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相逢即別離
相逢即別離
“之前怎麽從未聽你提過,老姑姑會刺繡的事?”
春棠直呼冤枉:“你也沒問起呀。”
柳依依拿着那片布料仔細瞧,這樣獨特的行針方式,她絕對不會認錯。
念頭蹦出來的那刻,她已經披好鬥篷沖出門外。
春棠手執燈籠追上她,焦急地問:“大人要去哪兒?”
“庫房。”柳依依來不及解釋。
距離宵禁還有段時間,宮女們正忙着剪回廊中的燭芯,柳依依急匆匆地沖進來,随便抓住一個就問:“老姑姑歇下了嗎?”
宮女傻愣愣地搖頭。
她不管不顧的往裏闖,從紙窗飄出來的藥味傳了很遠,就在手即将碰到木門的那瞬,心裏突然生出膽怯。
萬一認錯了怎麽辦……
柳依依咬咬唇,鼓了鼓勁敲響門,大有豁出去的陣勢。
老姑姑開門,看見她時,愣了愣:“這麽晚了,大人有何事?”
柳依依示意春棠在外等候,她從寬袖中拿出布料放在桌上,開口前竟然有陣沒來由的緊張:“姑姑有東西夾在了書內,我特地送來。”
“多謝大人。”
“此前竟不知道,姑姑如此擅長蘇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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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兒算得上擅長。不過是奴婢閑暇時候胡亂繡的,上不了臺面。”
柳依依心尖顫的厲害,拼命攥緊拳頭,問:“姑姑這個繡法,是從何處學來的?”
“不敢。只是奴婢胡亂杜撰……”
老姑姑看着她泛紅的眼圈,突然止住話語。
柳依依喜極而泣,半晌,終于開口:“您是否去過東臨城外的漁村,在那間竹屋裏,您教一個父母雙亡的小姑娘學習刺繡,識字讀書。這片布料上的針法,是她某天應付功課胡亂繡的。您卻誇贊說極有趣,于是略作修改,成了最獨特的針法。世上除我和師傅,再無旁人知曉。”
老姑姑聞言,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仔細打量她一圈,當年幼小的女孩兒已經出落的亭亭玉立,找不到半點昔日的影子。
“你是柳家姑娘?”老姑姑眼淚“唰”地掉落,難怪她初初聽見這個名字,便覺得有緣分。
柳依依趕緊點頭答應:“您走後不久,村裏有學識的長老為我改了名字,喚作依依。”
她實在有太多問題想知道答案,但兩兩相望,只剩重逢的喜悅。不過幾年光景,師傅竟然變得如此蒼老,滿頭白發,手腳遍布皺紋,俨然無法再拿起針線。
柳依依忽而一笑,攥着師傅的手,安撫似的拍拍:“大好的日子,總流淚可不行。”
“是。”老姑姑趕緊拭去眼淚,又哭又笑,好半天不知道該說什麽。
重逢來得太突然,幸運的是還能再相見。
老姑姑頗感驕傲:“沒想到你還記得為師的囑托,通過繡娘大選,進宮為官。”
柳依依拉着她坐下,斟背茶遞過去:“發揚刺繡是您的夙願,也是我想做成的事。”
“你接下來打算如何做?”
“當然是先通過擢考。”
柳依依又道:“聽其他女官說,若能坐到女宰相的位子,我想把繡坊開在哪兒就開在哪兒,沒人管的。到時候我必然興辦學堂,讓天下女子可以不受約束的施展才情。”
女子有她這般見識和抱負的少之又少。老姑姑欣賞地颔首。
随即聽見她問:“師傅,當年您為何會突然消失呀?您離開漁村後去了哪兒?怎麽又會進宮來?”
一連串的問題問得人頭疼,倒真有小時候那股子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倔勁兒。
老姑姑親昵地擰了下她的鼻子,似乎不太樂意提起此事,反而道:“你此番,要記得永康王妃的恩情。若不是有貴人相助,你也不會如此順利的取得官位。”
柳依依點頭,與她聊起進宮來的種種。老姑姑認真聽着,笑地慈祥,時不時出言指點幾句。
屋內氣氛融洽,似乎一瞬便回到了漁村竹屋裏。
眼看夜色漸深,催促關閉宮門的鐘聲越來越急,可她意猶未盡,耍賴不肯走。
老姑姑無奈,親自将人送到殿外,答應明日得空再與她好好敘舊。
一路上,柳依依都高興地哼着小曲兒,春棠好奇地打聽:“有什麽好事兒,大人不妨與奴婢分享一下?”
“我找到師傅了。”
這話聽起來讓人摸不到頭腦。但春棠機靈,立馬想起她之前跟自己提過入宮的緣由,是為了完成師傅發揚刺繡的心願。
再聯想一番方才的情況,她倒吸口冷氣,驚呼:“難道,老姑姑是大人的師傅?”
柳依依眨眼肯定。
春棠也替她高興:“恭喜大人。天下之大,二位竟能在此相遇,真是莫大的緣分。”
“是呀。方開始本官也不敢相信,誰知這事它就是發生了。”
說話間到了寝殿。
春棠掀開簾子,突然有股異香撲面而來,嗆得二人咳嗽不已。
柳依依倒退回院子裏,用衣袖捂住口鼻:“什麽東西?”
“許是燃的香。”春棠敞開窗子通風,将香爐裏未燃盡的香收好。
待香味散的差不多,柳依依才進屋,道:“不必收起來了,直接扔掉罷。”
春棠知道她不喜歡濃灼的味道,但,“昭儀大人說這是當初皇後娘娘賞的,就兩盒,還特地命人送來一盒,扔掉怕是不好吧?”
昭儀大人?
柳依依犯嘀咕:“這幾日昭儀大人總是往我這兒送東西,先是綢緞,又是染香。她究竟圖什麽呢。”
“您就別想太多了,或許,昭儀大人就是喜歡您,所以才處處照顧。”春棠道。
柳依依也覺得是自己多疑了,抱歉地笑笑,囑咐她早去休息,然後掌燈鑽研書冊。
*
翌日,是個難得的大晴天。
尚工局無大事,柳依依查完賬目,本想去叨擾老姑姑,卻先被永康王妃傳去。
禦花園的植物經過大雨沖刷,未凋零半分,反倒煥發出蓬勃生機。永康王妃一襲青色衣衫,立于百花之中。本是塵世女子,卻自有一番脫俗的清澈感。
她招呼柳依依上前來:“如何?這幾日還适應嗎?”
柳依依颔首:“內宮事務繁雜,平素多虧昭儀大人指點幫襯。”
“聽聞你最近在準備擢考?”
“是。”
柳依依心道,宮裏真是處處長着眼睛,她日日閉門讀書,行事低調謹慎,竟然還能傳到永康王妃耳朵裏。
“擢考不是易事。往年落選的,想升官的,個個都盯住了這次機會。你得多上點心。”
柳依依答應,陪她進了亭子。
永康王妃道:“我這次叫你來,是有事想請教。”
“不敢當,不敢當。”柳依依萬分惶恐。
“好了,跟我不必講究這些。”
永康王妃親昵地笑,讓她看事先拟好的樣子:“過幾日是小皇子的誕禮,我想繡對鞋子作賀,卻在挑選花樣上犯了難。你來幫我看看,這幾幅哪個合适。”
柳依依未有經驗,只能硬着頭皮上。
沒想到兩人聊來聊去竟然格外投機,最後還真拼湊出個結果。
永康王妃滿意地喊人收起來,瞧着天色漸晚,打算留她去殿閣小坐,誰知剛從亭子裏出來,就有不長眼的宮女沖撞了。
幸好柳依依眼疾手快,将王妃穩穩扶住,才沒釀成大禍。
一旁伺候的宮女惱羞成怒,一巴掌扇過去,呵斥道:“放肆!你走路不帶眼睛嗎?”
那宮女跪在地上拼命磕頭求饒,看得永康王妃不忍,放她走了。
只是衣衫因此沾了污漬,有失體統,怕無暇招待客人。
柳依依看懂眼色,适時出聲寬慰了王妃幾句,告退。
*
長寧國的氣候不定,早上還晴空萬裏,到了晚上又開始呼嘯冷風。
等柳依依換下衣衫,外頭竟下起了瓢潑大雨。
她吩咐小廚房做了些師傅愛吃的東西,興沖沖地去庫房探望。
回廊的藥味比昨日還要濃,老姑姑臉色煞白,躺在榻上起不來身。
柳依依吓得慌神,剛要拉個宮女詢問,便見人慢慢睜開眼,氣若游絲:“大人不必擔憂,只是,咳咳,咳,風寒而已。”
她哪能這麽輕易被騙。
不過着急歸着急,柳依依怕徒增師傅憂愁,只好努力克制着,囑托宮女們再去太醫院請人來瞧瞧。
然後親自給她喂藥,嘴裏還羅裏吧嗦的念叨“要注意保暖”的話。
老姑姑上了年紀,反而生出種叛逆的情愫,知道她唠叨也是為了自己好,可偏偏不想聽,還想方設法的轉移話題。
柳依依哭笑不得,只得跟她說說今日都幹了些什麽。
從晨起梳洗,到過晌午路過尚工局時,被草叢裏鑽出來的蝈蝈吓了一大跳,再到跟永康王妃商議刺繡。
她剛說到王妃被宮女沖撞,老姑姑立馬激動地咳了起來:“……王妃,可有大礙?”
“沒有。幸好我反應快,及時扶住了。”柳依依輕拍她的背。
直到人完全平複下來,她才松口氣,玩笑道:“一提到永康王妃,您就這般激動,不知道還以為王妃才是您親徒弟呢。”
“胡鬧。”老姑姑嗔責她。
“是,徒兒知錯了,”柳依依見她氣色好了不少,笑道,“明日我命小廚房再做些糕點,得空給您送來。”
老姑姑答應,攆她回去休息:“你別整日往庫房跑,讓他人看見得說閑話了。”
我看自己師傅,管旁人亂嚼舌根作甚。
心裏嘀咕完,柳依依乖巧點頭,臨走時特地吩咐宮女仔細照看老姑姑。
*
雨下了整夜都沒有停歇的跡象,仿佛要貫徹整個夏日。
柳依依惦記師傅的病,翻來覆去地睡不着,天剛蒙蒙亮就喊來春棠一同去。
春棠眼睛還沒完全睜開,打着哈欠,懶洋洋的:“大人莫着急,姑姑這會兒應該還沒醒呢。”
柳依依未答,只是覺得心裏噗通亂跳,于是加快腳步到了庫房。
院落裏空無一人,宮女們似乎還未起。
等再往裏走走,她看見此前伺候在老姑姑身邊的宮女,背着包袱跟太監出來。
兩人看見她趕緊跪下問安。
柳依依免了禮,納悶道:“你們要去哪兒?”
宮女抹了抹眼淚,忍不住嗚咽。
太監狗腿地湊過來,笑嘻嘻的:“回大人的話,昨夜庫房的老姑姑病死了,她沒了主子得去領新的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