞了:“大大大大大俠冷靜啊!!”

劍指向了小厮,小厮立馬住嘴。又指向了畢如,畢如面色鐵青,不置一詞。

劍最後還是指回了阿南的面門。

阿南吓得眼睛都閉了起來,還是沒讓。

只聽阮陽高喝:“駕!”

“大俠不要!”

小厮快吓死了。

他死都沒想過阮陽居然對阿南也一絲憐憫都沒有,明明他對畢如都沒下死手!

駿馬直直朝阿南沖去,就在長劍即将刺穿阿南的時候,阮陽猛扯缰繩,駿馬騰空而過,落地時在阿南的背後揚起一片塵雲。

阿南等了半天,沒等來預料中的刺痛,轉眼一看,阮陽已經乘馬走遠了,只能看到潑墨的束發在塵土中飛揚。

這是阮陽第三次沒殺他。

他腳一軟,癱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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