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 29 章

周牛正連着三天沒睡過好覺了，這幾天他總是閉着眼腦海裏全是周葉看着他欲言又止的表情，他能想到周葉要跟他說什麽。

他什麽都做不到，甚至醒來時也很茫然，去生産隊上工路上，腳步都是浮浮沉沉的。

昨天要不是有人攔住他，他差點就跌倒進田壟裏，摔成王八跪地，但即使當時他被攔住，他還是很恍惚。

周牛正從沒這麽懷疑過自己，他覺得他不應該這麽頹廢，他得好好地把工作做好。

好友勸他：“就是塊田，今年收成不好，明天把地犁了，不就行。”

哦，周圍好多這樣的聲音。

周牛正一開始是這麽想的，直到他們看到自己的田壟裏，上面生長着的稻苗們不知什麽時候，也許是昨天，也許是昨天的昨天，反正在他們焦頭爛額的時候，它們開始成片成片地出現枯黃的斑點。

他跟他爸很快就意識到，這不只是苗出現問題，之前施的肥也出現問題了。

犁底層吃不進肥，多出來的肥料便積攢在淺水層裏，地下的根吃不到足夠的養分無法健康的成長，暴露在外的葉苗卻因為吃多了肥，導致吃肥過多出現燒苗的狀況。

如今不單單是要解決犁底層的問題了，壞掉的苗要及時清理，要不然燒苗的情況繼續蔓延，将會陷入惡性循環。

今天，周牛正依舊醒的很早，他揉了揉酸澀的眼睛，翻身起來時，看到鏡子裏的自己兩眼挂着眼屎，眼底發青，精神萎靡。

他去廂房的水池洗了把臉，腳步輕晃地走到前堂，周爸周媽都坐在桌子上吃早飯，紅薯粥搭配煮雞蛋。

周牛正愣了下，沒想到他媽還煮了雞蛋。

他剛坐下，就聽周爸沉聲道：“吃完跟我去趟縣裏，上次就是沒帶上你才會被哄騙，這次你跟着我去，我們今天必須要見到謝專員。”

繼續拖下去，一切都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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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周牛正沒說什麽。

上次周爸去縣裏，他是要跟着一起去的，但他爸覺得不過是去趟縣城，不用兒子也沒問題。哪裏想到縣城裏跟農場完全不同，他爸一到縣城就昏頭轉向，俨然一副實實在在的農村人模樣，什麽都不懂，問路人也沒幾個人搭理。

但周牛正不一樣，他是讀過書的，還讀到初中，肯定比認不全幾個字的周爸強。

吃完早飯，周牛正跟他爸急匆匆出門，他們就帶了點錢，還有雞蛋跟西紅柿、茄子、芥菜等新鮮摘的蔬菜，裝在蛇皮袋裏。

縣城裏的生活節奏快，他們坐的是最早的班車，等到縣裏都九點左右，兩人沒找地方歇腳，搬着幾十斤重的蛇皮袋，穿街走巷地來到岐江縣糧食局門前。

這次，周爸讓周牛正上前去問，他黝黑的皮膚皺起褶子：“阿仔你口音不重，你去他們能聽懂說什麽。”

周牛正沒推脫，他出門時特意換上新的襯衣，大熱天還把最後的扣子系上，他的後背一層熱汗都沒解開。

他進到糧食局，被眼前兩條樓梯給為難住，周牛正不知道走哪邊。

恰巧這個時候右邊的樓梯有位穿着淡青色襯衣的同志走下樓梯，見到杵在門中間縮頭縮腦的周牛正，停下腳步問道：“你是要找誰？”

“這位同志，請問謝專員在嗎？”

周牛正眼睛停在對方的襯衣上，不敢往上擡，他自認為自己膽子大，可到城裏才知道自己平時有多井底之蛙，這邊的人穿着跟他們鄉下不一樣，他們那般光鮮亮麗，有着份得體穩定的工作，是他們這輩子都羨慕的對象。

那位同志“哦”了一聲，不假思索地說：“在二樓，你從我這條樓梯上去就能找到。”

周牛正內心激動：“謝謝這位同志。”

同志沒繼續看他，拿着文件袋往左邊的樓梯走去，對有鄉下人來找謝專員這事早習慣，并沒放在心上。

周牛正興奮地跑出糧食局，跟縮在角落裏的周爸喊道：“爸，今天謝專員在局裏，我們現在就過去二樓找他！”

“……”周爸畏畏縮縮地踟蹰一會，才點頭讓兒子拿上蛇皮袋。

他擔憂地小聲嘀咕：“不知道謝專員收不收我們的蔬菜，要是收就好了……”不收就要給錢，他準備了50元，都是一張張小鈔，用退了色的紅布包着。

……

“謝專員，外面有人找你。”

辦公室門被敲響，站在門口的同事朝辦公桌前的謝畢卿喊道。

謝畢卿停下手中動作，擡起頭看他道：“哪位找我？”

那人也不知道是誰：“說是路東農場來的，像是個農村人。”

話音未落，謝畢卿“嘩”地從椅子上站起來，他腦海裏立即想到方應禮，不等那人好奇問他，腳步飛快地走出辦公室。

沒走兩步，他就看到走廊處拘謹無措站着的兩名男人，一老一年輕，看長相似乎是父子。

謝畢卿的腳步慢下來，沒見到方應禮的身影，看來不是他來局裏找自己？想來也是，方應禮去泊山鎮才幾天，可沒空到縣裏找他。

他不确定站在那裏的兩人是不是來找自己的，那兩人見到他，激動地喊着：“謝專員，謝專員我們可見到你了……”

他們不是空手來的，腳步還放着蛇皮袋，看起來裏面裝的東西不少。

“謝專員——”

周爸嗓門大，之前局促的膽怯感在見到謝專員的時候統統轉化成了亢奮，恨不得立即跑到謝專員的面前。

他沒走幾步，腳步頓了下來。

這裏是公共辦公區域，人不少，他這麽一嗓子喊出來，不少人朝着他的方向看過來了。

有幾人竊竊私語，聲音很小，他聽不到都說了什麽，可從那幾個人看向他的表情，就知道不是什麽好話。

周爸在村裏幾十年的傲氣，在這幾次進城裏被擊潰得體無完膚，他不自信地下意識避開那些人的視線，雙手無處安放地搓着衣角。

兩人窘迫的神色溢于言表，謝畢卿皺了皺眉：“找我的？先進我辦公室再說吧。”

“好……好的……”幾秒後，周爸回過神，拉上同樣呆愣住的周牛正。

進到辦公室裏。

謝畢卿主動邀請他們坐到沙發上，還給他們倒了兩杯茶，他溫和地說道：“來縣城一趟不容易吧，喝杯茶說下找我有什麽事。”

這裏沒有其他人，周爸是見過謝專員幾次的，知道謝專員為人熱情，樂于助人，到了裏面，他身上局迫的緊張感稍稍沒那麽嚴重，這會心裏想到田裏的情況，也不顧上別的了。

周爸戚戚然道：“謝專員，我們的田地出問題了，苗長不大還枯黃，實在是沒辦法才來到縣城裏找您，求謝專員替我們看看田吧。”

“自家的田地？”謝專員問。

周牛正站在他爸旁邊，他爸說完話一直哽咽着，他連忙道：“是的，是自家的田地。”

謝專員微皺眉地例行詢問：“今年沒翻耕嗎？”

“沒，還沒到，本來是打算秋播的時候深耕的。”

“有沒有正常施肥？”

“有，我在生産隊上工，我們是跟着生産隊的腳步走的，那邊施肥我們就跟着施肥，這麽多年來都沒出現過問題。”

“是不是形成犁底層了？你們檢查過沒有？”

“……”周牛正這次沒有及時回答，他猛的就想起方應禮說的話，犁底層是他親自探出來的，後面他爸不死心也試了一次，發現真的犁底層，這個是主導原因，但不知道為什麽，苗大片大片枯黃。

周牛正幹澀回答：“是的。”

問到這裏，謝專員的眉梢深深地緊皺起來，光從這些信息就能得出來這批苗想要搶救回來的幾率已經不高了，但他還沒見到田壟的真正情況，還不能立馬下結論。

“你們是路東哪裏的？”謝畢卿問道。

周爸終于哽咽完：“我們是上田村的。”

謝畢卿淡淡道：“這樣吧，我今天抽空跟你們去趟上田村，看能不能解決情況。”

說完，他補充道，“不過我不能保證能解決問題，你們先不要高興太早。”

“不會的不會的，只要謝專員肯來幫我們查看情況，我們就已經非常感激謝專員了。”周爸喜極而泣，連忙讓周牛正把帶過來的蔬菜跟雞蛋從蛇皮袋拿出來，“謝專員，這是我們的一點心意，你千萬要收下。”

謝專員盯着那袋蔬菜，眉頭皺得更深了。

後面他讓周家父子把帶回來的蔬菜跟雞蛋帶回去，他給農民看田解決問題，極少收取農人的咨詢費，也不怎麽收送過來的蔬菜水果等食物，他不缺這些，這對他來說不過是舉手之勞。

如果是承包戶請他去看田，他是要收取費用的，這兩者不是一回事。

.

今天方應禮上班，路上他身邊多了個人，是昨天恰巧碰到的方富強。方富強說要跟方應禮結伴上下班不是說說，而是真的一大早就在村頭老榕樹下等方應禮。

等方應禮出現時，他把手中的雞蛋跟饅頭都吃完了，兩手空空，笑容可掬的看着朝着他走過來的方應禮。

方應禮有點愣住：“等很久了？”

方富強：“沒有，我也是剛到。”

他握住旁邊的自行車車頭，踢了下腳撐，推着他往村外走。

看着方富強大步推着車走出去，方應禮眨眨眼，不是很明白他這位十來年沒見到的小學同學為什麽那麽熱衷跟他同行。

畢竟他好像不能給方富強帶來什麽有用的東西，方富強他們家不種田的，他們家一個在村委工作，一個在農場工作，不需要靠種田收到的那點糧食補貼家用，就可以将生活過得很好。

但……他又好像有點能明白方富強。不是“方應禮”這個人有多好，在小學時兩人的關系有多親密，也許只是“方應禮”不曾欺負過他，也許是因為他曾經羨慕過“方應禮”。

就好像，他一直很羨慕他的導師，覺得他的導師無所不能，去過很多地方，參加過那麽多次實踐研發，懂得那麽多學識，好似地裏能種的植物，他的導師都懂。這并不是因為，他的導師對他們有多好，反而他們的導師是出了名的嚴厲。

方應禮摸摸下巴，算了，探究這些沒有什麽意義，目前來看，方富強對他沒有敵意，他不介意跟方富強做朋友。

“我載你吧，走路可能有點慢，不知道能不能趕上六點半的班車。”方富強看着沙土路，回過頭問方應禮。

方應禮卻道：“還是我載你吧，到晚上換你載我。”

方富強沒怎麽猶豫就同意了：“行呀，我車技應該比你好，回來路暗我來騎。”

方應禮飛快地點點頭。

他沒載過人，方富強剛跳上後座時，自行車頭扭曲地搖擺起來，吓得方應禮緊張地雙腳踩地，嘗試幾次才成功地将自行車騎上路。

後座颠得屁股開花的方富強眼神放空，失神道：“應該我載你。”

方應禮打包票：“沒事兒，我多載你幾次就能掌握好方向，不會像現在這樣了，你看現在是不是很好多。”

“……”

方富強用沉默代替了自己的回答。

到農場汽車站，他揉着發疼的屁股暗暗發誓，以後絕不讓方應禮載他走沙土路了，這半個小時的路程，硬生生讓他感覺到時間漫長，度日如年。

方富強真誠建議：“以後你還是別載人了。”

方應禮無辜地眨動眼睛：“我覺得我技術進步很大。”

之前他騎上路的時候都有點慫，但借用了杜勇田的自行車幾次後，他對騎自行車這種沒有什麽技術含量的東西很快上手。陳彬跟着他去田裏，騎的自行車速度都不一定能超過他。

但方富強不信，不僅不信，還打算以後再也不坐他的後座。

兩人坐班車到鎮上，方應禮目送他離開後，調轉方向進入到另一條巷裏。

剛到糧食局，方應禮就拉上陳彬離開局裏，他們今天要去新一社區的旱田，指導社員們用新的播種手段種植紅薯。

現在還沒有溫室培育紅薯苗，都是直接把切好的紅薯莖塊丢到土坑埋上土壤，澆水施肥，等到覆蓋在上面的土壤有了裂痕，就可以檢查地底下的紅薯長得如何，等紅薯長到一定程度，就可以開始收紅薯。

能選的品種也少，基本就紅瓤紅薯跟黃瓤紅薯這兩種，紅瓤的含糖量高，口感偏甜，吃起來比較細膩，适合放到竈口裏烤着吃，撕開能看到一層金燦燦的紅油，甜絲絲的，很像現在的煙薯25號。

黃瓤的皮是淡黃色的，肉質比較鮮黃，含澱粉量高，吃着軟糯香甜。大多數人都比較喜歡紅黃壤紅薯煮粥，不會那麽幹粉，适合制作成紅薯粉、紅薯粉條等衍生産品，

兩者的優勢都很明顯，種植的數量都相差不大。

今天新一社區要播種的紅薯是黃瓤的，在方應禮跟陳彬到來前，他已經讓社員把留種的紅薯切成小塊，就等方應禮說的什麽新種植方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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