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吃了你
第16章 吃了你
雷狗走進屋裏來時,鬧劇已經結束。小武被押到神堂沖煞去了,地上是翻倒的枕頭和水盆。丘平呆呆地倚坐床上,不言不語。雷狗緊張地走到床邊:“沒事吧嘎子,很不舒服?”
丘平瞪了他一眼,整個人縮進被子裏。雷狗不知所措,不知道他是難受了,還是生氣了。一邊掀開被子,一邊說:“怎麽了?有事好好說!”
丘平大力推開雷狗,怒目瞪視着他道:“我被惡煞上身了,你還不走,不走我吃了你!”
雷狗愣了愣,然後下結論道:“你精神頭蠻好。來吧,吃我。”說着伸出了胳膊。
丘平露出尖牙,大口咬了下去!
嘶……雷狗喊疼,“你真咬啊。”皺着眉,眼裏卻沒有疼的意思,只有溫柔的笑意。丘平的心軟綿綿的,對雷狗恨不起來,又無法解氣。他說:“我受不了你們村神神叨叨的,我要回城裏住。”
雷狗坦誠道:“我們回不去,在城裏我一個人,沒法照顧好你。”
“我自己照顧自己。”
“你會自己做飯擦地洗衣服?你站都站不起來。”
丘平賭氣縮回被子裏。雷狗說得對,即使他習慣了坐着輪椅做飯洗衣,在城裏除了困在自己的小豆腐間,他還可以去哪裏?他闖蕩過了,殘疾人在這“國際大都市”寸步難行。
丘平不想跟雷狗說話,也不想面對這慘淡現實。他閉上眼睛,希望逃到另一個宇宙去,或者回到從前,回到樊丘平的黃金時代。雖然這時代那麽短。
雷狗看他沒動靜,輕輕拉開被子,只見他已經睡死過去。他臉上、脖子上還有些糯米糊的污漬,本來就坑坑窪窪的臉更慘不忍睹。雷狗用毛巾蘸上熱水,輕輕幫他擦拭幹淨。不管怎麽擺弄,嘎樂半點動靜沒有,睡得非常沉穩。
雷狗給他整理頭發,他的發型跟cosplay似的,為了擋住傷臉,劉海一邊長一邊短。把長發撩起,給他擦幹淨額頭和凹凸不平的傷疤。傷疤色澤鮮豔,過一段時間會萎縮,顏色也會變淡,只是嘎樂膚色白,再淺也是明顯的。雷狗看慣了這張臉,沒一開始那麽震驚了,此時只感到惋惜。
手指試探性的、輕輕觸及他的嘴唇,睡着的人也沒反應。反倒是雷狗感到指尖燙了一下,趕忙縮手。雷狗突然意識到自己在做莫名其妙并且略為變态的事,立即蜷起拳頭。
每次看嘎樂安然入睡,雷狗都會感到心情平靜。于是他也鑽進被子裏,躺在他的邊上。
晚安嘎子。明天會好的。
第二天丘平很晚才起床,跟前一天一樣,穿得密密實實。雷狗推着他去吃早飯,他勉強吃掉半根油條,便說沒胃口。雷狗要推他去土地廟,也被他拒絕了。
他們在胡同無所事事地閑轉,無可避免遇到了大姨。大姨依舊穿着粉毛衣藍馬甲,高高的個子有些駝背,誰能看出她是村裏地位崇高的神婆?村裏婚娶喪嫁,全都得問她吉兇,她的一句話可以是祝福,也可能給人際關系埋雷。
大姨和藹地看着丘平:“白天精神頭不錯啊,小夥子。晚上大姨再去你那兒唱唱卦。”
“別唱了,再唱我就挂了,”丘平本來想說這句話,出口卻變成:“我今兒好得很,大姨法力高強,神啊鬼啊都怕您。”
大姨摸摸他的腦袋說:“這孩子有慧根,俗話說,上帝閉了你一道門,指定給你開好一扇窗,開在哪兒就不好說了。你受了這份罪,七竅都開了,也是好事兒。”
丘平暗想,這話倒沒錯,好多不想見的都見到了。大姨又說:“我去小武家看看他,你倆跟着我吧。”
丘平要反對,雷狗卻已經跟在了大姨的老人鞋後面。丘平拉了拉雷狗衣擺:“我不去。”
雷狗回他:“小武的爹是個人物,是咱村最有文化的人,你去見見他,說不準聊得來。”
“聊個啥啊,關鍵我沒什麽文化。”
“他會紫薇鬥數,能算出命格,正好給咱倆算算前程。我的名字就他取的。”
雷狗大名的出處,丘平倒是早聽他說過,雷戬彀,出自一首沒人聽過的詩 “皇念有神,介我戬彀”,讀歪了就是賤狗。丘平完全不想見這個文化人,無奈他坐在輪椅上,不能拂袖而去。
他們走進村裏最整潔的一套房,門口蹲着兩只石麒麟,院子郁郁蔥蔥,垂着葡萄藤。藤下有木樁打磨的椅子和茶座,人造池裏鯉魚擺尾,頗有十年前高級農家樂的風采。
一個矮個子男人坐茶座邊,沏着茶水。另一邊坐着小武,臉色陰郁地盯着魚池,很像鬼片裏炮灰的模樣。丘平不厚道地打了聲招呼:“哈羅啊,你的小人朋友們沒睡醒嗎?昨晚跟你玩得盡興?”
小武翻了個白眼,不理他。他的父親武成功招呼他們入座,給他們一一倒茶,茶座的家夥什非常的齊全,茶寵金蟾也養得有光澤,桌上擺着線裝書,宣紙被熱水熏得微微發卷。他跟大姨聊了起來,說到小武中邪,只是淡淡道:“孩子還好,勿挂心。”
大姨揚起兩條半永久紋眉道:“小武這孩子打小不省事,沖撞髒東西不是一兩次,可不興放着不管,我給他沖沖煞,過半晌就好了。”
丘平心想,原來小武日常中邪,難怪一吓就蹦起來。誰知道武成功不買賬,“不必了,我給孩子算過,他火木相生而太旺,身體就會出毛病,最好在家好好待着,不要靠近樹和廚房。”
大姨:“喲,你擱這算來算去,管啥用啊,那小人我查過了,咱祖宗叫它磬卟,住在熱烘烘的地下,最怕冷,要不腳上套毛鞋呢?不驅走的話,會吸走孩子身上的熱氣。小武你說,是不是見天發冷?”
小武立馬點頭:“對啊大姨,冷,鬧肚子。”
丘平看得好笑,加油添醋道:“大姨神通啊,磬卟那玩意兒一個貼一個的,肉串似的,準是怕冷。”
雷狗知道丘平在胡說八道,捏捏他的肩膀道:“不要亂說,不關你事。”
武成功堅定道:“鬼怪也得講規律,講理法!”接下來說了一通金木水火土的理論,跟大姨唇槍舌劍起來。丘平只聽懂了一事:這一神婆,一算卦的,各有各的體系,都認為對方是瞎搞,自己才是正道。兩人互不對付,就苦了小武,越聽越覺得自己快完蛋了,臉色慘白,雙眉下垂。
最後是大姨發飙了,撂下一句:“你那麽會算,給孩兒算個陰宅的位置吧。”
這話自然惹毛了武成功,怒而趕走大姨,院子才消停下來。
大姨離開後,雷狗開口問:武叔,能幫我算個事兒嗎?”
“何事?诶,這位是你的同學?”
丘平乖巧道:“武大師好。”
“別叫我大師,”武成功垂首沏茶,“叫我居士。”
“武叔,我想算算西南方能不能去?”
武成功臉色大變,“你去那兒幹啥?不能去不能去。”他一急,聞香杯被他打翻在茶案上。丘平大奇,這算命師為嘛那麽大反應?只聽雷狗說:“那地兒我很久沒去了……”
“千萬別去!戬彀啊,那地兒早就荒了,野狗都不去,你去幹啥呢你說你。”
雷狗不做聲。武成功又說:“你爹過兩天回來了,有困難跟他好好商量,”此時他的語氣不再是“居士”,也不再裝腔作勢地學古裝人,“聽說你不想回城裏,不回就不回,咱村的孩子,咱村養得起,你就安心待着,有事叔給你擔。”
雷狗搖頭:“我回村想幹點事兒,不想蹲家裏吃白飯。”
武成功嘆了一聲,摸了摸自己的八字胡道:“你要幹的事跟西南方有關?行,叔給你算一卦。”
案上鋪着十二宮圖,武成功拿出一沓竹簽,嘴裏念念有詞地算着。這過程持續了十幾分鐘,丘平看得昏昏欲睡,突然武成功一拍大腿,“好了!”。丘平被這動靜吓到,勉強抖擻精神。
武成功摸着八字胡,眉頭緊皺:“不好,不好。化祿入擎星,財會出問題,幹啥都險阻重重。”他說了一堆這星遇那星,丘平完全沒聽進去,雷狗這學渣更不可能聽得懂。最後武成功說了結論:這事危機四伏,九死一生。
好不容易說完了,武成功給兩人倒了杯茶:“不管你要幹啥,拉倒吧。”
丘平不知道雷狗想幹什麽,但他總得支持雷狗,插嘴說:“居士大人,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天怎麽想我們控制不了,但自己總得先努努力吧。說不準命也有疏漏,被我們突圍成功呢?”
“胡扯八道,你以為命是電子游戲呢。人一輩子在走獨木橋,走過路過錯過,沒有後悔藥,沒有第二次機會。戬彀,你回家再想想,千萬別輕舉妄動。”
兩人在胡同裏兜圈,盲無目的,一條條窄巷組成了迷宮。丘平問:“你爸不是在廣州賣水果嗎?”
“嗯,他想回來看看我,完了還得回廣州。”
“要不我們也去廣州吧,廣州燒鵝好吃。”
“你我都不會粵語,去那兒能幹什麽。我爸脾氣不好,我可不想跟他住。”
“你不會哄人,等老爺子回來,我陪他喝兩盅,包管他開開心心。”
雷狗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他滿心都想着武成功的算卦結果,只覺前途茫茫。
“西南邊是什麽?”丘平好奇問。雷狗郁悶地摩擦自己的臉,“我不知道怎樣跟你解釋。目前我們也去不了,以後再說吧。”
丘平更是好奇:“去不了?”
“去不了。村民不準去那個地兒。”
“我們現在就去看看。”
“再等等。我先想想該怎麽辦。”
這一晚丘平情緒不高,雷狗也煩躁,跟傳染病似的,一屋子都是悶氣。回到房間裏,雷狗從抽屜拿出一把刀。這抽屜是房間裏唯一上鎖的,裏面還有一沓紙,全是雷狗畫的素描。丘平一看,眼睛移不開了,正是他找了很多年的蒙古刀。把刀接過來端詳,設計很巧妙,有兩個刀柄,連着刀刃的是木質柄,連着刀鞘的是牛角制的假刀柄。可惜刀鞘在“樊丘平”手上,沒法合為一體。
“這刀還我行不?”丘平說。雷狗沒說話。丘平突然笑了起來:“這刀要當時放油麥網上賣,你說能賣多少錢?”
“不賣。”
“我是假設。200塊有人要嗎?”
雷狗又不說話。丘平把玩着刀,自言自語道:“200便宜了點,800差不多,文案寫好了1000會有人要……”
“這刀不賣,也不能還你。你送我的!”
丘平把刀放回抽屜,笑道:“小氣。”
他其實并不想要回這刀,看到它心裏難過。為了轉移思緒,他開始想“油麥網”。和這把刀一樣,他曾認為油麥網是他囊中之物,從沒想過最後都不屬于他。
也是,人有什麽是百分百屬于自己的呢?連身體都不是,甭論其他。
油麥網是師姐範淋和校外朋友做的二手網站。大學生離校要處理各種電器、書本和破爛;手機更新換代;買來的東西轉眼不喜歡了,都可以放在網上賣。那一年它是校園最火的網之一,這裏面有丘平的大功勞。
做網站宣傳時,丘平出了個主意,給男生宿舍分派避孕套,女生宿舍分派飲料來提高知名度。這事本來為了好玩兒,也為了多認識人,沒想到給他招來了大麻煩。
寒假後,丘平被教務處召見,輔導員在眼鏡後對他說:“有人舉報,說你到處分發淫穢黃色物品,這在咱大學是嚴重違紀行為知道不?”
丘平懵了,他要有什麽淫穢黃色物品,拿去宿舍早被群狼瓜分了,哪裏有機會分發出去?交涉半天,才知道他說的是避孕套。
“避孕套算什麽黃色物品?這不是超市便利店都有賣的嗎,跟巧克力口香糖放一塊。”
“這是學校,”輔導員敲着桌子,“你們這些孩子咋不學好,腦瓜裏全是這些不幹不淨的事兒。”
丘平非常氣惱,輔導員嘴裏說“不幹不淨”,眼神卻興奮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