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繡娘大選
繡娘大選
長寧國的冬天極短暫,轉眼間柳樹便抽出新芽,院牆外頭爬滿了綠藤蔓,常青樹更是枝繁葉茂,庇蔭細細,一片春意盎然。
每到這時候,東臨城便會舉辦繡娘大選。
大選本是永康王爺為讨自家夫人歡心所辦,王妃姓梁,是江南繡娘出身,素有“天下第一繡娘”的美稱。
可惜成親後女子不得抛頭露面,她只得藏于房中刺繡,時間久了,甚感乏味無趣。
王爺向來寵妻,既然是夫人喜歡的,他自然要鼎力支持。
不僅一擲千金修繕了“繡閣”供王妃開辦學堂,更竭力向皇上進言,将大選辦成全國性質的比賽,拔得頭籌者可入宮任職,甚至還有機會到禦前伺候。
大選到如今已經順利舉辦六屆,培養出無數刺繡人才,地位俨然與男子科舉齊名。
此刻,暖閣裏排排坐着四位女子,皆屏息凝神等着考核成績。
不消一會兒,裏頭掀開簾子出來個眉目含笑的女子,吩咐一旁伺候的丫鬟将繡品歸還,然後清清嗓子,照着紙上寫得開始念:“應試者柳依依,繡品‘百花争豔’,圖案秀麗,線條明快,針法活潑,繡工精細,實為上品,故拔得此次大選頭籌。”
柳依依趕緊上前道謝,女子将她扶起,笑着祝賀:“你的繡品工藝雖然以套針為主,但繡線套接不露針跡。配色選用也格外讨巧,效果暈染自如。說句大逆不道的話,怕連王妃的技藝也不及你呢。”
柳依依惶恐地搖頭:“我哪敢跟王妃比,只是一時撞了好運罷了。”
她本就生得嬌弱,一雙眉眼波光潋滟,最會無形之中讨人歡心,女子看着喜歡,親自帶她去偏院領賞。
等待的姑姑遠遠看見來人,便笑了:“今年的繡娘不僅繡工好,人長得也美。”
旁的丫鬟聞言皆側目注視,女子手拿雲錦團扇堪堪遮住面容,一襲用藕荷色絲線織得輕薄長衫,若隐若無地展現出盈盈一握的細腰,瞧上去還真有當年王妃的幾分姿色。
柳依依在注目下羞得臉通紅,乖順地喊人:“見過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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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來吧,”姑姑哄散一旁湊熱鬧的丫鬟,将她迎進來,“恭喜姑娘拔得頭籌,這是賞您的白玉手镯一對,金累絲花囊一只,還有白銀五百兩。請姑娘核對,若無誤便可領賞了。”
柳依依從未見過如此多貴重奢侈的東西,傻愣愣地站了會兒,忙跪下謝賞。
姑姑被她逗得開心,拉着小手聊了許久,一直到将人送出繡閣瞧不見影兒了,還在同随行的丫鬟念叨:“……往屆的繡娘中從未有如此擅長蘇繡之人,若今日咱們夫人在,肯定要高興地忘乎所以了呢……”
送行的隊伍出了小巷便被叫停,柳依依探出頭,嬌滴滴地沖轎夫道:“諸位辛苦了。”随即拿了些碎銀子打賞他們。
等這些人離開,柳依依立馬挑了家最近的典當行,将賞賜盡數兌成銀兩揣進兜裏,轉身雙腳像抹了油兒似的飛奔進藥鋪,将一錠白銀拍在桌上,腰杆挺得筆直:“我要買傷藥,別管內服還是外用,只要見效快的都給本姑娘來一份兒!”
掌櫃的一看來了生意,趕緊召集手腳利索的夥計,把藥材打包好了送到她面前,臨了,還秉承良好的服務态度沖她喊:“姑娘下次再來給你打折扣啊!”
柳依依聞言頭也不回,又貓進館子裏點了只垂涎已久的烤鴨,心滿意足地往回走。
村子在城外的河邊,柳家世代居住于此,原以白事為業——說白了就是賣棺材的,後來生意越發不景氣,到了她父親這代只能靠打漁種田維持生計。
柳依依及笄那年,村子裏來了位會刺繡的女子,許多姑娘家都湊熱鬧去學,只有她堅持到最後練成了這門手藝。
逢年過節的時候,柳依依便繡些帕子,扇面,鞋衣等到城裏變賣,以此來減輕些家裏的負擔,盡管收效甚微,但一家人聚在一起,就連粗茶淡飯也吃得香甜。
直到有日發大水,将船上所有的漁民一卷到底兒,家裏只留下柳依依自個兒孤零零地活着。
鄰裏鄉親心疼她,于是輪流接濟照顧,拿她比親生的還寶貝。
“依依回來了——”正浣洗的婦人開心地喊。
随即便有人自四面八方迎過來,幫她拿東西,期待地問:“怎麽樣?”
“當然——”
她故意拖長音吊足衆人的胃口,狡黠地眨着眼睛:“是第一啦!”
驚呼聲震耳欲聾。
“我就說嘛,咱們依依人美手巧,繡工更是一頂一的絕,怎麽可能會輸!”
“……今晚大家都擺宴席,給姑娘好好慶祝……”
“……把我家壓箱底的佳釀拿出來,還有熏肉,烤魚……”
一行人議論的起勁兒,恨不得立馬就大操大辦起來,柳依依好半天才插上話:“不麻煩大夥兒了,我明日一早便要入宮,得趕緊回去準備準備。”
她将賞錢分給長輩們,态度不由分說:“我是吃着百家飯長大的孩子,如今卻只能用這些俗物聊表感恩之情,還望諸位千萬不要拒絕,否則我可真就寒心了。”
話說至此,再推托确實不妥。
長輩們随即與她攀談起來,可說來說去,無外乎是擔憂宮裏的差事福禍相依,稍有不慎便會丢掉性命。
柳依依聞言無奈,她一個小小的繡娘只管跟繡品打交道,哪有機會接觸到外面的風風雨雨,但長輩的訓導還是要認真聽,直到天色漸晚,她才被放行。
住處在村落的深處,避開喧嘩,是處極好的雅靜之地。
風透過窗子吹起屋內的紅羅帳,床的斜對面放着面偌大的銅鏡,映出斜卧在榻上的男子。
“公子感覺好些了?”柳依依止步于帳前,問。
男子聞聲,緩緩轉過臉來,蒼白的唇瓣小幅度張合:“好多了,謝姑娘關懷。”
柳依依将他扶起來,調整了下枕頭的位置,好讓他坐得自在些,然後去取了外用的藥膏來:“你身上的傷好得差不多了,但還是得謹慎些,免得化膿。”
男子低聲謝過,準備寬衣上藥。
柳依依趕緊關好窗,轉身去院子裏煎藥。
前些日子她随村子的老者上山祭拜先祖,不巧碰上暴雨,山路泥濘難走,一行人只得找了處破敗廟宇歇腳。
睡到半夜時,柳依依被外頭怪異的聲響驚醒,躊躇半晌,還是鬥膽前去查看,誰知剛打開門差點被眼前的景象吓丢了魂兒。
男子渾身是血的倒在雨幕中,左手臂的衣物被撕得粉碎,傷口血肉模糊,幸好同行者中有人略懂醫術,好歹幫他保住一命。
思及村中不喜外客,柳依依只好瞞着衆人将他藏在竹屋中,或許是常年習武的緣故,男子的體質比旁人更強健些,不消半月,如此嚴重的傷竟然已大好。
柳依依過濾掉藥渣,将幹淨的湯藥盛到碗中,三兩步跑到門前,輕聲道:“公子,藥煎好了。”
門随即從內拉開,她猝不及防地向前撲進了溫熱結實的懷抱,耳邊悶悶作響:“小心。”
柳依依鬧了個大紅臉,趕緊後退幾步拉開距離,羞得不敢擡頭。
男子視線掃過她的發頂,聲音清淡淡地:“姑娘今日大選結果如何?”
“還……還不錯。”
“那想必是中了。”
男子道:“姑娘房裏的繡品雖僅有寥寥幾件,但山水有遠近之妙,樓閣現深邃之形,花鳥呈綽約之态。繡工已達爐火純青的境界。”
柳依依被誇得無地自容:“公子竟也懂刺繡之道。”
“略知一二罷了,”男子拾級而下,走入院中,端起桌上的湯藥一飲而盡,眉頭都不皺一下,風輕雲淡道,“刺繡乃長寧國一絕,在別國來訪的使節眼裏,縱使黃金萬兩也抵不上精致的繡品一件。”
柳依依從來只管刺繡,不知這小小的物件兒背後竟有如此大的用途,興致昂揚的同時,又想到方才長輩們說的話,眉間添了抹愁苦。
男子察覺,問:“大選取勝本是喜事,為何姑娘看起來悶悶不樂的?”
柳依依嘆氣:“能拔得頭籌進宮當差固然是福氣,殊不知在天子腳下行事舉步維艱,況且我只是個沒見過什麽大世面的村中蠻婦,若因為不懂規矩或者做錯了事,挨罰倒還好,萬一……萬一……”
“萬一丢了性命或連累村裏鄉親,福氣便成了厄運,”男子接上話,有些好笑地問,“姑娘既然畏懼,為何還去參加大選?”
“為了報恩。”
柳依依細長的眉蹙起,楚楚可憐:“公子有所不知。我年幼時父母不幸身亡,村民們雖好心照顧,但平日裏勞作辛苦繁忙,總有力不從心的時候。師傅便将我接到身邊撫養,教我刺繡,讀書,寫字……”
“日子本該這樣過下去的,乞料師傅突然間便消失了,留下空空如也的竹屋和一張字條,囑托我務必将刺繡工藝傳承下去。師傅對我恩重如山,我豈敢辜負她的期望。如今好不容易才等到這個機會,我必須要牢牢抓住。”
男子安靜等她說完,才道:“宮裏自有宮裏的規矩,絕不會胡亂罰人。你入宮後只管做好分內的事,麻煩自然有人會幫你處理。”
他這話說的信誓旦旦,彷如自己是位高權重的天子一般。
柳依依“噗嗤”笑出聲,又同他胡扯了些別的,困意逐漸湧上來:“天色不早了,公子快去休息吧。”
男子颔首,卻未挪步。
柳依依鋪好被褥正要關窗,見他還在院中站着。
風驚掉樹上的花瓣,如白雪般紛紛飄揚,落到他的墨發,肩頭。男子伸手撣去,眉眼深邃如畫,相貌驚豔舉世無雙。
她心中驀地一動,正欲說話,又一陣風吹迷了雙目,房內燭火忽而熄滅,再回神,院落裏哪還有人影。
此刻整座村子都在黑夜中熟睡,螢火蟲鑽進草叢,緊接着被馬蹄聲驚飛。
一行人穿過夜色直奔村子而來,領頭者身着朝廷武将服飾,配有虎紋長劍,面容肅穆。
等待男子從村口出現後,他立刻下馬迎接,其餘人等皆肅穆崇敬,行禮道:“恭迎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