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 37 章

周二上午,三百六十畝旱地全部深耕完成,後面的道路修整,灌水溝渠,以及具體方案都不是他們能管的事了。

作為此次出差的帶隊,謝畢卿做主請謝師傅,以及兩名交接的農業機械供應公司負責人,跟着一同前往國營飯店吃午飯。

當然,錢由總局那邊報銷。

進到國營飯店,謝畢卿招待好謝師傅跟負責人,旁若無人地對方應禮招手。

“過來,你坐我旁邊的位置。”謝畢卿對方應禮的特別對待表現得人盡皆知,連婁懷都要往後排一排。

方應禮對上他熱切的眼神,沒有太多猶豫地走過來坐好。

要說在這麽多人裏,選擇一位聊天的對象,方應禮想都不想地選定跟他有共同話題聊的謝畢卿。

兩人當初一見如故,現在每天都有不少話能聊。

聊着聊着,謝畢卿就遺憾電話還沒有家家戶戶都普及,這樣他有什麽話就可以随時随地找方應禮了。

每到這樣涉及未來暢想的話題,方應禮都會對着他笑,真摯地點頭:“都會有的。”

謝畢卿難得喝了一點白酒,臉醉醺醺地泛着紅,人很清醒,就是比平時聲音大了些:“好!”

大家心情都很好,不止謝畢卿喝了酒,廖惠州跟張建樹桌前都倒了一杯,兩人慢條斯理的小酌,時不時地小聲說話。

此時他們坐在國營飯店的包廂裏,空中氣氛融洽,方應禮拒絕了旁邊謝師傅的喝酒的邀約,他下午還要回家,不能喝酒。

而且他只會喝啤的,不會喝白的。

擔心一杯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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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師傅道:“年輕人怎麽能不會喝酒呢?”

“36°,這酒不高,一杯是不會醉的。”謝師傅口舌遲緩,說話比平時慢了半拍。

真是一點可信度都沒有啊。

方應禮無奈撓撓頭,目光漫無目的地打量周圍……

角落,陸銳安獨自一人在喝悶酒。

他胸腔有股難忍的憋悶無從說出口,這一生,他就沒有這麽憋屈過。

可……為什麽都這個時候了,方應禮還坐在他的對面。

是想要嘲笑他嗎?還是想這樣一直跟他過不去!!

陸銳安喝得有點高了,他恍惚地想到從小到大,他就是別人家口中的優秀孩子,是學校裏的優秀代表生,哪怕是成為陸專員,他在泊山鎮分局依舊是人人追捧的對象。

這次,所有光輝仿佛在他身邊溜走,朝向了一個看着就是小醜的人。

那人不僅奪走自己的贊美,還無不時時打擊自己,譏諷自己,用看小醜的眼神看他??

不,他才不是那個小醜!

陸銳安猛地仰頭喝點杯子裏的白酒,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方應禮!”他喊道。

陸銳安一張臉都是赤紅,眼角不知是氣到還是哭了,紅彤彤的吓人。

他踉跄地推開椅子,搖搖晃晃地往方應禮地方向走過去,還沒靠近,就被旁邊的婁懷給攔住了。

婁懷沒見過他這一面,如同活見鬼地喊:“陸銳安,你沒事吧?哎呀,你是不是喝醉了,這個時候可不能打架!”

陸銳安被攔,氣急敗壞地怒罵:“你算什麽東西,你給我滾開!”

話音未落,在桌的其他人臉色徒然一黑,沒人能想到,在這樣融洽的氣氛裏,會有人這樣破壞氣氛。

…謝畢卿皺着眉,道:“陸專員,你是有什麽話想說嗎?”

“不……不,我不想跟你說話。”陸銳安擺擺手,嗓音沙啞,“我要跟他說話,方應禮你別當縮頭烏龜,你給我出來。”

本不想搭理他的方應禮:“……”

“為什麽你要這樣對待我?”陸銳安仿佛自言自語地囔囔說着。

他也不需要方應禮說什麽,自顧自地繼續道:“我從沒這麽挫敗過,都是因為你……因為你……”

說着說着,人往後面倒,倒在趕緊上前扶住他的婁懷身上。

婁懷難受地嘴角抽動,卻不敢放手怕他摔倒。

他無語吐槽:“這人瘋了吧,不會喝就別喝,喝了還耍酒瘋。”

其他人見狀,也都不好說什麽,這兩個年輕人從第一天開始嗆到現在,這會終于有人沒忍住爆發出來。

就是不知道陸銳安清醒後想起來,會不會更加惱羞成怒。

“要不,今天就這麽散了吧,時間不早了,明天咱們還要回去工作。”廖惠州站出來,打破這刻的緘默,他說完看向了方應禮。

方應禮坐在那裏,表情淡淡的。

好像真的不在意這位指着他控訴的陸銳安。廖惠州都有點好奇起來。

謝畢卿黑着臉,讓婁懷帶着人回旅社休息。他去結了賬,把謝師傅等人送走後,略帶抓狂的找方應禮聊天。

“陸銳安是人來瘋嗎?他這幾天受挫跟你有什麽關系?說到底不是他自己眼高手低?”

“應禮啊,你可不能因為這個事受到牽連。”

方應禮點頭,委婉道:“謝哥消消氣,這件事對我來說沒任何影響。”

“真的,可不是安慰我?”

“有什麽好安慰你的。”方應禮笑了笑,謝畢卿喝了酒後,說話都不太一樣了。

謝畢卿搖搖有點暈的頭,轉移話題地說起這次新開發的旱田來,說他會為方應禮努力争取。

方應禮怔了怔,不動聲色地把話題轉到別處。

他怕自己以後沒法好好地回報對方如此熾熱的友情。

謝畢卿舌頭打轉,幾秒後道:“要是陸銳安以後找你麻煩,你就跟我說。”

方應禮嘆氣:“我會自己處理好。”

“方同志,你這想法不對……”謝畢卿不樂意了,“你是我推薦去泊山鎮分局的,出了事就是我的責任。”

有着三年集體宿舍生活經歷的方應禮,對這樣硬要往自己頭上扣責任的人,依舊招架不住。

他哭笑不得,這樣有責任心的人太少了。

“好,我會跟你說。”

謝畢卿聽後,瞬間沒了脾氣,滿意地拍拍方應禮的肩膀。

廖惠州跟張建樹都喝了酒,連婁懷也都喝了一小杯。他把人送回到旅社,就匆匆忙地趕回來,看到還算人間清醒的謝畢卿,松了一大口氣。

“還好老師沒喝醉,要不然師母等會肯定很生氣。”婁懷道。

方應禮挑了下眉:“嫂子不讓謝哥喝酒嗎?”

“對呀,其實老師的身體不是很好,以前還做過手術,養了幾年身體才好。”婁懷偷瞄謝畢卿,看到他沒生氣,又繼續道,“不過只要不喝醉,師母再氣也會被老師哄好的。”

話還沒說完,婁懷痛苦地“哎呦”喊出聲。

他成功地挨了謝畢卿一個大逼兜。

惹得方應禮笑了出來。

*

離開岐江縣前,方應禮思來想去還是決定跑去面包店包了兩個甜甜圈。現在他的紅軍包裏,不止有甜甜圈,還有俄羅斯大列巴。

坐着班車回到路東農場,方應禮沒有急着回家,拐個方向轉而去農場的供銷社。

他去買了一包鹵味包,最便宜的三分錢。方應禮買的是五分錢的,裏面有五種調味香料。

他湊到調料包上面嗅嗅,嗅出八角、桂皮、香葉、小茴香跟草果混合在一起的香味,略有點沖鼻。

走出供銷社,他想着好不容易往這邊來一趟,不如順帶去看下方大力。

哪想到還沒看到方大力,先在供銷社不遠外看到了周葉。

周葉看到他時有點激動,扛着鋤頭飛奔過來,邊跑邊激昂地大喊:“應禮!應禮!你可算是回來了!你出差好幾天了,我去你家沒看到你。”

“嗯?”方應禮有點愣。

一聽才知道周葉跑去紅湖村找他了,沒看到他反而碰到了帶着孩子回家的周慧岚,是周慧岚告訴他方應禮去縣城出差。

周葉感激地說道:“我家的田按你說的方法,前幾天全部移苗了,這幾天苗都緩過來了,還長高不少。”

“真的太神奇了,以為會多多少少的死一點苗,結果幾乎沒有死苗的情況出現!”周葉高興得無與倫比,“我……跟我爸想好好謝謝你,都覺得上次給你的咨詢費實在太低了……”

上次去找方應禮的時候,他身上還帶了一筆錢,是周葉他爸出的,裏面有兩張五塊錢。

他回來後就想着哪天能不能在農場見到方應禮,錢就一直帶在身上,沒想到真的讓他碰見。

這完全在方應禮的意料之外。

十塊錢啊,可是一筆巨款,是他目前四分之一的工資了!

方應禮罕見地沒有果斷收下這筆錢,并不是他覺得自己的指導技術不值這個價,而且周葉家雖然家境還行,卻也是普通人家。

他們家除了生産隊的進項,就是家裏幾畝田的收入,除此之外就沒有其他渠道的大額入賬了。

想來十塊錢對他們來講,也不少。

周葉見方應禮不收,緊張起來:“應禮你可一定要收,這是我跟我爸的心意,你是不知道,周牛正他家的田,幾乎全毀了……”

原來,在謝畢卿查看了他們的田地後,發現周牛正家的田,已然有三分之二的情況出現壞苗。清理後,還要趕緊重新排灌水,要不然剩餘的水稻苗都要跟着遭殃。

一想到如果沒有方應禮,他家的田就是周牛正現在的情況,那損失就不是幾塊十塊的事了,是上百幾百的嚴重情況!

那樣,他們家半年的努力都要打水漂!

周牛正他爸後悔死了,這兩天人看着都蒼老不少。連帶着周牛正都沉默寡言起來,看來這件事對他們家打擊不小。

方應禮無聲嘆了口氣……

最後,方應禮在周葉極力拉扯推搡下,拿了五塊錢,剩下的五塊錢無論如何都還回給他。

這麽折騰,他都沒時間去找方大力,方應禮揣着多出來的五塊錢,選擇先回家。

等到家,方同路兄妹還沒放學。牛娃幾天沒有見到爸爸,爸爸不在家倒是不哭不鬧,這會見到人了。

沖過來抱住大腿,“哇”地嗷嗷哭起來。

哭起來的牛娃臉皺吧起來,瞧着賊醜賊醜,鼻涕都糊了方應禮一臉。

方應禮一邊嫌棄還要一邊抱他哄,主打一個任勞任怨。

旁邊的周慧岚看得直搖頭,笑着去打了盆水給牛娃洗臉,順帶給方應禮丢了條毛巾。

方應禮胡亂擦擦,看着幾天不見又變黑的牛娃,問道:“這幾天是出門了嗎?”

“嗯。”周慧岚剛接手他的紅軍包,感受到包裏鼓鼓的,沉沉的有東西,聽到這話就順着口說,“連着去農場兩天,調察市場行情。”

方應禮聽到笑了起來:“調察得怎麽樣?”

“我覺得可行!”說到這裏,周慧岚眼角勾起漂亮的弧度,滿心歡喜道,“目前農場沒有固定賣麥芽糖的腳夫,有的都是賣雜貨,幹貨的,我要去那擺攤肯定有生意!”

她現在已經攢了五塊錢本錢,等攢到十塊錢,她就可以買小麥糯米,還有竹籃。家裏有扁擔,她不用另外花錢買。

方應禮知道她在努力攢錢,就問道:“攢了多少?”

周慧岚自豪道:“五塊錢!”

“還差五塊錢?”方應禮訝然。

在周慧岚肯定點頭下,他伸手從口袋裏拿出五塊錢,遞過去。

“哪來的錢!”周慧岚驚呼出聲。

“你、你去縣城沒有花錢嗎?”

不對,這是一張五塊錢,不是散的五塊錢。

所以這錢哪裏來的呀。

方應禮就跟她講了自己在農場碰到周葉的事,說到周葉,他就想到另一件事。

“這幾天你有見到大力哥嗎?”

周慧岚搖搖頭:“沒有,但我碰到幾次楊老師。”

快要暑假了。等期末考試結束,再過幾天,楊老師開設的補習班也要上線。

于是楊老師最近幾天很活躍,經常去拜訪學生家長,希望能拉來幾個愛讀書的學生去她家裏補習。

談及楊老師,周慧岚眼角變得更加溫柔,輕聲對他道:“巧娥能遇到這樣的老師,真的好,我上次碰到她被學生家長罵出來,都沒有生氣。”

這樣的人,要是生活在大城市會不會更不同。

周慧岚沒去過縣城,她覺得楊老師就像是縣城裏說的那些思想開放,優異的知性女性。

她羨慕這樣的楊老師。

“啊對了,你帶什麽回來了?”周慧岚把飄遠的思緒拉回來,忙聲問。

在他們聊天的時候,牛娃在踮着腳指頭扒拉桌子上的紅軍包,他聞到了好好聞的味道。

是好吃的嗎?小小的腦袋裏裝滿了無限好奇。

這個時候聽到周慧岚問,他口齒不算流利地奶呼呼喊道:“香香噠,爸爸,好吃……吃的嗎?”

方應禮被他的反應給軟化了,放柔聲量道:“是好吃的。”

周慧岚打開紅軍包一看,确實是好吃的,還是她從沒見過的東西,用油紙袋裝着,打開一看,還沒看清就聞到一股又甜又濃郁的奶香味。

“這是……”周慧岚有點錯愕地看向方應禮。

方應禮跟她解釋:“這個圓的是甜甜圈,上面撒的是白砂糖橘天氣熱有點化了,但不影響口感。這個就是大列巴了,沒啥味道,切開用大鍋加熱一下,就可以吃了。”

不加熱也成,就得牙口好,要不然容易崩牙。

周慧岚喃喃細語:“這東西得多貴啊……”

她倒不是很心疼花出去的錢,買都買了,可心裏還是難免壓力大。

“沒怎麽花錢。”方應禮沒告訴她具體的價格,這次出差他吃了那麽多好東西,帶點以前他們從沒嘗過的面包回來,只想他們能開心。

牛娃看到吃的,哇哇喊着“爸爸”“爸爸”,眼睛水汪汪地移不開,拼命吸着流出來的口水。

方應禮拿出一塊,撕了三分之一給牛娃,牛娃抱在手裏啃,連爸爸都不要了。

他把剩下的拿給周慧岚。

周慧岚卻搖頭:“留給同路巧娥吧,我不愛吃甜的。”

“剩下的給他們分,這個是給你的。”方應禮神色一軟,不假思索道,“我吃過了。”

他目光直白純粹。

周慧岚不自覺地臉頰發燙,拿過甜甜圈不再看他。

明明……

唉,她要不要晚點再跟方應禮說回屋睡的事啊。

周慧岚心不在焉地咬了一口,下一秒被嘴裏的香甜給驚愣住。

這甜甜圈好軟,融化的白砂糖好好吃,香噴噴的,是形容不上來的香味。

面包加了牛奶、雞蛋跟黃油,周慧岚沒吃過黃油,只覺得這股香味又甜又濃郁,在她的嘴巴裏打架!

看她吃得那麽香,方應禮投喂的心得到滿足。

半個小時後,方同路跟方巧娥兩人背着書包回來了。

一到家就聞到從沒遇到的香味。兩人都是眼睛發亮,肯定是大哥回來啦。

大哥回來了,肯定有好吃的。

兩人跨過門檻,就看到牛娃手裏拿着黃呼呼的東西,那甜美的香味就是從那東西裏面散發出來的。

很快,在大哥方應禮的動作下,新的甜甜圈撕開成兩半,兄妹倆一人一半。

小孩子的眼睛不會說謊,方巧娥在吃到第一口甜甜圈的時候,眼裏的期待達到巅峰:“好吃好吃!小哥你快試下,真的好好吃。”

“嗯。”方同路矜持不少,他眼裏隐着期待,依舊問方應禮跟周慧岚吃了沒。

得到兩人都吃過的答案後,才拿着甜甜圈咬了一口。

下一刻,他吃甜甜圈的速度不亞于方巧娥。

連說話的時間都沒有!

實在是甜甜圈太好吃了。他這輩子都沒有吃過這麽好吃的東西。

要……要是媽媽還在就好了,他想給媽媽吃。

方同路眼眶濕潤了,豆大的淚珠在眼底打個轉。

雖不知道方同路想到什麽觸景傷情,可方應禮還是第一時間擡起手輕輕地拍上他的背部。

一下一下,很輕,很平靜。

他沒有開口安慰,這個時候的九歲小男孩,已經懂得很多道理,不需要他再說什麽。

他的難受感染到了方巧娥,方巧娥也哭了,緊緊地用力抱住大哥的手臂。

“大哥……”

“大哥……555~我們想爸爸媽媽了……”

“嗚嗚嗚,我好難過……”

“大哥,我不想哭的,可……可停不下來……”

兩個小朋友哭了好久好久。

最後不明所以的牛娃跟着哭起來。三個小孩抱成一團,瞬間就成為水做的小人兒。

方應禮:“……”

方應禮眼前的世界被各種奇幻的情緒色彩填滿,他的眼澀澀的,心堵堵的難受,有種沒法訴說的情緒飛快擠滿心髒。

方應禮想家了。

他不知道自己還在不在原來的世界,不知道他爸媽如果知道他不在了會怎麽樣……

這麽久,他一直不敢往這個方面想。

這刻宛若打開潘多拉盒,恐懼的、害怕的、膽怯的……它們統統湧了上來。

第二更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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