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離開繡坊
離開繡坊
春棠竭力阻止她沖上前,眼眶也跟着紅了一圈。
魏姑姑待人和善,繡娘們平日裏多受她照料,出現這樣的事,誰心裏都過不去。
但她到底成熟些,快速收拾好情緒,将哭到癱軟的柳依依扶回房間。
包裹已經提前收拾好放在桌上,庫房來的人不斷催促,春棠頗不耐煩地回應一聲,轉頭看向柳依依:“我們要走了。”
“去哪兒?”柳依依眼淚糊了滿臉,抓着桌角的态度略顯執拗。
春棠道:“聽太醫院的人說,貴妃娘娘此番已經無力回天了。凡涉及此事的繡娘都領了罰。你我二人被發配去庫房做清掃宮女,苦是苦了點,但總比丢掉命好。”
話音剛落,外頭的人又開始催。
柳依依一聲不吭地背起包裹,用手帕擦幹淚痕,跟她出了門。
天昏沉沉地壓下來,柳依依頭一次覺得,這天或許再也不會亮起來了。
*
天寧國七年,娥嘉皇貴妃因病薨逝,皇帝悲恸不已,下旨罷朝三天以寄相思。
宮裏到處挂滿白色,哭聲震耳欲聾。
顧泠敷衍地掉了兩滴淚,喚遲淵帶路往偏殿去,仿佛再多待一會兒就要悶得暈過去:“二弟快回來了罷。”
“永康王收到消息,從封地連夜往回趕,或許明日才能到。”
顧泠笑容恣意:“時間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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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罷,他從遲淵手中接過奏折,命太監進去通報,仔細整理了番喪服,換上一副悲痛欲絕的表情請安:“兒臣參見父皇。”
皇帝盯着桌上貴妃的畫像正出神,見他來,掩飾地擦了擦眼角的淚光,免了禮。
顧泠瞧見旁邊冷掉的飯菜,趕緊命人撤掉,借關懷龍體康健的機會試探皇帝的心情,直到确認時機成熟,他才将話題轉到張氏身上:“聽聞禦史大夫因痛失愛女一病不起,兒臣已經命太醫前去診斷,所幸并無大礙。”
皇帝欣慰地點點頭,越發覺得太子合自己心意:“衆皇子中屬你心思細膩,行事也穩重,看來朕的眼光沒錯。”
顧泠假意謙虛一番,轉而道:“其實兒臣今日來,是有件重要的事要禀告,但看父皇精神不濟,兒臣便不再叨擾了。”
“大事要緊,你盡管說。”
顧泠将奏折雙手遞上,道:“之前兒臣收到了十幾位大臣聯名上奏的折子,裏頭注明了禦史大夫為官以來搜刮民脂民膏,豢養死士,勾結外黨等劣行。兒臣已經派人一一查驗過,确實無誤。”
皇帝先是甚感懷疑,可看完奏折內容,不禁龍顏大怒。
氣得掀翻了桌上的茶盞,殘渣濺得到處都是:“朕最痛恨朝中大臣珠胎暗結,如今證據确鑿,看他還如何狡辯!”随即派人前去捉拿張輝。
顧泠本以為皇帝會顧忌貴妃的喪事手下留情,沒料到如此幹脆便拟了聖旨即刻發落張氏。
不過轉念一想,自古帝王家生性多疑,張輝又不斂鋒芒。
時間久了,皇帝對他難免有所防備,只是苦于沒有理由懲治。
現在自己主動将折子奉上,不僅皇帝遂了意,他也沒了絆腳石。
皆大歡喜。
不過此舉過分招搖,若永康王回宮,張氏的殘部尋到新主必定會再掀起一番腥風血雨。
但這些都是後話,當下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遲淵守在殿外,眼看着太監帶着聖旨沖出來匆匆跑遠,立馬知曉了結果。
片刻後,顧泠帶着折子出來,眉間蹙成一團。
遲淵心裏“咯噔”一聲,以為沒成,卻聽他着急道:“本王要見柳姑娘,快去安排。”
*
庫房雖然冷清,可該做的灑掃活兒一樣不少。
別的宮女覺得她們犯了事不吉利,平素裏端着架子擺臭臉也就算了,還總挑揀些重活累活交給她們做。
春棠是個天生脾氣暴的,有幾次氣不過要跟人理論,幸虧柳依依攔着才沒惹禍。
她自己卻悶悶不樂,一個勁兒的抱怨:“在宮裏吃虧不是福,碰見這些欺負人的就該狠狠打回去,讓他們知道厲害,以後就再也不敢了。”
柳依依用力拍打衣服上的水漬,笑道:“我入宮時沒少看了某人的臭臉,如今碰上這些,便不覺得有什麽了。再說,你真跟她們吵起來也不占好處,最後姑姑罰的還是我們。忍一忍就能過去的事兒,何必非要揪着不放呢。”
春棠聽出來她是在暗諷自己,面上一紅,又找不出理由給當初孩子氣的行為解釋,于是氣惱地跺跺腳,扔下句“我不理你了”,抱着晾幹的衣服去送。
柳依依清楚她的性子,知道這是說通了,于是繼續專心洗衣服。
可一旁雜草堆裏像有人專門作對似的,時不時有幾顆石子扔進來。
起初她不管,後來砸在手臂上生疼。
她忍無可忍的扒開草堆準備訓斥,卻聽見道十分熟悉的聲音:“柳姑娘,是我。”
顧泠通過牆壁的縫隙,示意她從側門溜出來。
庫房後面是一大片雜草叢生的空地,平常鮮少有人來,他們在這兒見面安全許多。
柳依依沒了顧慮,大大方方地跑到他身邊,仰着臉笑:“你何時回來的?”
“今早。”
顧泠目光在觸及到她的那刻便移不開了。
庫房的宮女服制是用各宮剩下的衣料做成,泛着股黴馊味兒,粗糙的線腳磨得她脖頸發紅。
顧泠記得,她這雙手原本嬌嫩細滑,是拿針線刺繡的,可現在卻被水浸泡到起皺發白。
她在庫房的日子過得定然不快。顧泠思及此,竟然動了要把人接到身邊養着的念頭。
“上次答應你的東西,我備好了,”柳依依拿出早就繡好的冰袋,誠懇道,“往後天氣炎熱,公子輪值的時候提前灌滿涼水,揣在懷裏可舒坦了。”
顧泠一愣:“你怎麽随身帶着?”
“因為這樣能及時送給你啊,”柳依依兩手一攤,無奈道,“顧侍衛差事忙碌,不知道隔多久才能跟你見上一面,所以我只能随身帶着撞運氣喽。”
一張巧嘴倒是很會諷刺人。
顧泠坦然接受,表示自己往後會多來看她。
柳依依又不樂意了:“宮裏到處都有眼睛盯着,萬一被發現胡亂造謠怎麽辦?”
這話說得好像他不管做什麽都是錯。顧泠秉着不恥下問的良好品性,虛心求教:“那依柳姑娘看,我該怎麽做呢?”
“不妨交給緣分,宮裏雖大,有緣總會見到的。”
“若無緣呢?”
“那就不見呗。”
顧泠十分不快:“不行。我對柳姑娘一日不見如三月兮,若有緣最好,無緣我就把緣分強求來。”
話音漸落,誰都沒再出聲。
風吹動雜草發出細微聲響,吹得顧泠耳尖通紅。
半晌,院子裏傳來春棠地高喊:“柳依依!你又跑哪兒偷懶去了?”
兩人猛地回神,柳依依把冰袋塞給他,無措地拽了拽衣角,低喃道:“下,下回見。”
顧泠慢了半拍,跟她揮手:“好。”
柳依依走的着急,根本沒聽見,一貓腰兒鑽進院子裏,故作淡然:“我在這。”
春棠瞧見她:“趕快把衣服晾起,馬上到放飯的時候了。”
兩人加快速度完成灑掃的活,說笑着踏進門。誰知其他人搶先到達,将食物瓜分的幹幹淨淨,一粒米都不留給她們。
春棠盯着飯桶看了會兒,拳頭攥得咯吱響,從牙縫裏擠出句話:“你們就是存心的。”
“庫房的夥食分量本來少,你們磨磨蹭蹭來的晚,沒有吃的只能自認倒黴喽。”說話的是庫房唯一的二等宮女祈吟,平日裏她帶頭,淨欺負新來的宮女。
春棠早就看她不順眼,積攢滿肚子的火氣被這話點燃,二話不說挽起衣袖就要打人。
柳依依眼疾手快地将她從背後抱住,結果春棠力氣大地吓人,見自己抓不到祈吟,便一股腦地将桌上的食物掃到地上,大嚷道:“我們餓着肚子,你們也別想吃!”
祈吟哪裏受過這等委屈,沖上來與她扭打在一起。
柳依依明着像勸架,實則在保護春棠,确定她不會被傷到的同時,伸腳将人絆倒在地。
祈吟狠狠地撞在柱子上,疼地直叫喚。
老姑姑聽見響動趕來,站在回廊中大喊:“鬧騰什麽呢,都不想在宮裏待着了?”
滿屋子的人瞬間屏息凝視,直到确定姑姑走後,祈吟才從地上爬起來。
她的臉頰被春棠抓出幾道血紅的指甲印,衣服和發髻一團亂。而春棠卻毫發無損,像個常勝将軍,傲氣淩人。
祈吟氣得眼圈通紅:“你給我等着。”然後重重地撞過春棠回房了。
兩人無辜地相視一笑,柳依依佩服道:“姐姐厲害。”
春棠張揚的挑眉:“妹妹也不賴,那一腳絆的十分漂亮。”不過她看着滿屋狼藉,沮喪道:“肚子還沒填飽呢,又要開始幹活了。”
柳依依腹诽道,你方才動手時如此幹脆,怎麽不想到要打掃這回事。
夜色漸濃,各屋都熄燈陷入熟睡,兩人腰酸背痛的摸着黑溜回房裏。
春棠忙活了一天,餓得前胸貼後背,實在睡不着。
柳依依突然“啊呀”一聲,裹着被子跑去扒拉自己的包裹,拿出用牛皮紙包着的糕點。
春棠亮眼放光:“你從哪兒弄來的?”
“我做了些針線活兒,換成銀子給出宮采辦的太監們,好讓他們幫忙捎點吃的。”
柳依依全部給她:“你快吃。”
春棠不好意思地在褲子上擦了把手:“我們對半分吧。”
“我不餓,”柳依依怕她看不清,将窗戶打開條縫,讓月光漏進來,“明天還要早起,你吃完就有力氣幹活了。”
春棠餓得兩眼昏花,顧不上跟她客氣,抓起來就往嘴裏塞。
柳依依倒了杯水給她喂下去:“你慢點,別噎着。”
春棠感激地點點頭,終于感覺到胃被填滿,心滿意足地縮回被窩睡着了。
柳依依輾轉反側無法入眠,趁着月光,從枕頭下摸出沒繡完的手絹繼續行針,手卻因為在水中泡的太久,抖得厲害。
柳依依嘗試幾番未果,只好放棄,套上外衫去回廊中散散心。
清冷的月光灑在院子裏,将白色的布條襯得越發凄涼。
今日是魏姑姑的頭七,旁人不記得也就罷了,可她這個受過頗多恩惠的人,竟然沒能為姑姑燒紙上香,實在不齒。
柳依依仰着腦袋不敢讓淚砸下來,渾身抖得厲害,仿佛用盡全部力氣在緘默中悲恸。
屋檐上突然砸落顆石子,正中她的頭頂。柳依依吓得一激靈,眼淚奪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