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 40 章
這間暫時用作休息的辦公室不大。
灰白色的牆上刷着“勤勞刻苦”“自給自足”等板板正正的紅色印刷體。
地板鋪的是灰水泥,昨天持續一晚上的暴雨,雨水跟泥水都灌了進來,經過早上一頓搶救,清刷得只剩斑斑點點的淤泥。
屋裏放的是實木桌椅,只泡了木腿桌腿,影響并不大。除此之外,方應禮就沒見到其他的東西,是間非常簡陋的休息辦公室。
一行人跟着林澤鸫進來。
林澤鸫看着他們,全沒有了剛才咆哮呵斥下面社員的神氣,苦笑道:“你們可終于來了。”
“說說情況吧。”方應禮道。
林澤鸫也沒有特意套近乎的意思,他看着這位相貌尚且有些年輕的方指導員,之前多多少少耳聞到一些傳言,但畢竟還沒有真的見識過。
他道:“情況就像外面看到的那樣,排水倒不是問題,主要是半夜田裏就被泡了水,搶了七個小時,這影響肯定很大。”
搞不好,他們這一批白蘿蔔,不止産量跟不上,品質也會大大的打折扣。
方應禮明白過來了。
今天他們被安排過來,主要是為了解決搶救之後的問題。
“到時候等田裏的水排完再說吧。”方應禮沒有立即答應。
無論是放在哪個年代,想要從天災手裏搶奪糧食都不是容易的事。遇到暴雨,最可怕的不是暴雨那天,而是暴雨之後的工作,面對的不單一個問題,而是無數個問題。
像白蘿蔔這種生長在土壤裏的根莖植物,在災後極大可能面臨土壤水分侵蝕而受到各種病害的侵入。主要預防有花葉病、病毒病、軟腐病和黑心病等,害蟲的話就要擔心腐蝕的土壤寄生的蚜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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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應禮能做的,只有給白蘿蔔增強抗病能力,藥物防治了。
“需要我提前準備什麽?”林澤鸫問。
“等排水結束。”方應禮道。
林澤鸫無語了半響,這人到底會不會啊。
要是等排水後再繼續搶救,還有機會嗎,要是現在出現在他面前的是陸專員就好了。以前陸專員過來,都會提前讓他們準備好防病害的農藥,哪怕有些白準備了,但一旦搶救回來,都不會大量損失。
一陣咳嗽聲從旁邊響起。
陳彬忽然開口:“我們還是聽方指導員的,先等排水後再做下一步準備。”
林澤鸫轉過頭看了他兩眼,沒能從他的臉上看出多少有用的信息,沉着聲道:“行。”
說着他也沒有繼續在休息室裏待着。
快步地離開這間不大的辦公室。
方應禮坐到實木椅上,他蹙着眉捏了捏發疼的太陽穴。
陳彬見狀,關心地問:“方指導員,你是哪裏不舒服嗎?”
“沒有。”方應禮搖搖頭。
他放下手,撩起眼皮看向他,說:“你也出去看看,看有沒有地方可以幫忙搭把手的。”
進屋前他看了後方田壟一眼,積水到小腿肚以上,幾十畝田呢……光靠那幾個水泵,怎麽也要好幾個小時才能抽完水。
陳彬看着他略比平時還發白的臉色,有點不放心,但方應禮已經閉眼養神,他頓了頓身形,什麽都沒說的出門,出門前還将辦公室的木門給輕聲合上。
另一邊,林澤鸫一走出房間門,立馬朝着公社人員過去,有幾名被他派去隔壁村借水泵的社員回來了。
是空着手回來的。
他們幾個臉色都不太好看,剛回來就看到臉色更黑的林澤鸫。
“隊長,沒借到。”其中一人開口道。
林澤鸫眼神冷下來,問:“什麽情況?”
有人回答:“隔壁村委說他們那邊也有幾片田被淹了,需要緊急搶救,說……說水泵已經都被村民拉走了。”
“其實淹的就是水田,水稻哪裏怕水了嘛,淹幾個小時又不礙事。”另一個社員神色憤憤地罵道。
“麻的,擺明就是不想借給咱們。”
林澤鸫沒理他的憤懑,而是看向帶頭過去的那名社員,沉聲地問他:“有沒有跟村委說明我們急需要水泵的情況?”
那人低了低頭:“有,沒說完,就被趕出來了。”
其實也不是趕出來,隔壁蒲陳村跟他們村,以前是同個村的,分為上下村,後來在沒解放之前,突然就分了村。兩村時長有矛盾,來往不算親密,但一般遇到什麽天災,都是互幫互助的關系。
這次蒲陳村,有些地勢低矮的也發生了淹水的問題,村委忙得焦頭爛額,哪裏還有時間去搭理隔壁浦林村的人。
他們過去借水泵時,村委正巧要急着出門,話都沒聽完,就催促着離開。
這不,幾個人氣不過,回來的時候便添油加醋了一番。
林澤鸫是跟隔壁村委打過交道的人,對方平時沒有什麽過分表現,聽社員們你一句我一句地罵對方不地道,不借工具不說還趕人這種事,有待商榷。
“行了,你們回去繼續人工排水。”林澤鸫不想聽他們在耳邊繼續叨叨,他臉色極差,打算親自過去蒲陳村一趟。
剛要走,後面就有人叫住他。
是從房間裏出來的陳彬。
陳彬在周圍找了一圈才看到林澤鸫的身影,當即将他給喊住:“林隊長,等下。”
他跑到跟前:“你要去哪裏?”
林澤鸫冷着臉道:“去蒲陳村借水泵。”
“嗯?剛剛沒借到嗎?”陳彬有點意外,不過還是說,“你別去蒲陳村了,來來回回半個小時多耽誤事,還是讓人把兩邊的渠溝挖開引水到外面的渠道裏,直接通水或許更快一點。”
林澤鸫問:“這是那位方指導員說的?”
陳彬搖頭道:“不,我說的。”
他來過不少次浦林村,對這片旱田的構造比較熟悉,看一眼就知道該怎麽把水快速地引入到渠溝,排到渠道裏。當然,這也不是光他一個人就想出來的。
還得多虧他最近一直跟着方應禮四處跑,跟着他見識了不少解決方案,若是以前的他,肯定是想不出來。
林澤鸫深深吸了口氣,之前他跟這位陳彬接觸不深。
每次鎮上派人過來,跟他們交涉的都是那位陸專員,另外兩名助理,都是按照陸專員的吩咐來行事。
這還是他第一次聽到陳彬出主意。
林澤鸫遲疑了一下。
成不成功已經不重要了,到這份上,林澤鸫希望這主意是有用的,畢竟他親自去蒲陳村,也不一定能借回來水泵。
“好,就按你說的安排。”林澤鸫下定決心,跑去喊幾名社員,讓他們拿着鋤頭等工具,到兩邊的渠溝裏挖出更深的渠道。
很快,所有在場的社員都動了起來。
林澤鸫站在田邊,他雙腿都是濕漉漉的,上面沾了不少爛泥,不過他并不在意,揪着眉問陳彬:“這位方指導員是什麽來路,靠譜嗎?”
陳彬聞言愣了一下,而後笑起來:“靠譜,比我見過的任何專員都靠譜。”
“比陸專員還靠譜?”林澤鸫詫異。
陳彬道:“陸專員跟他比起來,不是一個檔次的。”
陳彬也沒有多說,神神秘秘地帶着笑意看着他,看得林澤鸫莫名其妙,又難以抑制地生出一絲期待來。
要是真的厲害,那他們這批白蘿蔔是否有救了……
不遠處,李壯實幾個人被安排進排水隊伍裏沒有怨言,他們作為臨時工,就是用來幹活的。
他們都不是新手,之前參加過不少搶收任務,這次是水泵不夠,行動受到了阻力,但他們幾個人彼此尋找了一會,就找到了承手的工具。
“這個桶好使啊。”沒一會,孫慶便對旁邊的朱大強說。
朱大強可沒有他那麽樂觀,沉着眉道:“一來一回的可慢了,不知道什麽時候是個頭。”
李壯實接話:“不是去借水泵了嗎?”
“都半個小時了,你看到水泵影子了?反正我是沒看到。”朱大強直起腰,看向左左右右,他們周圍都是浦林村生産隊的社員們,多的是跟着他們一樣拿着水桶、木桶、塑料桶舀水的。
按這樣烏龜速度,天黑都不一定能搞定啊。
“诶,你們看那邊……”孫慶忽然喊。
其他人都看向他指的方向,那邊,有幾個扛着農具的跑去渠道裏了,踩進水裏,不知道是在挖什麽。
難道是要挖一條排水渠?
這能行嘛……
朱大強看了幾眼,對着旁邊的孫慶道:“行了,孫慶咱們還是幹咱們的吧,反正我們是過來幫忙的。”
說完,繼續彎腰拿着水桶瓢水。
休息室裏。
方應禮閉眼休息了一會,察覺到身體裏那陣不舒服稍稍緩解不少。
看來真的是因為暈車導致的吧。
他漫不經心地想着,起身開門走出房間,外面忙得熱火朝天,滞積在田裏的雨水在幾臺水泵,以及十幾名社員的人力排水下,積在田裏的水位下降不少。
方應禮走近,田裏的白蘿蔔已經露出葉部。
看來用不了多久,就能将田裏的水全部排出去。
“方指導員。”
陳彬看到他,眼神一亮地對着他喊道。
方應禮面色淡淡地走了過去。
看到他走近,陳彬停下手中動作,關心地問:“方指導員,你不難受了吧?”
方應禮眨眨眼,有那麽明顯嗎,他只是覺得頭有點疼,在車上那陣虛弱感早就感覺不到了,便沒有承認:“我沒有不舒服。”
陳彬:“……”他摸摸頭,可為什麽臉看着還是那麽白。
好吧,他也不是沒事關注別人臉白不白的人,但以前每次跟在方應禮身邊,他在聽對方說話時,眼睛都會一瞬不瞬地盯着對方的臉看。
他記得,方應禮臉沒那麽白的啊。
是他很羨慕的麥膚色,不黑不白,看着特別健康,令人豔羨的膚色。
畢竟現在下田的人裏就沒有幾個不黑的。
方應禮的注意力不在他身上,他目光落在田裏挖渠溝的社員們身上,看着他們揮舞着鋤頭等工具,有點驚訝道:“你出的主意?”
“對。”陳彬回答的時候帶上了自豪。
方應禮由衷誇獎:“不錯,你觀察力變強了,知道可以從這兩條低矮的溝壑裏挖出新的渠溝排出雨水。”
“嘿嘿。”陳彬被誇得不好意思起來。
“不過嘛……”方應禮指向另一條渠道,說道,“那裏可以再開一條,排水速度會更快。”
陳彬神色一凜:“我立馬讓林隊長安排。”
走過來的林澤鸫聽到他們倆的對話,心下遲疑不定,難道這個新的方指導員真的很厲害,還超過了陸專員?問題是這人看着比陸專員還年輕啊,還有不少人說這人不是非專科畢業的半吊子,學歷并不高?
那為什麽陳彬能對他這麽言聽計從?
說到底,陳彬也是一名高中學歷的助理,只要有人提拔,用不了多久他應該也能成為一名經驗豐富的指導員。
“林隊長,你來得正好,我有事要跟你說。”陳彬回頭就看到他人,興奮地喊他過來,把剛才跟方應禮的對話,又巨無不細地告訴林澤鸫。
早聽到對話的林澤鸫“哦哦哦”地連應了幾句,就被推着去找新的社員來挖另一條渠道。
一個半小時後。
所有人都癱坐在田裏。
終于……終于将全部的水排光了……
衆人心裏那顆沉重的石頭終于落了下來,看着被雨水摧殘得面目全非的白蘿蔔地,竟已沒有太大的感觸了。
只要排完了水,總能再搶救一些回來的。
有幾個人目光都落在了方應禮的身上,現在就要看方應禮怎麽解決這個難題了。
林澤鸫走到方應禮面前,道:“方指導員,現在你看該怎麽處理。”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面前這位青年,青年表情淡定,直接走進到蘿蔔地裏,這個時候,林澤鸫才發現,方應禮竟然穿的是草鞋。
草鞋很快被黏答答的泥水覆蓋住,兩雙腳都看不清原本的模樣。不過方應禮并沒有在意,他目光落在了被泡發了不少時間的白蘿蔔葉部上面。
這場雨給這片菜地帶來不少損失,周邊一些田壟比較低的,部分白蘿蔔都被直接沖走了。好在這次白蘿蔔再過半個多月就能成熟,長在地裏的根莖已有手腕粗.壯,這段時間好好地養護回來,應是沒太大問題。
他拽出一顆白蘿蔔放在眼底下檢查,估算了下需要怎麽防病後,起身回到林澤鸫身邊。
方應禮道:“帶我去倉庫。”
“啊?哦,好的,跟我來。”林澤鸫心頭困惑,卻還是帶着方應禮往倉庫的方向。
後面的陳彬跟上來,小聲地在身側問方應禮是想到應對策略了嗎。
方應禮言簡意赅地點頭。
李壯實三人本來跟其他社員都癱在田裏懶得動彈一下。
他們只用眼神關注着方應禮那邊的方向,看到方應禮、陳彬跟着林澤鸫離開,互相對看一眼,都起身跟了上去。
李壯實他們沒有湊得太近,但也沒有遠遠地觀望着,他們跟在方應禮能看到他們的對方。結果剛到倉庫門口外站着,忽然收到裏面方應禮的呼喚。
有活了?李壯實三人都沒猶豫,立馬魚貫進來,将本就堆滿各種農具、雜物跟肥料、糧種的倉庫給擠得更滿了。
李壯實作為三人膽子最大的一位,上前兩步詢問:“方指導員,你叫我們啊。”
得知是要讓他們搬農藥時,幾個人匆匆地就撸起袖子開幹。
方應禮按住他們:“等下。”
他轉過頭問林澤鸫有沒有幹淨的棉口罩。
“沒有。”誰幹活的是時候戴口罩啊,幹活哪裏有精致的,難不成這方指導員很講究?林澤鸫暗自揣度了一下,卻沒有多說什麽。
方應禮挑眉:“毛巾有吧。”
林澤鸫:“……有。”
很快,他就取來三條毛巾,分別給了李壯實、孫慶跟朱大強三人,這三人拿到毛巾也是滿臉懵逼,不知道是用來幹嘛。
都紛紛地看向方應禮,等着他發話。
“對角折疊,系到臉上,不要把鼻孔暴露在空氣外。”方應禮道。
三人立馬照做。
然後才在方應禮的指揮下,打開裝滿農藥的塑料袋,拿着分到手的塑料瓢,瓢着農藥到桶裏。
方應禮分別說了幾種農藥,每種分量都不大,有些還可以混在一起,看着都是很普通的農藥成分。
圍觀的其他兩人看不出這裏面的名堂,林澤鸫蹙着眉問:“這些農藥就可以?”
“不一定。”方應禮沒有給他肯定的答案。
林澤鸫無語極了,他怎麽覺得他在這位方指導員身上吃了幾次癟?是他的錯覺嗎!
有了這些農藥,方應禮讓陳彬他們不要在倉庫裏多待,走出來後還讓林澤鸫把倉庫的門開着,讓空氣流通一番再關上。
林澤鸫沒應聲,但也沒上去把門給關了。
看着他賭氣的模樣,方應禮心中好笑,卻什麽都沒表現出來,喊着提着農藥的李壯實三人,讓他們小心一下,不要把手直接接觸到桶裏的農藥。
到田裏,方應禮指揮幾名社員把農藥均勻地灑進菜地,每個人都要系上毛巾,眼睛跟手都不要直接觸碰到農藥。
他吹毛求疵的話,引來幾名老社員們不滿。
躲在後面小聲地嘀咕。
“我種了這麽多年菜,就沒聽過還需要這樣施農藥的。”
“現在的人哪能像咱們一樣。”
“時代在變化,咱們是跟不上腳步咯。”
“呵呵……”
這些都影響不到方應禮,方應禮指揮完人,随意地蹲在田邊,不知從哪裏折來一根樹枝,低着腦袋挖草鞋裏的泥土。
黏糊糊的,怎麽都摳不下來。
方應禮有些氣餒,起身跑去排水溝裏,跳下去洗了洗,爬起來一檢查,發現根本洗不掉。
方應禮:“!”
生氣!
他想買膠拖鞋的願望從沒像這一刻如此強烈。
“方指導員,你……沒事吧。”林澤鸫湊過來,看着他氣呼呼的樣,納悶問。
方應禮嘆口氣地擺手:“沒事沒事,就是想買拖鞋了。”
林澤鸫:“……”哪怕不懂,但還是很震驚。
他不想在這樣緊張的氣氛下讨論為什麽要買拖鞋這個問題,他更關心地是方應禮提出來的那幾種農藥到底對這次的搶救有沒有效果。
那都是很普通的農藥,特別是多靈菌跟蚜蟲藥,只是他們現在就用上,真的行?
不用等土壤幹了,再使用嗎?
還有還有,為什麽不是稀釋後噴在葉面上啊,而是直接灑在接觸不到白蘿蔔的黏濕土壤裏。
林澤鸫搞不懂,他想問方應禮,看方應禮那心不在焉的模樣,怎麽都問不出口。
片刻後,被抓去施農藥的社員們提着空掉的桶回來了,他們把方應禮交代過的地方都沒懸念地撒上農藥。
陳彬也帶着三名參與的臨時工回來了,等着方應禮下一步怎麽做。
方應禮拍拍身上的泥巴,對着他們道:“我們就先回去了。”
林澤鸫聞言,咋呼起來:“這就完事了!?”
方應禮朝着他點點頭,微笑道:“剩下的就等這兩天天氣如何,如果接下來的兩天都沒有下雨,那麽基本就沒問題了,但如果接下來還繼續下雨,那麽還是按照我今天給你的農藥施灑比例,再施一次。”
“可是……”林澤鸫還想問,不負責後續了嗎。
他還沒出口,方應禮仿佛能聽到他的心聲一樣,不冷不淡地說:“下個星期我會再過來一趟,我相信不出意外是不會有大問題的。”
林澤鸫的神色發生變化。
他赫然發現,這位方指導員跟之前的陸專員行事風格完全不同。
根本抓不住他的思路!
“今天你們都辛苦了。”方應禮微微笑着看着圍上來的社員們,“都不用擔心,回去休息吧。”
說着,他便帶上陳彬、以及三名臨時工上了停靠在不遠處的小客車。
“嗡嗡嗡嗡——”
小客車啓動,在林澤鸫的視線裏緩慢駛入到來時的農村小道,搖晃着車身消失。
坐在車裏沒多久,方應禮發現自己的頭疼又犯了。
他提不起勁地耷着眼睑,一下下地揉着發疼的太陽穴,車裏空氣悶,溫度高,他的手心發燙,連帶着額頭也微微燙起來。
“指導員,你是不是真的不舒服?”坐在對面椅子上的陳彬無意轉過頭,就看到他這一幕。
他起身走過去,再度關心地問。
這人……怎麽看都不像是沒事的樣啊。
陳彬想要上手摸一下方應禮的額頭,可他是下屬,這種冒犯的舉止他從未做過,糾結許久,回過神來發現自己錯過時機,現在想要上手摸,感覺更加冒犯了。
“沒事。”方應禮,“可能是暈車了。”
他鼻息裏噴出一口熱氣,也有可能上火了,畢竟天天曬太陽,人不是機器,總會有疲憊的時候。
他放下揉太陽穴的手,面不改色地打開車窗,呼着外面吹進來的熱風,空氣流通起來,頭沒那麽疼了。
到局裏,方應禮還沒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在走道先看到秘書站在那裏等他。秘書見到他人,告訴他局長在辦公室裏等他過去。
無法,方應禮只好讓陳彬先回崗位把今天去新一社區跟浦林村的工作寫報告出來,讓他下班前交到他手裏。
接着他才跟着秘書來到林局長的辦公室。
林局長很關心這次浦林村蘿蔔田被淹的事項,見他過來便開門見山地問他處理結果如何。方應禮沒有多說廢話,簡單地把過程說出來。
“沒大礙?”林局長有點意外。
方應禮點了點頭,遲緩地說:“沒大問題。”
排水及時,泡發的時間短,白蘿蔔沒有受到太大影響,之所以還用農藥,不過是防病害的手段。
林局長很滿意。
他拿出另一份報告遞到方應禮面前。
林局長:“這報告裏的數據是寫錯了嗎,從育種到育苗,只用了21天的時間?”
方應禮看都沒看報告一眼,淡淡道:“沒寫錯。”
“嘶。”林局長倒抽一口氣,若是沒出錯,那就是說新一社區這次經由方應禮負責的紅薯地,紅薯育苗要比其他地區快了将近一倍的時間。
“怎麽做到的?”林局長呼吸難免加重。
“這是個意外。”方應禮見他那狂喜的樣,緊忙地出聲解釋。
吓死人哦。
要是連林局長都覺得真的靠他的方法能21天就育好紅薯苗,那以後其他紅薯地沒能達到這個速度,是不是他不行啊。
務必要讓林局長知道,這真的是個非常完美的巧合,不僅要天時地利人和,還要好運氣才能有這個速度。
可即使解釋得這麽清楚,林局長也沒打算放過方應禮。
林局長眼裏閃過一縷暗光,問:“這個時候,還來得及種紅薯嗎?”
方應禮一時沒回答。
不過林局長還是從他猶豫的眼裏捕捉到了“可以”這兩個字,看來他有必要劃出部分空期旱田給方應禮,讓他試試身手。
要是經由他負責的紅薯地,都能以常人無法追上的速度育苗,哪怕沒有21天這種逆天程度,對他們來講都是寶貴的機會,是在跟時間争分奪秒!
方應禮驚呼:“下府路一百二十畝旱地,給我?”
“對。”林局長欣然道,把從抽屜裏早準備好的資料拿給他看,介紹道,“這片地都是由下府路直接負責,現在剛好是空期地,還沒重新确定種植什麽品種,就由你來負責種紅薯。”
方應禮:“……”這麽草率的嗎?
他神色複雜地說道:“局長,這批真要種紅薯,那可就是十一月下旬才能收獲。”
夏薯的收獲的最佳時間最好是在十月份左右,也就是上中旬,盡量不要到十一月的下旬。要不然收上來的紅薯口感都可能會有些差異,品質沒有十月份左右收到的紅薯好。
“局長,這會不會太草率了。”方應禮道。
林局長擺擺手,他在拿到報告的時候就找過陳彬聊了,陳彬說完全沒問題,還多給他一份有關紅薯的新種植方法。
他看過覺得非常好,不愧是謝畢卿親自推薦過來的人,果然沒有讓他失望。
反正現在他十分看好方應禮,不管方應禮願不願意,這件事他都打定主意了:“小方啊,咱們泊山鎮十一月下地幹活還得穿短袖呢,這氣溫影響不大。”
見方應禮欲言又止,他揮揮手:“行了,你去準備準備,這兩天讓陳助理帶你過去,他知道這田在哪裏。”
方應禮苦笑地接受命令出來,拿着這份多出來的資料,欲哭無淚。
看來,這份指導員的工作,幹得是越來越累了。
今日,像往常一樣,周慧岚在方應禮出門後便醒來,她起身洗漱完,擦拭着雙手來到走道的另一邊,在屋檐遮住的地方,擺放着一個半米多深的水缸。
擺放在走道許久了,以前方媽都是用來腌制各種鹹菜、菜脯。閑置一段時間後,就被周慧岚用來泡小麥。
小麥需要泡上一夜,再鋪到蒸布上面,均勻攤開後遮光,過上幾天就會成功發芽。
夏天小麥發芽快,不到五天就長出細長的小麥芽出來,這個時候就可以将小麥芽從缸裏撈出來,洗幹淨後控水,再用手搓碎。
周慧岚兩手一起抓,在搓麥芽前,她先用大鍋開始燒煮糯米,再坐回到小凳子上,仔細地将所有小麥芽都搓成細碎。
準備到一半,方同路跟方巧娥兩人也醒來了。
周慧岚見狀,把搓好的小麥芽蓋上蒸布,起身去另外一個竈口,掀開木蓋拿出裏面的粥,喊兩人過來吃早飯。
方同路兄妹倆刷牙洗臉好,吃着嫂子準備的早飯就要去楊老師的家裏補課了。
兩人放暑假幾天,這兩天才開始補習。
楊欣本不想收取兩人的補習費,但去交補習費的周慧岚怎麽都不願意,堅持着要把兄妹兩的補習費給交上去。
為此,楊欣指導方同路兄妹倆更細心起來,她雖是語文老師,可數學、品德這兩門功課,有不懂的學生都可以去問她,她都能一一答得上來。
“多聽老師的話,知道嗎?”周慧岚微微笑地看着他們倆,說道。
“我們會的。”方同路說。
“嫂嫂,再見。”方巧娥跟着小哥出門,在走道裏扭頭對着她揮手。
家裏重新恢複安靜。
這時,糯米煮好了,周慧岚馬上掀開鍋蓋讓它降溫,再把搓好的小麥芽攪拌到裏面,用蒸布給重新封上。
直到下午,周慧岚打開蒸布,用蒸布把發酵好的湯汁過濾出來。
接下來便是熬麥芽糖的時間了。
也是到最關鍵的時候,熬煮的過程需要不停攪拌,防止粘黏在鍋底,這樣煮出來的麥芽糖會帶着糊味,吃起來也沒有那麽甜,冷卻好吃起來更是沒有那種麥芽糖特有的風味。
所以,她務必小心不能讓麥芽糖糊底。
一個多小時,麥芽糖終于熬成粘稠成型的模樣。
小時候爺爺做麥芽糖,會用一根木樁來扯糖,方應禮家裏沒有木樁,周慧岚拿出準備好的擀面杖,用它來扯糖效果是一樣的。
趁着溫度高,周慧岚把麥芽糖倒在幹淨的案板上,忍着燙意将麥芽糖拉扯起來,一直反反複複地拉扯,直到麥芽糖逐漸變色,由橙色變成一縷縷白色的纖絲,體積也有原來的一小坨變成了龐然大物,溫度也降了下來。
她把糖放到鋪着幹的蒸布上面,抱着放進到竹籃裏。
第二天,周慧岚一醒來就去檢查麥芽糖硬化得怎麽樣。雖然她之前跟着爺爺做過幾次麥芽糖,可這次是她第一次自己獨自完成,看到麥芽糖硬化後的樣子跟爺爺之前做的麥芽糖一模一樣後,她高興地笑出聲。
她用秤稱了一下,發現這塊麥芽糖足足有三斤二兩那麽重,比她想的多出來二兩。
麥芽糖硬化後重量會變得很輕,哪怕只有二兩,肉眼看着體積也不小。周慧岚把這多出來的麥芽糖敲下來,分成三塊,一塊給家裏的小孩留着,一塊給方二嬸,一塊則是給楊老師。
楊老師那份則由方同路去補習的時候帶上,方二嬸的則是她自己拿過去。
回來後,牛娃也醒來了。
周慧岚在喂他吃飽飯後,給他投喂了一塊拇指大小的麥芽糖。
牛娃拿到麥芽糖敲開心,嗦着糖,眼睛亮閃閃的:“姨姨,好吃,像棒棒糖。”
“噗。”周慧岚忍俊不禁。
小家夥還記得爸爸買的彩虹棒棒糖呀,真是難得。
周慧岚安靜地看着他嗦着糖,起身去準備出門的東西,今天她就要去農場擺攤賣麥芽糖了,說實話心頭特別緊張。
可是,今天方應禮出門時給她打氣,說她一定可以,讓她信心倍增。
不管怎麽樣,幹就完事了!
準備好後,周慧岚讓牛娃牽着她的衣角,她挑起擔子跨出門,把走道外面的大門給鎖上。
村裏還沒有見過女的挑擔腳夫,周慧岚一挑着擔子出現在村頭,就被幾個嬸子給圍住了,問東問西的,十幾分鐘後大家都知道方應禮家的媳婦,要做生意賣麥芽糖咯。
不一會,就有幾個婦人領着孩子過來,向周慧岚買了一份,有的一分錢,有的兩分錢,圍着加起來,周慧岚剛出門就賣了一角三分錢的麥芽糖。
周慧岚沒想到剛出門就有生意上門,高興得笑不合嘴,早些時候那招攬客戶的青澀,面對圍上來的人忸怩不安的情緒,已經抛到九霄雲外。
她應對得越發從容,到路東農場,更是靠着嘴甜在供銷社不遠的空位上成功擺上攤。
很快,她擺好攤子,就有人過來看她賣的是什麽,見到是久違沒見過的麥芽糖,家裏有小孩的,還舍得給孩子買零嘴的,多多少少都敲了一塊帶回去。
不到三個小時,周慧岚做好的三斤麥芽糖,全賣光了!
明天見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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