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定情物
第15章 定情物
午夜狂歡繼續進行着,丘平找不見雷狗蹤影,估計自個兒回了宿舍。那晚倒數是怎麽個過程,丘平已經記不得了。他趁着理智尚存,猛灌了兩瓶冰水,勉強撐起身子,跟誰都沒道別,慢悠悠地離開餐廳。
門外寒風凜冽,丘平打了個冷顫,酒醒了一半。正考慮着走路還是打車,轉頭來,嘎樂跟在他身邊。
“咦,你也回學校嗎?”
“我送你回去,難受不,要不要坐下來醒醒酒?”
原來嘎樂擔心他一人回校,追了出來。丘平心情舒暢了不少,笑道:“幾瓶酒算啥,我沒事。”
嘎樂拉住他手臂,“走吧,真冷。”
商街燈火通明,滿地飲料瓶和碎紙片,醒的人醉的人,三三兩兩,在寒風中高聲談笑。在熱鬧的餘燼中,丘平盡量不讓自己躺下或腳步蹒跚,不想在嘎樂跟前丢人。
嘎樂:“你今晚怎麽不跟我說話。”
“有嗎?”丘平裝傻,“不可能,我今晚光說話了,你低頭撿撿都能撿出好些——都是廢話。”
“樊丘平,”嘎樂停步,“你跟我兜什麽圈子?我今天怎麽惹你不痛快了?”
丘平嘴硬:“哪有。”
嘎樂拿他沒辦法,只好繼續走。丘平心潮難平,忍不住斜眼看他:“圍巾挺暖和的?”
嘎樂以為他冷了,解下圍巾,密密實實地在他的脖子上繞了幾圈,“挺暖和的,你戴着,別感冒了。”
丘平略微掙紮,“不要,柏神送你的,全校男生都羨慕着呢,我戴不起。”
嘎樂突然意識到丘平話裏的意思,嘴角揚了起來:“原來你吃醋啊。”
“我……我……我沒有!”
“全校男生都羨慕,那你也羨慕?圍巾送你吧。”
“不是,我對柏神姐姐一點興趣沒有。”
“那你吃誰醋?”
丘平轉眼看着嘎樂,嘎樂的神色、嘎樂的笑,戲谑裏漫溢着柔情,藏都藏不住——也沒想要藏。丘平熱血上湧,臉上熱得發燙,他覺得自己醉得厲害,伶俐的口才失效了,對嘎樂毫無招架之力,那神情像極了委屈的貓。
嘎樂心一軟,解釋道:“圍巾沒別的意思,琪兒被雷子拒了,不想送給其他人,免得引起誤會,就送了我。我跟她不算交換禮物,我沒帶禮物,壓根兒沒想跟誰交換。”
“為嘛不帶禮物?”
“半天時間,去哪裏找禮物?送人《病毒學原理和應用》,沒有人會高興吧。”
丘平露出燦爛笑顏:“你的借口跟雷狗的一模一樣。”
“你們城裏人幹什麽都很容易,以為別人都一樣容易。”
“甭挑撥階級鬥争,雷狗可是帶了,還送出去了。”
“我現在也帶了。”
“咦?”
路燈下,嘎樂從口袋掏出一個小盒子,是他抽到的藍牙耳機。丘平的心跳加速。嘎樂打開盒子:“這東西要兩三千,我給留學生上課,兩個月才買得起。”
丘平想說“留學生也太摳門”,嘴上卻流露出心聲:“你是要送給我嗎?”
嘎了攤開手掌:“你的禮物呢?我看看滿不滿意,再決定要不要跟你換。”
煙花在心中炸開!丘平這晚過山車般的忐忑心情,全都有了回報。他笑道:“送出去了。”
嘎樂臉色沉了下來:“送給誰了?”
“雷戬彀同志。”
嘎樂驚道:“你……你跟雷子!”
丘平把鞋墊的事如實說了。嘎樂邊聽邊笑,還沒忘了幫雷狗打抱不平:“你別整天欺負雷子。”
丘平一笑,為了怕嘎樂反悔,一把搶過了耳機道:“反正這是我的了。”
天氣在零下十度,兩人之間的空氣卻是熱哄哄的,讓人顧不上寒風,讓人屏蔽掉外面所有的雜音。眼睛對着眼睛,有點不好意思,還得控制着別讓感情肆無忌憚地流露出來。兩人還不到那個份上。
丘平把耳機攥得緊緊的,垂下了幸福的腦袋。
丘平問雷狗:“我給你的定情信物,你還留着嗎?”
“啊?什麽定情信物?”
“項鏈,我……是丘平在元旦跟你交換禮物,送你的項鏈。”
雷狗從黑色領口裏抽出脖子上的細項鏈,彎刀墜子銀亮如新,沒半點鏽跡。丘平感嘆:“沒想到你一直戴着。這項鏈丘平本來打算送給我的。”
雷狗解下鏈子,“你們倆好上了我才知道,還給你。”他蹲下來,把鏈子扣在丘平——嘎樂的脖子上。丘平沒理由拒絕,只是傷感。陰差陽錯,兩人分手後,鏈子才給了“他”,實際上是給了“自己”。這什麽鬼命運。
雷狗又說:“那天你送我一把刀,丘平送我一把刀,你的刀本來也是給丘平的?”
“等等!”丘平晴天霹靂,抓住雷狗的大手道,“你再說一遍!”
“你送我的刀,是給丘平的?”
“嘎樂……我送你刀了嗎?是不是蒙古刀,這麽長。”他比劃着,着急地問。
雷狗見他又發瘋,道:“是啊,怎麽了?我們一起去餐廳的時候,你說你宿舍沒什麽好東西,不過實驗室裏收着一把蒙古刀,你把那刀給我了。”
丘平的腦子一片混亂。嘎樂送給他刀鞘,逗引他去找的刀卻一直都沒找到,有幾次問嘎樂,都被他蒙混過去了。他以為這是他倆之間隐秘的謎語,一種富有情趣的游戲,沒想到嘎樂竟然把刀給了雷狗。
嘎樂對雷狗真動了心?丘平一幕幕地想他們相處的光景,怎麽看,兩人都是合拍的好友、互相信任的同袍,半點沒有越軌的跡象。
可嘎樂不會把情感全寫在臉上。丘平惘惘地想,嘎樂到底怎麽想的?他的心思,這個身體知道嗎?他伸出手,撫上雷狗的臉。雷狗躲了躲,卻也沒離開那個手掌的範圍,低聲道:“又想幹嘛呢?”
“我試試對你有沒有感覺。”
“別鬧了!”
丘平不理他,任由手指從額頭滑落鼻尖,雷狗的皮膚曬得暖和,指頭觸及他的嘴唇時,兩人都灼到似的躲開了。丘平的心砰砰亂跳,興奮感像只小老鼠一樣在他虛弱的身體裏亂突,他沒管住自己,抱着雷狗的臉,“啵”地親上他的嘴。
雷狗推開他,慌亂地站起來。靜了十幾秒,雷狗左右看了看,确保沒人看見,黑着臉命令道:“坐着不要亂動!我……我們去圖書館……不對,去湖邊。”
丘平心情全無,悶聲道:“不去了,回家吧。”
接下來一整天,丘平心緒不寧。雖然理智上相信嘎樂沒有迷上雷狗——三人常常在一起,這種事要掩蓋完全不可能。但在嘎樂心中,說不準自己跟雷狗的位置差不多,情人和兄弟,不見得哪個更重要。
這不是很正常嗎?可那控制不了的心跳是怎麽回事?
雷狗的狀态也很難捉摸,剛才那一吻吓着了他,兩人共處一室時,他坐得遠遠的。本來就不愛說話,現在更是一悶嘴葫蘆,屁股下那張床都比他更活潑些。
即使這樣,雷狗并沒一句難聽的話,倒水蓋被子,擦手脫衣服,樣樣都做妥帖。那又是為什麽?正常人即使不揍他,心裏總是有嫌隙的。
丘平想,因為親他的是嘎樂。只有嘎樂,他才會事事包容。
心抽着,口腔裏是粘粘的苦澀感。丘平在吃醋,在嫉妒,在氣憤。嘎樂在寒風中笑問:你吃誰的醋?你嫉妒雷狗,還是嫉妒我?
我不知道!丘平煩亂地想,我是誰我都不知道,我生個毛子氣?全他媽不知道。
因為不知道,所以無可緩解。他一天都不吃飯,笑模樣沒了,俏皮話也沒了,活像個受欺負的老頭子。
丘平這喪氣樣,雷大娘全看在眼裏了,問兒子:“他咋啦?昨天還挺高興的。”
雷狗支支吾吾道:“他傷口疼,大夫說要多卧床。”
“我看他不是傷口的事兒,你仔細看他的眼睛,飄飄忽忽的。你去找大姨來看一看,她有辦法。”
雷狗答應了。
晚飯時間,丘平躺在床上,呆望天花板。雷狗的卧室收拾得幹淨整潔,每一個平面物體都用防塵布罩着,全都是大花圖案。被子單子起碼有五六張,倚着牆,疊得都快到天花板。這裏沒一樣東西可以看出雷狗性格,厚重的紅木床架,帶歐式雕花的桌子,菜市場十元一個圓凳,喜洋洋臺燈……不講道理地堆在一起,怎麽方便怎麽來。對雷狗來說,這裏可能也是個驿站。
他想,這就是我未來的生活空間?扮演着雷狗喜愛的嘎樂,做個心态好的寄生蟲?
門簾打開,一行人聲勢浩大地走了進來。丘平慌忙找褲子穿上,可褲子在床尾,想要用腳勾,才發現義肢已經卸下。雷大娘體貼道:“沒事沒事,你躺着,阿姨們都是自己人,不用害羞。”
阿姨們三四個,燙着頭,穿着薄毛衣花馬甲,一個個笑眯眯地看着他。丘平毛骨悚然,驚慌地找雷狗。雷狗沒在,阿姨們後面跟着依舊戴墨鏡的小武。
“你們……想幹嘛?”
個兒最高的阿姨紮了紮腰上的彩帶,盯着他的臉。靜默了兩三分鐘,她突然拍了拍手,笑道:“不是啥大事兒,大姨給你沖沖,去掉惡煞,不疼不癢的,你躺着就行。”
“不是!你們出去行不?雷狗……戬彀呢?”
小武用看熱鬧的語氣,頂了頂墨鏡說:“彀哥去帶課了,沒在村裏。”
丘平仿佛身處恐怖片,只見大姨帶領阿姨團,腰間的彩帶和彩帶連在一起,包圍着床。雷大娘端來一盤子黏糊糊的東西,大姨念着詞,一邊在丘平身上淩空點了幾點,雷大娘就根據她點的部位,把糯米糊貼在他身上。
那念咒的聲音出奇的蠱惑人,像是許多人聲部的大合唱,滿滿充斥整個房間。丘平感覺被包圍了,動彈不得,直到雷大娘要掀開被子,丘平才慌忙抵抗道:“我沒穿褲子啊大娘,你們放過我吧。”他發現自己的聲音裏已有哭音。
雷大娘和藹道:“怕啥!大娘不看你。”
一把掀開,丘平瘦削殘缺的身體一覽無餘。嘎樂長得白,在醫院躺了幾個月後更是沒有血色,這躺在床上的物體,像極一條死魚。
丘平羞恥得不得了,抱着雙臂,縮着身體,想把自己蜷縮成蝸牛。雷大娘說不看,可幾雙眼睛炯炯盯着他,大姨說:“快好了,惡煞害怕了。”
丘平心裏喊叫,害怕的是我好嗎?他一刻都不能忍受了,眼角瞥見小武,靈機一動,突然喊道:“小人!”
“啥小人啊?”
丘平指着小武,對大姨說:“我看見小人了。大姨您剛念到“厄洛荷”的時候,一道光閃過,我睜開眼就看見好多小人。在小武身上爬着,你們都沒看見嗎?比我大拇指大點兒,一半紅,一半綠,還穿着毛鞋,哎呦,要鑽進小武的耳朵啦!”
這一喊,大家都慌了,小武尤其害怕,中午丘平就說他身上有小人。丘平繼續道:“小人會發出聲音,呼羅呼羅的,大姨這是啥意思?”
大姨自是不知道,定了定神,說:“揮呦天吶的意思,不是啥好話,小武快過來!”
焦點順利轉移到小武身上,丘平心裏的惡魔呼羅呼羅唱起歌來。他深谙傳播之道,知道要讓人相信一事,首先要編足細節,然後盡快把人代入進來,讓人自以為是主導。這一招對姨們極有效,她們七嘴八舌,指手畫腳,小武驚恐地脫了上衣,又脫了褲子,一番雞飛蛋打的熱鬧景象。
丘平慢悠悠地用義肢勾來褲子,穿戴整齊,靠在床背,只覺心煩意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