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 44 章

再度來到浦林村,路上那不堪的泥淖,車輪碾軋過後粘結的土塊,此時,早恢複成平常時候的沙塵土路。

搖晃的小客車駛入種植區,方應禮挑眼望去,一碧萬頃,生機勃勃。

跟着過來的陳彬,還有孫慶、李壯實跟朱大強,同他一樣都是望向車窗外面,距離他們此行目的地越來越近。

忽然,孫慶驚叫一聲:“你們快看那裏。”

他喊的是旁邊的李壯實跟朱大強。

這兩人都坐在他旁邊的位置上,特別是朱大強,就在他身邊。

兩人齊齊望過去,他們看到的都是大片大片的沒有任何其他顏色的綠野,全都是白蘿蔔茂密緊簇的葉片,找不到任何裸露土壤的空隙。

這跟他們上次過來見到的場面完全不同,當時排完水,那白蘿蔔地幾乎可以用狼藉來形容,沒想到幾天沒見,遠遠的看着都覺得這白蘿蔔地全面恢複過來了。

“方指導員真厲害。”李壯實用僅有他能聽到的聲音嘀咕着。

他偷偷地扭過去腦袋看方應禮,發現方應禮在目不轉睛地看向遠方,同樣看着那片盎然生機的白蘿蔔地。

不多時,車子停下來。

車上的人陸陸續續地下來。

方應禮走在前頭,浦林村的生産隊大隊長林澤鸫跟幾名社員早就在路邊等着。

看他下來,直接上前,激動喊:“方指導員。”

“林隊長。”方應禮客氣回道。

Advertisement

林澤鸫激昂道:“方指導員你搭配的那農藥太踏馬神奇了,這次蘿蔔地被水淹了,幾乎就沒出現任何腐爛。”

以往多多少少都會腐爛掉部分蘿蔔,數量不多,可他們心裏誰不是在滴血,那可是他們辛辛苦苦種出來的白蘿蔔啊,轉眼間就爛掉了上百斤,任誰無動于衷。

這次他們就盼着只爛掉上百斤,不要超出這個數了……

也不是不信任新來的方指導員,畢竟他們到底是沒跟對方接觸過,聽的最多就是他在泊山鎮新一社區那邊流出來的傳言。

大家都是老油條了,這種傳言聽聽就好,誰會當真。再者,方應禮一來就給他們上大招,什麽都不用過問,噼裏啪啦的果斷給他們配了藥粉,這個速度可不是其他專員能比的,這反而沒有讓他們驚喜,變得更恐慌了。

“能恢複就行。”方應禮淡淡地笑說。

“呃,也是……”林澤鸫被方應禮的反應給愣了一下,很快他就想到,這是人家早就想到的結果了,哪會像他這麽激動。

林澤鸫斂起全身的暴脾氣,如同小白一樣地問:“方指導員你這次過來,主要是看白蘿蔔恢複得怎麽樣的?”

方應禮瞥他眼:“會順道看看其他的情況。”

若是只來一趟看白蘿蔔恢複的狀況,根本不需要他過來,不過他也不是全能的,也就是看下,有什麽地方是可以幫得上的。

他沒多說,跟過來的陳彬都是靜默地都沒有說話。

見狀,林澤鸫搔搔腦袋,他對這樣的陣仗摸不着頭腦,只能是忍着驚奇跟着一起來到田裏。

下了田,繞着低畦小道走了幾圈。

連着種植的菜畦,走了大致有十幾畝的地。

跟在後面漫無目的走着的林澤鸫先焦急起來,皺着眉小聲說:“還沒走完啊,到底看啥來着。”

“你們平時巡邏菜田,也是這麽急躁的嗎?”方應禮淡然道。

林澤鸫聽到他不急不緩的聲音,雖然話裏帶有質疑的嫌疑,心中的焦急卻是沖淡了一些,他平複着急躁的情緒,說:“當然是要整體都看一遍的,要是漏掉了不好的那可麻煩。”

方應禮勾起笑,那便是了。

沒有什麽事都是只看一眼便能确定,像這種上百畝的田地,在沒有高科技灌溉技術下,每天光是澆水都能累得夠嗆。

何況時不時地就要抽出時間來确定田裏的狀況如何,以免出現病害的時候沒及時發現。

走了足足半個小時。

方應禮停下腳步,他回過頭看陳彬,問他要了過來時帶來的數據報告。

陳彬手中提着公文包,聽到方應禮要數據報告,立馬打開抽出裏面的文件夾來,遞過去給他:“這次的數據都在裏面記錄着。”

“嗯。”方應禮點頭,拿過文件夾翻開。

後面的林澤鸫湊過來一看,發現他們口中說的數據報告,就是他們現在腳下站着的這片田地,這波白蘿蔔從種植到目前的整體數據。

林澤鸫腦袋沒移開,但終究是沒忍住地說:“看什麽數據報告啊,我不就在這裏,有問題直接問我不就好。”

“你們打算什麽時候收?”方應禮沒有忽略他這話,直截了當地問他。

林澤鸫遲疑了一瞬,沒想到方應禮真的來問他,但他很快就說道:“七八天吧。”說着,他也沒隐瞞自己的想法,又道,“其實吧我覺得現在就可以收了,但不是噴了農藥還沒到日子嘛。”

方應禮道:“這是個問題。”

林澤鸫聞言一樂,立馬道:“方指導員,這點上沒想到你跟我想一塊去了,不過七八天是沒問題的吧。”

他有經驗。

想再問一遍,不過是想要從他口中再度得到肯定回答。

“沒問題。”方應禮道。

說起來,他也認為過七八天再收會更好,想法跟林澤鸫不同,他覺得目前的白蘿蔔長得不夠壯。

簡單點來講,便是這次水災淹灌還是造成了不可逆的影響。這個影響不是完全束手無策的,可以從外力上找到方法來解決。

如今的農業中,不乏會用到“九二零”、芸苔素等這樣的激素生長劑,這些激素農藥都是屬于合格安全的範圍,只要使用恰當并不會帶來不好的影響。

在這兩者中,方應禮很快就選出來了一種适合白蘿蔔目前的生長素。

“跟上一批的比起來你覺得怎麽樣?”方應禮問他。

“不好!”林澤鸫回答得很幹脆,這個問題他并非針對方應禮,對于一名當了數年的生産隊大隊長,遇到天災的數次不少,時間一久就變成了常态。

誰能保證每次的收獲都是豐收?天王老子來了都沒有全部的把握,這個道理他還是懂的。

“确實是差了點意思。”跟着觀察了一遍田地的陳彬終于還是發話了,而且他很直接,蹲下身扒拉開蘿蔔葉,把裸露在外面的一截白蘿蔔亮出來。

“四月份收的那批個頭足足比這個大了一圈,每個都有三四斤重,這個看着能有兩斤都不錯了。”陳彬的話中略有些嫌棄。

全然忘記了,這波白蘿蔔從播種到現在,都是他跟陸專員一路跟過來的。

林澤鸫臉微紅:“咳咳,是差點。”

“是啊,指導員你還有辦法嗎?”開口詢問的卻是陳彬。

他不認為方應禮帶着他們在田裏走了這麽久,只是單純為了看下這片白蘿蔔到底茂不茂盛,他覺得,方應禮肯定有其他的想法。

肯定是的!陳彬心裏激動地想,他也在想着能不能用什麽辦法解決這個問題,還有一周多的時間就要采摘這波白蘿蔔,要是能在這麽短的時間能把白蘿蔔的個頭增大。

增大?

可以用到膨大劑!?

這個想法瞬間讓他心裏一悸。

但是他的認知裏,現在用膨大劑肯定是來不及了,光是時間就不夠。

方應禮目光略過他們倆人,淡淡地問:“你們用過激素嗎?”

“用過芸苔素,在玉米苗的時候。”林澤鸫回答的很快,“還有南瓜跟冬瓜,在結果期我們都有用過芸苔素。”

這玩意還是這兩年開始用得頻繁起來的,說來也奇妙,這東西竟然還挺好使。而且陸專員說過這個芸苔素對植物是沒有毒的,要不然他們也不會頻繁使用。

方應禮又問:“還有呢?”

“當然還有九二零,咱們用在水稻裏這玩意不是挺多的嘛。”這種都是規範內的生長激素,用着心裏沒負擔。

能看着它們快速長大,這多好啊。

方應禮笑眯眯地問他們:“你們都知道赤黴素吧?”

林澤鸫沉默一瞬,不确定地說:“這玩意聽着怎麽那麽耳熟啊。”

陳彬看着他的眼神一言難盡,見他實在想不起來,提醒道:“剛才說的九二零就是赤黴素。”

“啊?”林澤鸫震驚住,“那為什麽名字聽起來相差那麽大。”

陳彬沒眼看地吐槽:“你用了那麽多次的九二零,你就沒研究下它具體是什麽成分嗎?”

林澤鸫不以為意:“不是有你們?”

陳彬:“……那也不能全都丢給我們啊,你也要用腦子去想的,要是哪天局裏不再設立農業指導專員,你是不是就不用這些東西了?”

林澤鸫:“……”這下輪到他無話可說了。

身側,方應禮看着他們吵嘴覺得挺有趣的,他一想起來平日裏陳彬都是沉穩的樣子,難得這次爆發出情緒,就像是被氣到一定程度忍無可忍想要罵人。

當然陳彬沒真的罵粗,他文明着呢,反而是林澤鸫罵罵咧咧地爆了粗口,不過這髒話仿佛是在罵自己。

他臉都是惱怒紅的,也不知道是在氣誰。

這個小插曲沒有波折到方應禮的身上,方應禮看看烈日,回過頭看向旁邊跟着他們過來的朱大強他們。

他納悶:“你們怎麽也跟過來了,咱們回去避避太陽。”

李壯實看着還在吵嘴的二人,猶豫道:“不用管他們嗎?”

“不用。”他們吵完了自然會回來。

方應禮帶着臨時工原路折返,等人走出十幾米,吵吵着的二人才回過神來,見主要人都走了,兩人哪裏再繼續情緒輸出,立馬拔腿跟上。

一行人匆匆回到休息室裏,誰都沒好到哪裏去,都是熱出滿身汗水。

林澤鸫扇着蒲扇,罵罵咧咧:“這鬼天氣,什麽時候秋天到啊。”

“秋天來了,也照樣熱。”陳彬冷冷回他,南方沿海地區,哪裏來的秋天。

林澤鸫被怼得啞口無言,他算是明白了,這家夥平日裏裝出斯文理智的模樣,可一旦戳到他屁股眼,肯定跳得比誰都高。現在直接得理不饒人,簡直沒誰了。

他翻翻白眼,注意力回到方應禮身上,方應禮一坐到椅子上,便打開帶過來的水杯喝起來,他離得不遠,能聞到一股淡淡的草藥味。

在喝涼茶吶……

休息室裏,文職也燒了一大桶茶水,用的高山老茶葉,便宜實惠,一塊錢能買兩斤,夠他們生産隊喝半個月時間。

這不,他見狀也跑去拿着塑料杯,去桶裏舀了一大杯回來,清涼的茶水入喉,整個人都清明爽朗起來。他問其他幾個人要不要來一杯。

大家都不拘謹,也不嫌棄條件差,每個人拿着不幹不淨的塑料杯排着隊去舀茶水,很快,一桶茶水就剩下三分之二。

幾個人解決基本的解渴解暑需求,坐在休息室裏,又回到原來的問題上。

看着他們充滿求學的眼神望着自己,方應禮緩緩地開口說話。

赤黴素是大家熟悉的一種植物調節劑,它還有個名字,那就是“九二零”,關于“九二零”這個別稱,那就有幾個版本了。

就方應禮知道的,那便是我國在1958年的時候,開始對赤黴素進行研究,以及到後來的大量生産,跟普及使用,這段時間不可為長,卻還是誕生出來了新的名稱。

有人說是因為1969年的正式研發成功,為了紀念這個重要的日子,便取了這個象征性的名字。

挺有道理的,不過這都跟方應禮今天要提的赤黴素沒有太大的關系。

到方應禮那個年代,大家普遍使用的不是初代版本的“九二零”了,而是新一代的GA4、GA7這種安全性更穩、更高效的改良型。當然,這不代表着GA3就不好,它反而是意義上的裏程碑,在這麽多年裏依舊還存在,并廣泛使用中。

“九二零”自帶的天然性,以及活性高,它運用起來的廣泛性極大,無論是農作物、蔬菜、果樹等,都可以使用到。

用法也很多,不同的蔬菜使用的計量更是完全不同。

普通農民或許能将“九二零”使用在初中期生長階段,但方應禮這種專讀的農學生,還天天跟着導師四處跑實驗的三好學生,“九二零”這種天然植物調節劑,怎麽可能只用在初中期上。

方應禮搖着蒲扇,挑揀出“九二零”的活性度、使用度以及如何變通這幾種比較通俗易懂的,一一說給在座。

這裏面,除方應禮以外,陳彬對“九二零”最為熟悉,可他這會手抖個不停,連報告都沒法繼續記錄了,他潮紅着臉,方應禮話音一落下,語速快而激動地喊:“指導員,都在成熟期了,還能用這個嗎?”

方應禮道:“正确使用就可以。”

林澤鸫聽得跳起來,迫不及待問:“來得及啊?那趕緊的啊。”

陳彬額角一抽,這是趕緊就能成的?使用“九二零”誰不是仔仔細細的算好噴灑比例?要是有點散失,對植物損害可就大了。

“林隊長,這種事不能急,我們得算計好使用的量。”陳彬說,“使用不當,到時候整個白蘿蔔都會爛掉的。”

林澤鸫飄起來的理智被強制拉回,他萎下來,問道:“有很大的風險?”

方應禮看着他,道:“有一定風險。”

聽到有風險,林澤鸫心裏繼續飄着的那絲激蕩已經扼殺得差不多了,都到這個時候了,任誰都想要安妥一點。

在選擇可能增大産量,跟穩穩當當的采摘目前的白蘿蔔數量,給他選的話,林澤鸫毫不意外地直接選擇後者。

方應禮對他的反應沒有太大感觸,繼續道:“任何農藥的使用都會有風險存在,林隊長如果擔憂的話,可以當我沒說過。”

“那個……”林澤鸫面目糾結,“到底怎麽使用?”

“我對這種農藥的使用一直都不是很清楚,以前嘛都是專員說用多少就多少,剛才方指導員你肯定也看笑話了,我到現在才知道赤黴素就是‘九二零’。”林澤鸫說。

這點上,方應禮并不吝啬,他伸了伸腿放輕松,簡單道:“在以前使用的原有基礎上,減少成三分之一,只用三分之一的量噴灑,赤黴素的成效時間是5到10天,如果使用,我是建議你這邊延長采摘時間。”

林澤鸫又開始猶豫了,他問:“風險有多大?”

方應禮沒有立即回答他,他看向平複完情緒的陳彬,将這個問題抛給他。

陳彬果然不失所望,很快就理好數據回答他:“不大,只有3%左右的風險概率。”

他一開始被方應禮的大膽想法給驚豔到,後面他仔細一想,為什麽方應禮會在這個時候使用赤黴素,究竟是有什麽他沒有理解到的地方。

還是在這個特殊時候。

後面仔細一想,發現有個地方被他給遺漏了,白蘿蔔這種品種,早期根本就不适合使用生長劑,容易導致肉質根空心。

出現空心,會影響食用品質和營養價值,一般的生産隊都不會使用生長劑,也就是方應禮所說的“九二零”。

所以一開始,大家都沒有想到會用“九二零”來解決這個産量問題。

現在最重要的疑惑點被陳彬解開,後面所有的迷茫不理解也統統的清明起來。方應禮口中所謂的延長采摘時間,也是為了更好的發揮赤黴素的效果,在防止空心的同時,還延長了成熟時間。

同時在植物生長的時候調節代謝掉赤黴素,不會影響到白蘿蔔的質量跟口感。

“指導員,我認為這個可實施性很高!”陳彬振奮道,“我剛才估算了一下,要是現在使用赤黴素,需要延長15天的時間,這期間可以噴灑兩次赤黴素,達到我們想要的效果。”

方應禮微微眯起眼,笑着問他:“那你算出來用多少量了嗎?”

“這個……”

陳彬信心依舊滿滿,立即道,“我很快就能算出來。”

方應禮沒有阻攔他。

這是好事。

不過,休息室裏的氣氛悶悶的。

天氣熱,這裏的另外一個人也有點不對勁。

或者是說……他很糾結。

林澤鸫被自己反反複複的猶豫給折騰得人面目猙獰,他太想要更高的産量了,誰踏馬不想啊。

每年種三次白蘿蔔,每次就收獲那些數量,不多不少的,養活着這麽大幫人。他作為生産隊大隊長,身上的擔子不可謂不小。可是能有什麽辦法,産量就那麽點,想要提高哪裏那麽容易。

現在是有機會了,但這個機會可能要用這一批白蘿蔔搭進去做嫁妝啊,他怎麽不心慌。

“林隊長。”方應禮主動開口。

“或許你不需要這麽糾結。”

林澤鸫猛然地擡起頭看向他,焦急而期待地看着他道:“什麽辦法?”

方應禮淡淡道:“劃分區域噴灑。”

“你是說只劃分出來一部分田地噴灑‘九二零’?”林澤鸫帶上沙啞的聲音問。

“對。”方應禮道。

方應禮沒有手表,他看向牆上的挂鐘:“林隊長,時間有限,請你盡快做決定。下午我會很忙,不會繼續留在浦林村這邊。”

“能不能再給我點時間考慮,我雖然是大隊長,可是這麽重要的決定不是我一個人就能确定的,我還需要向社裏面報告,讓他們批準。”

林澤鸫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他似乎完全沒擦覺到一般,整個人都顯得略有些頹喪:“今年的浦林村多災多難,不止這批白蘿蔔出現問題,五月份我們的花生地也出現了問題,不過得當時陸專員給我們解決了,只損失了一部分。”

接連兩次大型經濟作物都出現産量問題,光是報告都寫得手都麻了,還要惦記着全社上上下下的口糧,要是這次再出現問題,他就是全社的罪人。

罪人是誇張了一點,可也表明了林澤鸫對整個公社的責任心,他平時兇歸兇,對手底下的社員們卻是很好。

每個社員都能照顧到,只要好好幹活的,到手的工分一分都不會少。加上他脾氣爆,想要惹麻煩的社員看到他那暴脾氣,都不敢強當出頭鳥。這麽些年下來,他在生産隊裏的名聲還是挺好的。

“我明白你的想法,也尊重你的想法。”方應禮道。

林澤鸫苦笑一聲:“多謝方指導員理解。”

他抹了把臉,手做拳抵在額頭上一言不發。

沉默一瞬。

林澤鸫艱難地提起頭,垂下來的手掌撐在腿上,觸及到腿部散發來的溫熱,頓了頓,林澤鸫神色微恙道:“抱歉,我還是選擇後者。”

後者是他唯一能抓住的保障,他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特別是現在這樣重要關頭。

“好,我們回去了。”方應禮起身。

休息室裏,陳彬以及朱大強三人同時跟着站起來,他們拿上東西,沒有絲毫猶豫地走出休息室大門。

陳彬回頭望了望染上頹廢氣息的林澤鸫,張張嘴,最終什麽話都沒有說。

他能說什麽?

要是把他放在林澤鸫的位置上,他可能還做不到這樣的程度。

坐上停靠在路邊等着小客車。

可惜了……方應禮目光垂落在那片綠生生的田地上,淡淡地想着。

與此同時,謝畢卿跟婁懷等人乘坐的專車,晃悠悠地來到路東農場。

方大力跟辦公主任頂着大太陽在辦公室門外等候着,半個小時後,他們終于看到去接人的隊伍回來了。

兩名社員開着三輪車在前頭,後面的客車身影高大,引來周圍好幾個不用上學的小孩子。

“大車!”小孩子們激動地喊。

“看起來好大啊,裏面是誰啊。”

“肯定是城裏來的人,我爸說了,只有城裏才會有這麽大的大車子。”另一個小孩子神氣地說道。

不過很快他就被同伴給打臉了:“可是我們路東也有汽車站啊。”

“有嗎有嗎?我怎麽沒見過啊。”其他的小夥伴一聽,立馬抛下前一個小孩,都圍到他這邊來。

小男孩被吓一跳,支支吾吾說:“我……我爸帶我去坐過,我們去過泊山鎮。”

“哇,是泊山鎮耶,鎮上好玩嗎?”

“我都沒去過,那裏是不是有很多好吃的零食?我同桌說他的大白兔奶糖就是泊山鎮買的,好厲害吶。”

“喂,去過泊山鎮有什麽了不起的。”被忽視的小男孩氣呼呼地出聲。

有人扭過頭看他:“那你去過嗎?”

小男孩哽住:“……我,我……”他沒去過。

很快,注意力又被那名去過泊山鎮的小男孩給吸引了,大家夥漸漸地都忘記了去關注這輛從縣城裏來的大車子。

方大力跟辦公主任接到人,熱烈歡迎地将謝畢卿等人迎進到辦公室裏。

出差那幾天,謝畢卿有空就跟方應禮閑聊,在閑聊中他知道了很多關于方應禮的事,譬如他便知道方大力跟方應禮兩人的關系匪淺,還是同村的。

看到方大力時,謝畢卿對着他勾唇友好地笑了笑:“方隊長,別來無恙。”

“謝專員,您也是,最近怎麽樣?”方大力笑呵呵地問候。

謝畢卿道:“還行吧,又要忙了。”

他的關注力不在旁邊急切想要加入話題的辦公主任身上,轉而問起方應禮來:“他最近怎麽樣,我有時候打電話過去分局,都沒人接。”

“挺忙的吧。”方大力也不清楚方應禮最近的狀況。

目前水稻已經步入抽穗期後期,正是生長的關鍵,大家哪裏有時間注意別的,恨不得每天都埋在水田裏。連上面安排給他的果林資源普查的任務都耽擱了下來,畢竟再怎麽重要哪裏有糧食重要。

之前便預估過了,今年的水稻收成大概在七月份下旬到八月初。

現在剛前一腳踏上七月份的腦袋,後面還有三十多天的時間給到他們,可現在還處在于抽穗後期呢,後面的揚花授粉跟灌漿期,哪個不需要時間。

方大力擔心他們到預估的時候,水稻還不能成熟收割。

謝畢卿聽他說完,蹙着眉問:“交代你們用的芸苔素用了沒有?”

“在用。”方大力不敢托大,立馬說道,“用到第二期,後面的三四期都還沒使用上。”

“那不怕,時間還是夠的。”謝畢卿對此還是很有信心的。

路東農場數百畝水田都是他在負責,這點自信心他還是有的,他沒繼續在辦公室聊着,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辦公主任,淡淡道:“我們要去田裏,主任可是要一起?”

辦公主任愧疚道:“我也想跟着你們一起,可是我什麽都不懂,怕去了給你們增添麻煩,還是不去比較好。”

說着,他嘆了嘆氣,又十分耐心地叮囑方大力,“你呢,等會一定要好好地招待好謝專員,不可以有任何的怠慢,還有啊,記得帶上水跟帽子,不要中暑了。有什麽問題,立馬回來告訴我,知道嗎?”

方大力額角抽抽,撇着嘴道:“好的,主任。”

辦公主任滿意地拍拍他的後背,裝模作樣地又虛僞幾句,說以後有機會一定跟着謝畢卿好好探讨。

謝畢卿什麽都沒說,拉着帶過來的人走了。

他最不耐煩跟這樣的人打交道。

這點上,還是跟方應禮還有方大力這樣的實在人相處更舒服。

他們過來主要來視察水田情況,出了門直奔水田方向,方大力早安排三輪車在外面,他們開着三輪車載着人,突突地直達水稻田。

從車裏下來,謝畢卿讓婁懷打開筆記本,記下他後面說的話,因為他懶得寫。

婁懷樂呵呵地當然願意,他跟在謝畢卿身邊幾個月,每次出勤都受益匪淺,連謝畢卿都跟他說,以他目前的能力可以獨當一面,問他想要去哪個分局,他可以幫忙寫推薦信。

婁懷聽後很感動,這是個好機會,只要離開總局去到分局裏,他在分局便是一家獨大,根本不需要聽從謝畢卿的命令,想怎麽安排就怎麽安排。

可他還是拒絕謝畢卿的好意,他還想繼續在岐江縣待着,他認為以他目前的能力,雖可以獨當一面,卻還達不到方應禮那樣的程度,這樣的話,他去到分局照樣幹不出來優異的成績。

既然不能,那為什麽不留下來,好好地沉澱下自己?

這不失為一種新的鍛煉方式。

謝畢卿要講的東西不多,路東農場的生産隊大隊長方大力不是新人,跟着他打過不少次交道。兩人知己知彼,很多時候不需要謝畢卿主動提起,方大力都會瞄準時機地來詢問他下一步的流程。

他們手頭上握着的都是這麽多年來的詳細數據,只要仔細一琢磨,就能琢磨出來八九不離十。

說句難聽的,路東農場,現在根本不需要他親自跟隊。

不過他還是來了。

他習慣親力親為,這樣不出意外的話,一切數據都在他把控的範圍內。

“三四期正常施行就好,不過邊角的水稻那裏肥力不夠足,你們有空的話可以多噴點葉面肥。”謝畢卿觀察一番後開口,“不用太多,用毫升的量就成,詳細的我讓婁懷等會給你們數據。”

方大力問:“能按之前給的嗎?”

“之前?”謝畢卿一愣。

“是應禮給的。”方大力直言道,“上次他還沒離開隊裏的時候,幫我琢磨過一次,我覺得他說的挺有道理,就嘗試用了,效果不錯。”

“應禮說這個數據不是一次性的,後面如果有邊角出現缺肥問題,都可以按照這個比例噴灑葉面肥。”

“哦?”謝畢卿起了興致。

他搓搓雙手,把手中捏了水稻帶上來的一點泥土搓掉,笑眯眯道:“是什麽比例,我看看。”

“等下,我去給你拿。”方大力說完,抛下謝畢卿等人,飛奔回去。

看着他越跑越看不見的身影,婁懷舉着筆的手都沒來得及放下來,他喃喃:“這方隊長也太迅速了吧。”

“老師,咱們就這樣等他啊。”

婁懷仰頭看向天空,嘴角抽抽地提議要不要去旁邊樹蔭下等着方大力回來。

謝畢卿沒拒絕。

他提起腳步往樹蔭下走,邊走邊道:“我是挺想知道應禮寫了什麽。”

“我也想。”婁懷眨眨眼。

從上次出差回來,到現在都沒有見面,現在不止沒見面,連上次提交上去的方案,至今都沒有結果出來。

他忍不住吐槽:“局裏的效率也太慢了。”

拖拉機還沒運到鎮上。

方案也沒有确定?

他目光瞄向老師的方向,老師面色不改,走到樹蔭下,果然是目的單純的乘涼。婁懷撓撓下巴,湊過去問:“老師,你想到方法了沒有?”

“什麽?”神游在外的謝畢卿回過神,他剛才根本就沒聽到婁懷的吐槽。

婁懷:“……”

他委委屈屈地又把自己的吐槽說了一邊,然後道:“上次老師你說你去想方法,想到沒?”

謝畢卿嘆口氣:“局長沒開口。”

局長沒有直接說他那邊沒過這個方案,而是告訴他水利局那邊不同意。

方應禮給出的方案裏面,不僅要挖渠道,整個田地的排灌渠道的工程本身就足夠龐大,還要再挖一個數百平方的魚塘。

水利局一聽這個奇葩的方案,果斷不同意。

當時局長打電話過去,還被對方的局長給陰陽怪氣回來,說是“你們那邊已經想要産量想瘋了嗎,這樣離譜的方案都能寫出來,要不要我幫忙給你們找幾個這方面的人才。”

話裏話外都透露出同個意思:這方案不行,提出這方案的人,更不行。

謝畢卿想到局長惆悵着臉告訴他這件事不要參合進來的時候,他就知道,這件事不是他能繼續插手了。

哪怕是他這樣年紀不高卻已經是老資格的專員,都沒有說服力。

“啊,那真的不行啊。”

婁懷大大咧咧地坐到地上,手撐着下巴腹诽:“我覺得那方案挺好,不用真的好可惜哦。”

誰不是這麽想呢……謝畢卿悵悵的想。

不多時,方大力拿着方應禮寫的紙條飛奔回來,謝畢卿一行人的目标顯眼,他還沒到就已經看到了路邊坐着納涼的幾個人。

等到跟前,他喘着氣地說:“謝專員,你看看這個數據。”

謝畢卿繃着臉,一派嚴肅的表情接過這張皺巴巴的紙條,上面的鋼筆字跡字體端正漂亮,他見過幾次,腦海裏還有印象。

因為心中有計較,在看到紙條裏寫着的數據時,謝畢卿還是被驚豔到了。

婁懷看着他不說話,急忙忙地湊過去看,他的水平沒有謝畢卿高,可看着上面寫的幾種肥料的配比,也能看出來這個配方的優秀程度。

婁懷瞪大眼睛,他下意識地眨眨眼看向謝畢卿。

謝畢卿看着比他好不少,至少沒有被驚呆住,而是沉着聲問:“應禮寫的時候,有沒有讓你保密?”

方大力愣住,他當時純粹是靠着對方應禮的信任,才選用了方應禮寫的方法,沒想到還挺好使,施肥沒幾天稻苗葉子長得便壯實起來,後面他也使用了幾次,每次效果都很理想。

這次……他是聽到了謝畢卿說到這個問題。

又想着方應禮是由謝畢卿的推薦才能去泊山分局的,恨不得立馬把方應禮拉出來誇一誇,哪裏想到這麽遠去。

“應禮要是沒有說的話,這個配方你暫時不要拿給其他生産隊的看。”謝畢卿不慌不忙地說,“我覺得這配方很有意思,可否讓我抄寫下來?”

方大力再次噎住,都不知道怎麽回答。

謝畢卿笑笑:“你放心,我不會随意的宣傳出去,我會跟應禮說明情況的。”

方大力總算是回過神來了,對于謝畢卿有這樣的想法完全是他意外之外,不過一聽謝畢卿會跟方應禮溝通,他沒太多猶豫答應下來。

不一會,婁懷翻開新的頁面,認真地将紙條上的字體照搬下來。

他一邊寫一邊贊嘆,方應禮到底是怎麽想出來這個配比的,連謝畢卿以往給出來的葉面肥配比,都沒有他這個厲害。

有這個想法的不止他一人,謝畢卿目光灼熱地看着那皺巴巴的紙條,他想的更加深刻。看着上面熟悉的肥料名稱,卻用着無比新的使用方法,他的內心多出一絲複雜的情緒?

看來,多年來的安穩讓他散失了部分探索能力。

此一時彼一時。

謝畢卿可以确定,他要走的路還有非常遙遠的距離,不止他跟婁懷,興許對于方應禮來講,他們都未曾摸索到這條路的盡頭。

而另一邊,方大力可就沒有他們這般深刻的想法了,他沉着臉看着神色陰晴不定的謝畢卿跟婁懷,暗戳戳着想,方應禮給他的配方有那麽令人吃驚嗎?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