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打不贏

第22章 打不贏

丘平希望腦子能休息,不再潛游在回憶裏。可他記性太好了,大部分細節都記得,包括當時沒看見的、沒聽見的。

後來他才想到,那天雷狗一定是跟在了他身後,見到了他跟張洛說話。他沒有現身,悄悄離開了。

雷狗聽到了他的道歉,還把這事告訴了嘎樂。丘平猜想兩人心裏都不舒服,而且對嘎樂的傷害恐怕比雷狗還大。這是為什麽呢?人的幽微心思很難理清,直到現在丘平才意識到,他天天蹦跶着罵這幫富二代,但真正打從心底厭惡卡宴幫的,其實是嘎樂。而他一直沒怎麽表現出來。

停住,別想!他喝止自己。比起後來的災難和痛苦,嘎樂和雷狗的不痛快都是雞毛蒜皮,哪怕最終網站吹了、甚至他被退學,生活無着落在路邊賣烤地瓜,也不會比現在更不幸。當時自己對苦難太沒有想象力,不知道真正的悲慘是什麽,更不相信會落在自己頭上。

他歇了會兒,嘗試推動輪椅。可以往前動了。他趕緊用力轉,輪椅碾過樹枝,嘎嘎作響。斷枝蹦了上來,拍到他額頭上。哎喲,他喊了一聲,一分心,輪椅撞在一塊石頭上。椅座向旁傾斜,丘平摔落在地,順着斜坡滾了幾圈。

他疼得呲牙咧嘴。掙紮着坐起來,放眼看去,周圍黑漆漆,影影綽綽都是矮樹,輪椅已經不在身邊。

他喊了聲:有人嗎?沒回音。他摸索着找手機,果然,已經不在任何殘疾人可以夠到的角落。

丘平設想各種可能,排除了冷死、被狼叼走這種低概率事件,他知道今晚要在這裏露宿,直到明日被人發現為止。

傷口疼,無事可做,丘平索性躺在地上,望着滿天星星。他想數着星星睡覺,可腦子裏滿是嘎樂。他特別想念他,想得眼淚湧出了眼眶。嘎樂扔下他走了,這也是他從未想象過的苦難。仔細想,這也不出奇吧,嘎樂的視野裏只有一個星星:離開這裏,去一個正常的、能讓他發光的地方。在宇航技術還沒發達之前,他最好的選擇就是美國或西歐。

嘎樂不是非出國不可,尤其他們相戀後,嘎樂其實已經準備在本校讀博士後,謀求教職。實際上他也這麽做了,只是離開的強烈渴望,早在他心底生根發芽。要說這種子是什麽時候播下的,丘平能想到的是某個晚上,他們躺在床上看電影。他們看的是《社交網絡》,講的紮克伯克創辦臉書的事兒。

絕不是什麽勵志故事,到後面一地雞毛,都是傷害。好巧不巧,兩人剛經歷完一場低級版互聯網創業初體驗,心情低落至極。丘平嘆道:“這混蛋要生在這裏,電影演十五分鐘就可以結束了。”嘎樂沒接話,丘平也沒心情說下去,紮克伯克盡管遇到學校、階級、錢各種阻撓,還是有機會創造大事業,而他們——

簡直一敗塗地。

他們沒想到這事風風火火開始,莫名其妙結束。網站進入四強,丘平将代表他們在裁判前做講演,離決賽一天前,丘平正在彩排PPT講演。一群人扮演裁判,對丘平進行多方位面試。大家都很有心勁,一改平日嬉皮笑臉,認真地打磨講演稿。

範淋走了進來,一聲不響坐下。丘平道:“老範你覺得怎樣,還有哪兒可以修正?”

範淋搖搖頭:“不用修正了,我們決定退賽。”

學生們炸了鍋!“怎麽能這樣?”他們以為自己聽錯了,“明天就比了。”

範淋非常沮喪,告訴他們一個消息。他們的投資人老郭,把整個公司賣給了一家互聯網企業,也就是說,這網站已經轉手了。新東家跟大賽的贊助商是競争對手,堅持要他們退出比賽。

大家夥非常憤怒:“不跟我們商量就把我們賣了!”範淋恨道:“老郭那傻逼,滿嘴的社會道義,腦子裏全他媽賬本,他幹的各種回收項目全不掙錢,只有我們這項目被互聯網大佬盯上了,他趕緊賣了套現。”周青說:“賣……賣了……不給我……我們分點?”“你用啥名義分錢,我們又不是員工,我們是義務幫丘平的!”

大家的目光都轉向丘平和嘎樂。丘平的臉罩着寒霜,即使是被宣判開除那天,丘平都沒那麽陰郁過。大家夥上了賊船,白費了力氣,沒把丘平撈上來,反倒讓人撈了一筆。嘎樂充滿敵意地追問範淋:“你也是股東,賣網站你不知情?”

範淋站了起來,揚起頭道:“我只占5%不到的股權,老郭是大頭,他賣了自己的部分,現在那家公司是絕對大老板,我這5%管什麽用!”

眼見又要吵起來,丘平拍拍桌子道:“大家都盡力了,這事就這麽拉倒吧。”他站起來,鄭重道:“多謝各位幫忙,盡人事聽天命,什麽結果我都認了。大家夥散了吧。”

丘平做了最壞打算,大不了退學。

不料過了一周,輔導員主動召見他。輔導員眼睛不擡,冷聲說:“你的處分,學校經過慎重考量,決定從輕處理。寫個檢查,今晚發我郵箱。”

丘平很意外:“就這麽算了?”

輔導員擡起臉道:“什麽算了?回去好好反省!年輕人不學好,下回犯錯,看有沒有人再幫你說話。”

“誰幫我說話?”

輔導員不搭理他。丘平迷惑地走出校務處,雖然大大松了口氣,但心裏有個結,怎麽都不舒服。

下午時分,一個大人物去了球館,卡宴幫的少爺張洛。他帶着陽光俊朗的笑容,走向雷狗,非常親近地對雷狗道:“前些天收到你的畫了,特地來跟你說謝謝。”

原琪兒問:“畫什麽?”

張洛低頭笑道:“你的肖像,雷同學球打得好,畫畫也好。”

原琪兒:“……啊,哈哈。”

柏神這聲“哈哈”,把丘平徹底喚醒了。不用打聽,肯定是校董張國智幫他求情。張國智是誰,全校都知道,張洛他爸。

這理應是皆大歡喜的結局,大家都祝賀丘平逃出生天,祝賀丘平走了狗屎運,絕路上遇到了貴人。一片歡騰中,只有三人不怎麽開心,雷狗、丘平和嘎樂。

沒人再提起網站,就像這事沒發生過;也沒人說雷狗用女友的畫換取丘平的赦免,這事不光彩。

那一晚三人在丘平的公寓裏放縱喝酒,喝得丘平拉住雷狗說胡話,喝得嘎樂看着沙發腿發呆。三人都受了大挫折,喝到半夜,嘎樂突然提了三個問題:他指着丘平問,你為什麽跟張洛道歉;他指着雷狗問,你為什麽送畫給他;他指着自己問,你,你在做什麽狗屁事?白費功夫!

三個即将踏入社會的人,突然撞到了堅不可摧的運行規則,任憑他們滿腔熱血、十二分的努力,終究不敵在位者一句輕飄飄的“求情”。丘平覺得張洛的笑容很惡心,張洛未必心存惡意,未必是故意在原琪兒跟前感謝雷狗,許是他就是個頭腦簡單的純傻逼;不管動機如何,他代表着丘平三人打不贏的力量。即使張洛确實救了他,他還是惡心。

後來丘平才知道,嘎樂換了導師,丢失了這一年的獎學金。他肯定比誰都不甘心,比誰都對現實失望。那一晚三人在客廳四仰八叉地睡了,快天亮時,他看見嘎樂睡在雷狗的懷裏,雷狗睜着眼,不知道在想什麽。

丘平走過去,在身後抱着他。雷狗吓了一跳。丘平道:“謝謝。”雷狗反手抱着他的腦袋,“睡覺吧,別多想。”

雷狗幾乎每一晚都對他說這話,丘平看着滿天的星星,開始想念雷狗。雷狗認識他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黴。為了安撫自己,他搜盡回憶地想,有沒有給雷狗帶來過什麽好處?

勉強來說是有的。他們三人在一起度過了很多暢心快意的日子,輸球贏球,趕作業,排隊吃烤肉,去音樂節蹦迪,去後海溜冰,騎車去長城,跨年的時候丘平在王府飯店弄到一間套房,三人擠在窗口看煙花。

所有好玩兒的事,幾乎都是丘平安排的。連情人節送給柏神的香水,都是丘平托朋友拿的折扣價。丘平知道所有時髦熱點,也知道哪家甜品店最讨女孩歡心,他自己用不上,全傳授給雷狗了。

甚至雷狗分手後,把他帶去各個聚會的也是丘平。雷狗對此從不積極。丘平常想,什麽樣的女孩才能燃起他的激情?現在他才明白,雷狗之所以去那些聚會,不是想結識女孩,而是因為嘎樂勸他去。

是嘎樂拽住了他,是嘎樂主宰了他的感情世界。嘎樂像條蟒蛇一樣盤踞在他心上,平時是一動不動的,雷狗也沒察覺,但蟒蛇随時能纏緊他,把他一口吞下去。

一個人影在不遠處移動。丘平一激靈,随即大喊:“雷狗!”那身影停住了,下一刻,他往丘平走來。稀薄的月光裏,只見那人身形矮小,腦袋碩大。丘平的汗毛豎了起來。

他無法移動,直到那人越來越近,丘平才看見他的臉上毛乎乎的,眼睛明亮如豹。那人戴了個貓面具。

丘平拖着假肢,顫抖着爬向上坡的路,因為上面樹更茂密,容易躲藏。匆忙往後看,那人沒追上來。丘平不敢停留,忍着被石頭劃傷的疼痛,手臂和腰使力,不顧一切往前爬。

那人是誰?操控魔笛的聖母院道士嗎?還是村民裝神弄鬼?丘平不信鬼神,他信的是到處都有變态。剛才那變态一定是在桃林裏幹什麽勾當,被逮住會被殺人滅口!丘平一路胡思亂想,爬得更快了。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裏,只覺渾身疼,吸一口氣都很費勁。迫不得已,他停了下來。周圍都是樹和黑暗,丘平爬到一個樹幹底下,再也沒力氣移動。

丘平抱着等死的心情,靠在一棵樹幹上。四下張望,那變态已經跑了,周圍只是黑暗和樹,輪椅不見影蹤。他從沒那麽具體地感覺到,樊丘平已經被整個社會遺棄,無人在乎他在哪裏。

他想着,傷心着,憤慨着,黑暗侵入他的意識,疲勞攫取了他。不一會兒,他沉沉進入夢鄉。

丘平是被天光晃醒的。他睜開一條眼縫,入目的是三層鮮明的顏色,一層白、一層藍、一層橙黃。眼簾擡起,進入視野的是樹、黃土、遠處的山巒和地平線。

他情不自禁驚呼出來。原來昨晚已經爬到山坡上,峰頂之後是個緩坡,蔥綠的矮樹一路延伸到湖邊。大湖壯闊得像大海,卻平靜無波,映照着朝陽和蒼穹。

水鳥劃過水面,湖水皺了皺,水鳥便飛向岸邊的樹。靜止的景物一下生動起來,鳥啼叫、小動物跑過落葉的嘶飒聲、遠處含糊的人聲、他的呼吸聲,全都進入耳裏。丘平的目光随着水鳥的軌跡,投向岸邊一座米色的建築。

沒有尖塔,沒有鐘樓,也沒有彩色的玻璃。屹立在寬廣湖面的旁邊,更像一座遺世獨立的監獄。

聖母院!丘平身體發熱,眼眶微微潤濕。他第一眼就認出來了,怪人的堡壘、雷狗被囚禁的魔窟、村子的禁地。這房子沒有被時間吞噬,看起來牢固如山,牆面甚至看不出風霜。

丘平要爬過去。這座房子之所以在那裏,正因為他有一天會拖着假腿爬到山坡,與它相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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