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議戰

議戰

書房內,空氣幾乎凝滞。

“我知道你在懷疑什麽,”蔣行舟說,“為什麽衆人圍剿我二人還能安然逃脫,要麽真是吉人天相,要麽,是朝廷的人留了一手。”

木淩看着他不說話。

蔣行舟又說:“信裏有言,萬昭和氏溝的這一戰很有可能是噱頭,你讀了沒有?”

木淩道:“就是讀了,所以才懷疑你是不是你們那皇帝的眼線。”

蔣行舟緩緩道:“他與阮陽有殺父之仇,我怎麽可能願意替他辦事?”

“更何況……”他與木淩對視,“我若真要探聽什麽,會提前寫一封信給你看嗎?”

“難保你是不是想要以此博得我的信任——”

蔣行舟只一句話打斷他:“淩殿下,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說罷,他坦然張開雙臂,意思很明白:若是不信我,便在這裏殺了我。

木淩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但還是把劍放了下去。

二人之間氣氛有些尴尬,蔣行舟渾不在意,仿佛沒發生過方才那一出一般,朝木淩做了個揖,禮到仁義到。

木淩回到木案旁,劍入劍鞘擺在一旁,撐着桌案擡起了頭,問道:“你說噱頭,是什麽意思?”

“殿下聽沒聽過以假亂真四字?”蔣行舟道。

“什麽假?你說這一戰是假打?”木淩像聽天書,“按照你的意思,我萬昭五萬大軍,就這麽瞎胡鬧?”

“你們這五萬,氏溝那裏呢?十萬。”蔣行舟并沒有在開玩笑,“以五萬敵十萬,殿下以為會是一場惡戰?”

“不然呢?”

“不,不會有這一場惡戰的。”蔣行舟則說,“贏都贏不了的戰争,為什麽要開戰?”

這一問很犀利,木淩一滞,不錯,以卵擊石,為何要擊?

他思忖再三,複問道:“你信上說,雍國、萬昭、氏溝三國鼎立,萬昭和氏溝假意開戰,實欲聯盟,共敵雍國,沒錯吧?”

蔣行舟點頭:“沒錯。”

木淩疑道:“木河要瞞我尚且有情可原,無非是王儲之争,可我爹又為什麽?”

蔣行舟意味深長地看着他。

電光火石間,木淩恍然大悟:“質子……”

蔣行舟卻道:“只是猜測,都說不準的。”

這一點并不難看透,但木淩是局中人,自然瞻前顧後,最大的原因,是這一戰關乎萬昭百姓的安危,他從未想過戰争會淪為兄弟權力相争的手段。

“是不是猜測,”木淩朝蔣行舟說,“一試便知。”

木淩和阮陽有一點相似,就是下定決心後都刻不容緩的性子,蔣行舟攔住他,問:“慢着,如果試出他們真有此意,殿下當如何?”

殺父弑兄,篡位當權?還是甘願去氏溝當維系兩國和平的質子?

不論是哪一個,木淩都不可能現在答給蔣行舟聽。

“你有想法?”木淩眉尾一挑。

蔣行舟搖頭,“沒有,不過,我想見你們王上一面。”

二人秉燭夜聊,直至天明,便踏着晨霜上馬,一前一後出了城。

木淩回首看了蔣行舟一眼,眼神有些古怪。

蔣行舟一笑置之。

木淩沒有完全相信他,蔣行舟知道。

他想見萬昭王最重要的原因,是想看看萬昭王對于雍國的意思。如果真的讓萬昭和氏溝聯手,兩國發兵,雍國怕是很難招架。

氏溝國世代游牧為生,民族以戰為生,雖是安穩了幾朝,但有個傳統流了下來——攻地必屠城,那就是以雍國百姓的血,去養氏溝人的刀。

他在信上給木淩提出了幾個猜想和幾個應對的方案,可謂是事無巨細都考慮到了,但是最大的變數還是木淩本人。

到軍營後,木淩未作休息,直向主帳而去。

得到入內允準後,木淩向蔣行舟使了個眼色,先行挑開簾,踏了進去。蔣行舟綴行其後,稍作環視,發現木河也在。

木淩向萬昭王抱了一拳,蔣行舟便站到了門邊,和侍從們歸為一排。

萬昭王本和木河說着什麽,見木淩來了,雙雙緘口,反倒是木淩先開了話端。

談話間,蔣行舟注意到木河一直站在萬昭王身邊,他二人是父子,顯得木淩像個述職的将士。

木河和木淩兄弟兩長相不像,給人的感覺更是完全不同,如果說木淩是凜冬,那麽木河就像是春日,說話時很客氣,言笑晏晏,眉宇間也更為肖似萬昭王,難怪萬昭王寵信這個兒子。

木淩和萬昭王沒說兩句,萬昭王又怒色欲起,這火直直沖着木淩去了,連帶着木河都被他說道了兩句。

乍一看,這三人和尋常百姓沒什麽兩樣,父子相處起來沒什麽架子,但若猜測成真,這兩幅面孔之下便都是數不清的算計。

木河朝木淩笑了笑,餘光卻和蔣行舟對上了。

“這位是……?”

木淩和萬昭王循着木河的視線看了過來,蔣行舟便做了個揖,朗聲道:“不才楊易,見過陛下,河殿下。”

萬昭王道:“楊易?”

木淩解釋道:“我的謀士,才剛游歷而歸。”

萬昭王淺看了他一眼,又對木淩道:“你何時招了謀士?”

木淩收回目光,說:“多年前了,他近日才回萬昭。”

萬昭王怒氣還沒平,這會兒臉色不大好看。

木河走至萬昭王身邊,低聲說了句什麽,萬昭王微微點頭,木河便朝蔣行舟說:“陛下讓你上前說話。”

蔣行舟上前一步,道:“陛下。”

萬昭王不問來意,也不問戰事,就同蔣行舟唠起了家常:“你方才說你姓楊,祖上是雍國人?”

“我祖上本是雍人,長居西南郡一帶,到祖父一輩便遷徙至萬昭,數年前因故結識了淩殿下,有幸得殿下青眼,才效綿薄。”

蔣行舟的姿态很謙卑,清直如松的脊背微微傾着,饒是萬昭王也對他這儒雅随和的行止很是稱嘆。

“數年前,是有多久了?”萬昭王又問他。

蔣行舟答:“兩年有餘,近三年了。”

這時間說短不短,說長不長。萬昭王向後靠了靠,目光從發端游到鞋底,又落在蔣行舟雙眼中。

木淩道:“他和畢如一樣,您不必擔心。”

聽到畢如的名字,萬昭王原本警惕淩厲的目光突然一緩。

這麽看來,好像畢如也不是萬昭人出身,但為木淩效力多年,應當也立下不少功勞。

就在這時,帳外腳步嘈雜,打簾進來一個将士,跪到帳中,遞了封信上來——是氏溝王派人送來的。

信并不長,寥寥數言,是一封求和信。萬昭王看過之後略有訝色,卻被他很好地掩飾了過去。

“你們看看。”萬昭王招呼兩個兒子上來。

木淩沒說話,他本以為木河會贊同議和,然後順勢推出讓木淩作質子的方案,然而木河并沒有,他看過信後忖量三番,才道:“我覺得這封信不足以顯示氏溝的誠心。”

萬昭王問他:“你怎麽想?”

“不如雙方使臣設宴洽談,席間再談議和事宜,若是氏溝誠意十足便罷,若是他們還有別的心思,我們也好留下後手。”

木淩打斷他:“慢着,氏溝王出爾反爾在先,如今大戰一觸即發卻又主動議和,只怕是個陷阱。”

“阿兄莫急,”木河慢慢擡眸,笑道,“不戰之戰,才是上選,不是嗎?”

木淩眯起眼,只見木河又道:“本來我兩國也是相安無事的,若能和平解決此事,對雙方都好。”

“前提是,要和平。”木淩一字一頓。

木河道:“阿兄願意看到開戰嗎?”

“你這意思,不論氏溝出什麽條件,我們都只有答應的份?”

“你這話怎麽這麽難聽?”木河幽幽道,“我們是議和,又不是稱臣。”

“我不是反對議和,”木淩單掌撐案,“要打也是他們,要和也是他們,你就沒有半點懷疑?”

木河還要再說,眼見着二人又要起争執,萬昭王一掌拍在案上,重咳一聲,顯有不滿。

帳內瞬間安靜,萬昭王的眼神在兩個兒子身上來回逡巡,最後沉着嗓子說道:“設宴,迎使臣。”

木淩急了:“陛下——”

萬昭王擡起一只手,“我還沒說完,這宴席就設在王宮裏,我要親自見他。”

話音一落,木淩辯無可辯。

事情就這麽定了,十日之後于王宮內宴請氏溝使臣。

使臣的隊伍由氏溝的名臣韋彰為首,約莫十幾個人的排場,一行直入皇宮。皇宮和別院并不在一個城內,所有王子皇孫都要參宴,宮嬈也來到了皇城,阮陽便被安置在軟榻馬車,一并前來。

蔣行舟将阮陽從馬車上抱了出來,覺得阮陽似乎又輕了些。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阮陽的指尖好像動了動,等他用手去握住,又不動了。

但蔣行舟沒空久留,他得随木淩一同赴宴。

于是蔣行舟将阮陽放在榻上,替他除去外衣,要走時,袖子卻被扯住了。

蔣行舟周身一震,這不是錯覺!

他驀然落目,目光所及之處,那只手瘦得骨節分明,卻死死拽着袖子的布料不放,連手背的血管都清晰可見!

這是阮陽五個月來第一次有肢體上的反應!

“阮陽?”蔣行舟大喜若驚,俯下身去,“你這是……醒了?”

阮陽沒有醒,眼睛還沒睜開,眉頭深鎖,臉色痛苦,好像在經歷一場非人的噩夢,呼吸急促,大顆的汗珠就這麽順着額角躺了下來,口中好像在呢喃着什麽,蔣行舟忙将耳朵傾過去聽。

——不要去。

“你叫我不要去?”蔣行舟坐在榻邊,拉起阮陽的那只手,“你醒了嗎?……你是不是叫我不要去?”

蔣行舟拍了拍阮陽的臉,又試着讓阮陽的手松開,皆是無果。

阮陽面上的痛苦神色也愈發明顯,蔣行舟便将他從床上撈起來,手掌一摸後背,渾身一片汗濕。

小厮在門外催了又催,說宮嬈已經坐上車往皇宮去了,再不出發就要遲了,蔣行舟卻恍若未聞。

他一遍遍地喚着阮陽的名字,每喚一下,阮陽的手便攢緊一分。

然後,那雙黑如耀石的眼睛猝不及防地睜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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