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 33 章

到縣汽車站，方應禮直奔糧食局。

紅湖村離岐江縣實在太遠，等他到局裏時間不早，已經有兩個人比他先到。

謝畢卿熱情地拉着他過去認人，這兩人年齡都比他們大，看着都有四十歲左右。其中一人是岐江縣本地人，叫廖惠州，穿着一本正經的霧藍色夏款中山裝，手中提着個黑皮手提袋，現在在武臨鎮分局工作。

另一個叫張建樹，葵東鎮人，在本鎮的分局工作。他的穿着就要比廖惠州随意多了，上身是灰條白底襯衣，搭配灰色西裝褲，戴着斯文的眼鏡，一絲不茍地看着他們。

廖惠州曾聽謝畢卿誇過方應禮，這會見到，除了最開始的打量，就沒有其他多餘的表現。

反而是張建樹很健談，拉着方應禮說起話來：“小謝說你給村民提出了移苗翻耕的辦法，你是怎麽想到這方法的？”

要知道，他在聽到方應禮只有小學學歷時，很是吃驚了一下，結果人家還有更讓他吃驚的表現。

“你以前在哪位老先生手下學過？”張建樹疑惑地問。

方應禮卻搖頭：“沒有，我沒有拜過老先生，我知道的知識都是從書裏讀來的。”

“書？”

出聲的不是張建樹，而是旁邊的廖惠州，廖惠州不置可否道：“村裏哪裏來的書。”

“村委裏有書。”方應禮道。

他沒有說謊，紅湖村的村委裏，是有書的，還是整整一架子書，裏面什麽書籍都有，最多的就是農業相關的書。

不過并不是誰都能去村委裏，還能在裏面看書的，而現在的村委主任并不認識方應禮，他是前三年才剛上任，之前的老村委主任跟方應禮有點親戚關系，但要去找他求證，方應禮到底有沒有去他那裏看過書，已經求證不到。

為此，方應禮并不擔心會被拆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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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應禮補充道：“小時候村委還沒那麽嚴，我們是可以去那裏找書看的，後來看得多就記了下來，沒想到長大後反而能用到。”

“……”廖惠州微眯眼睛，“你記憶力不錯。”

方應禮謙虛笑了笑：“謝謝廖老師誇獎。”

這句“廖老師”取悅到了廖惠州，他沒在這點上找方應禮的麻煩，轉而擡起手看手表，不悅地皺眉道：“小陸怎麽還沒來？”

“詹臺離縣裏一個小時的車程，應該早就到才對。”謝畢卿接話。

站在他旁邊的婁懷小聲嘀咕：“他指不定又想幹嘛……”

半個小時後，陸銳安姍姍來遲。

他表現得很淡定，不帶任何歉意地說道：“有事耽擱，不好意思。”

陸銳安目光一一從謝畢卿、廖惠州跟張建樹身上看過，直接越過方應禮，走到謝畢卿的旁邊，跟其他人侃侃而談。

好似直接把方應禮當做透明人，有幾次謝畢卿想要向他介紹起方應禮的時候，都被他恰巧地挪過話題，沒有給謝畢卿介紹人的機會。

方應禮倒沒在意，他後背微微靠在後面的石柱上，旁邊是一臉看不下去的婁懷，婁懷用胳膊肘輕輕地碰了他一下，用揶揄地目光示意方應禮快看。

方應禮對着他微微笑。

“……”婁懷感覺到挫敗，難道你沒發現對方根本就在故意針對你嗎？

這人怎能這麽小氣，不是他自己被局長調到詹臺鎮的嗎，怎麽現在這幅像是被方應禮擠兌離開泊山鎮分局的模樣。

啧，等會有機會一定要讓方應禮離這樣的人遠點。

陸銳安繼續談笑風生：“詹臺這兩年發展得很迅速，并不需要我就能很好地發展起來，我去那裏不過是出一份力而已。”

張建樹贊嘆道：“還是你們年輕人好啊，有這樣的魄力，我們都老了，現在也就幹幹本職，讓我們研發什麽新的種植技術，難度可謂不小。”

“哦對了，你知道小方吧？”張建樹忽然提道，“小方快過來。”

陸銳安肩膀微愣，似乎是剛發現方應禮的樣子，略帶驚訝地看着他：“你就是那個接替我的方指導員？”

方應禮摸着鼻子地走過來。

他沒想到張建樹忽然提到自己，只能是上前走了兩步。

他道：“是我。”

陸銳安道：“你穿着這樣我以為是哪個專員帶過來的助理。”

方應禮：“……”我謝謝你。

他算是看出來了，這人不招惹他也會過來招惹你，而且看他跟其他兩位專員的聊天口吻，這幾個人明顯關系都不錯，甚至謝畢卿，跟他也能聊幾句，并沒有對他有任何的不同對待。

“做人不能看外表。”謝畢卿擡手搭在方應禮的肩膀上，笑着對他說，“我覺得應禮比我厲害，跟他理論的時候，知識面很廣，這幾天我們有空，可以來聊聊。”

陸銳安露出一言難盡的表情，将眼底的嫌惡情緒隐藏得很好：“好啊，今晚就有空。”

他在知道接替他的人是誰，有什麽背景之後，整個人就像是吃到蒼蠅一樣難受，就算找不到人來接替他，也不能随随便便找這麽個垃圾貨色來接替他吧。

“很高興認識你。”陸銳安裝模作樣地伸出手。

“一樣。”方應禮露出極淡的笑容，跟他拉開距離地後退半步，淡淡道，“我手都是汗，就不跟陸專員握手了。”

聞言，陸銳安僵硬地放下手。

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他的手臂鼓起青筋，努力壓着煩躁的情緒。

“各位同志，我們該出發了。”謝畢卿沖着他們說道，他看到局裏派來的車已經到了。

他們坐上局裏派來的小客車，車裏有十一個座位，分成兩排四座，謝畢卿把方應禮拉到自己的旁邊的位置坐下。

剛坐穩，謝畢卿就問他：“你要喝水不？我帶了涼茶跟白開水。”

“我也帶了。”方應禮拍拍他的紅軍包，他帶的是番石榴葉水，等會是露天學開拖拉機，不帶點解暑的水喝，他怕自己中暑。

縣裏的主道是水泥路，小客車開得很穩，方應禮在車裏小憩了一會，醒來時車子已經駛入到郊外的沙土路，再過十幾分鐘，車子停在一片寬敞的空地上。

前頭的司機喊：“到了，大家下車！”

等衆人下車，方應禮發現這裏并非全是空地，在小客車停下來的地方往左看過去，能看到幾間平房，平房前還停着幾臺墨綠色的拖拉機。

其中有個人沖着他們揮手。

謝畢卿道：“是供應公司的負責人。”

他們這次購買的六臺豐收-35型拖拉機，都是經由縣裏的農業機械供應公司負責，由他們一路将拖拉機運回到縣裏。

婁懷興奮地驚叫一聲，邊跑邊回頭：“這拖拉機真漂亮！”

“這孩子怎麽還跑起來了。”廖惠州無奈地搖了搖頭，看着那停靠着的六臺拖拉機，他也難掩激動，“确實漂亮。”

剩下的幾個人都不由地加快腳步。

婁懷率先到達，他上手摸摸眼前的拖拉機，感覺這拖拉機的造型真酷，比紅衛-40型還要好看，而且後輪好大啊。

他興高采烈地圍着拖拉機轉圈，見謝畢卿他們過來，連忙跑過去：“老師，好帥！等會我可不可以第一個上去學怎麽開？”

“求求老師了，我真的好想試試。”

“這位同志，當然可以，這幾天我會一直在這邊，教你們怎麽把拖拉機開好。”旁邊，一位穿着工裝的師傅看着他撒嬌的模樣，沒忍住地開口說道。

婁懷立馬丢下謝畢卿，跑到他跟前：“這位同志你好，你是教我們開拖拉機的師傅是嗎？”

謝畢卿：“……”

師傅笑眯眯地說是，還跟他們介紹自己姓謝，叫他謝師傅就好。

在他們說話的時候，方應禮看着他眼前的這臺拖拉機，豐收-35型拖拉機，它的造型跟新一代的輪式拖拉機外觀相差很大，車頭看着好似螳螂的頭部，黑色的燈頭，銀色的排氣面，前面的兩個輪子比後輪小了幾圈。

它沒有遮陽的車頂，是露天模式，人坐在操作臺，轉過頭就可以看到後面的情況。後輪上面的墨綠色鐵皮，有兩個粗杆鈎，用來挂住懸挂犁。

因為用的是柴油機動，車頭還有排煙杆。

外面日頭烈，謝師傅請他們進屋裏，給他們每個人都發了拖拉機零件圖冊：“你們先看下，了解下35型的機構構造，熟悉後再上手就非常容易了。”

“有什麽不懂的可以問我。”謝師傅說完，就喊兩名農業機械供應公司的職工跟着他去把暴曬在太陽底下的拖拉機開到屋子旁邊的塑料棚裏。

“突突突——”

屋外，傳來震耳欲聾的巨大響聲。

坐不住的婁懷抱着圖冊飛奔出去，他趴在門口位置朝裏面的人喊：“快來看，師傅開拖拉機了！”

饒是見過幾次不同型號拖拉機的謝畢卿，在聽到這話時依舊沒忍住地站起來去觀望。

接着就是陸銳安跟張建樹等人。

陸銳安表現就要比婁懷淡定不少，他嗤地笑道：“不就是拖拉機，別整得跟鄉巴佬一樣，以前又不是沒見過。”

“我就是沒見過豐收-35啊。”婁懷朝着他翻了個白眼，“你見過？”

陸銳安冷冷道：“我是沒見過，但我不會像你這樣。”

婁懷撇撇嘴，不想再搭理這個陰陽怪氣的家夥，這家夥就是假正經，其實心裏肯定跟他一樣很激動。

他們這是小縣城，在別的地方早就派上用場的豐收-35型，到他們這裏的時候，其他大城市可以說是都用上了，甚至還有的肯定用上了比35型更加新一型號的拖拉機。

但這依舊不妨礙他們激動，有了這六臺拖拉機，以後他們耕作時，又是一大主力。

方應禮不緊不慢地走到窗戶邊，看着外面謝師傅把幾臺拖拉機到開到陰涼的棚子裏，其他幾個人看着謝師傅回來的身影，才意猶未盡地回到座位上，看起手中的拖拉機零件圖冊。

“應禮，你看得怎麽樣？有什麽不懂的地方嗎？”謝畢卿看到方應禮還站在窗口邊，走過來問他。

方應禮回過頭：“我看完了。”

謝畢卿愣了愣：“這麽快？”

他把圖冊翻開到後面幾頁，對着其他一頁問方應禮：“這個結構我不是很确定，它為什麽要設置在這個位置。”

方應禮看了一眼，道：“這是考慮到駕駛者的身高問題，如果油門位置太低，身高太矮的話可能夠不到，你看這裏，是可以調節的。

“還真是。”謝畢卿恍然大悟。

這時，謝師傅進屋，看着他們問：“你們有誰想先試下？”

“我……”婁懷下意識地站起來喊道，在謝師傅看向他的時候，撓撓頭地幹笑，“要不我下一個，我圖冊還沒看完。”

話音未落，他的耳邊響起很小的冷笑聲，不用猜都知道是誰。

婁懷扭頭怒瞪回去，氣鼓鼓地喊道：“笑什麽笑，有本事你第一個去。”

陸銳安眼神冷下來，卻沒有從椅子上站起來，因為他還不能确定自己能不能立馬學會，不想這個時候出意外，特別是這裏還有個極其厭惡的人。

況且謝畢卿還在這裏，輪不到他出風頭。為此，他只冷冷地朝着婁懷笑了笑，低下頭繼續看手中的圖冊。

婁懷被他的反應給氣到了。

他喘着氣地跑到謝畢卿的面前，委屈巴巴道：“老師，要不你去？”

方應禮沒見過這麽坑老師的，主動站出來道：“我先試下吧。”

看着婁懷疑惑地扭過頭，他道，“我把圖冊看完了，以前沒開過拖拉機，很想試下。”

婁懷頓時變得扭扭捏捏：“應禮，你加油……”

方應禮神态自若：“好，我加油。”

謝畢卿沒問方應禮能不能行，眼裏只有對他全然的信任。

最感到意外的是陸銳安，他沒想到會是方應禮第一個站出來，按以往的情況，都是謝畢卿先站出來做示範。

他不由地懷疑，為什麽謝畢卿這麽信任方應禮。

回想當初他來總局面試，當時謝畢卿對他并沒有另眼看待，在局長問他有什麽想法的時候，還把他推舉到泊山鎮當專員。陸銳安不想去泊山鎮，他一直想要來岐江縣糧食總局，他覺得自己有一天總會取代謝畢卿，成為局長眼中最厲害的農科員。

結果，他在泊山鎮拼死拼活三年，沒有回到岐江縣，反而去了詹臺鎮，這是他最氣不過的地方。

到了詹臺鎮，他想要回到總局的機會更加渺茫。

他好多次都懷疑這是不是謝畢卿搞的鬼，因為當時的任命是總局局長批下來的，方應禮也是總局局長批下來的。

不用陸銳安出聲，其他兩名專員在聽到方應禮要第一個嘗試的時候，已經站了起來。

他們走出屋子，來到日光下面，看着方應禮跟着謝師傅來到其中一臺拖拉機前。

廖惠州道：“你們說，小方能成功嗎？”

張建樹不了解這個新的指導員，只是搖頭：“我不猜，等會不就知道了。”

方應禮沒聽見。

謝師傅已經坐上面前的拖拉機，一邊比劃着一邊跟他講解：“這邊是機動把手，你用力一推一拉，就能把拖拉機啓動……這個時候操作方向盤，把它開到指定的地點……”

講解了兩分鐘，謝師傅挂檔熄滅油門，從拖拉機跳下來，讓方應禮試下。

方應禮坐上被太陽曬得滾燙的座位，不動聲色地彈跳一下，才結實地坐上去。他彎下腰提起機動把手，用力往後一拽。

“噗”地冒出沉悶的響聲。

拖拉機被啓動。

方應禮雙手握着方向盤，一只腳踩在油門上，一只腳踩在剎車片上，他坐直起身，踩動油門。

“突突突突——”

巨大的聲音貫穿耳膜，車身猛烈地抖動起來，連帶着坐在上面的人，四肢都跟着輕顫。

方應禮握緊方向盤，按照謝師傅指定的位置，不緊不慢地開過去。

等到指定地點，他調轉車頭方向，穩穩當當地把拖拉機開回到原來的位置。

留在原位的謝師傅震驚地看着他：“你以前開過？”

“沒有。”方應禮臉不紅心不跳地說。

“嘶，可以啊小同志，教了這麽多年的拖拉機，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學得這麽快的。”謝師傅由衷誇獎，“你再開幾次，就能獨自下地了。”

謝畢卿從後面飛奔過來，抓着他的手臂大笑：“我就相信你可以！”

站在後面看呆的幾個人逐漸地回過神，都面面相觑，意外于方應禮只看了圖冊就學會開拖拉機。

這個速度過于逆天，他們都有點懷疑自己的眼睛出現問題。

張建樹眼睛睜大：“你們都看到了？”

“這小子的速度可以啊。”廖惠州咂舌，想丢下身邊這兩人，跟着謝畢卿跑去方應禮面前，問他是怎麽做到的。

陸銳安呆滞地站在原地沒動。

仔細看的話，能看到他垂放在身側的手臂都在極力控制着，沒開過拖拉機？不！他堅決不信沒開過拖拉機的人，能這麽快就上手，這個方應禮一定是在說謊。

就在他惡意地猜想着時，猝不及防被一道掃過來的目光紮到，陸銳安全身僵硬，他擡起眼睛看過去。

方應禮在朝着他微笑。

那笑容……怎麽看怎麽刺眼，仿佛對方早就知道他心裏在想着什麽，陸銳安後背發涼，強迫自己鎮定地移開對視的眼睛。

遠處，方應禮默然地收回視線，對着快要把他手拍斷的謝畢卿，用另一只手按住他激動的爪子。

“謝哥，這拖拉機挺好開的。”

比起更加現代化的拖拉機，這種老式拖拉機的操作盤更加簡單容易上手。

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