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 65 章

方書朋自覺他的接受能力很高了,沒想到還是被……震驚住。

讓他不得不懷疑他哥是不是要來整他一下,好讓他知道糧食局指導員的助理不是那麽好當的。但看他哥那表情,不像是開玩笑,也不像是要整頓他。仿佛他哥真的只是覺得這份資料,他會看懂。

方書朋黯然銷魂地拿着手中的資料,連方應禮跟陳彬兩人什麽時候離開的都不知道。

在把花生地數據資料交給方書朋之後,方應禮帶着陳彬回到休息室裏,與林澤鸫彙合後,幾個人來到水田勘查情況。

浦林村地勢低矮,若是下大雨容易積水,這邊的排水設施說起來要比新一社區的好些,只要不是遇到上次那樣的大暴雨,一般情況來說,不會經常被水淹。

但凡事都有例外,林澤鸫接手這邊的生産隊後,面臨過幾次水災的困擾,這次他也擔心,會不會遇到大暴雨的情況。

“我跟上面反饋過,還是覺得我們這邊的排水設施不夠完整,之前有幾處排灌下水渠都容易出現堵塞的情況。”林澤鸫道。

方應禮和林澤鸫對視一眼,心髒跳動了下:“反饋的情況如何?”

他手裏還有給新一社區的水田設計好的排水渠設計圖,從畫下來到現在也有一兩個月了,至今還沒拿出來給別人看過。

不是他不想,是他覺得時候不對。現在新一社區沒有出現什麽大毛病,貿然改掉原有的排水渠是不行的。即使他們局長同意了,上面的水利局也不會同意。

任何一項工程,想要進行都需要有個流程,這裏面涉及到的金錢、時間跟人工,都是要一一計算确定。

單就他目前還只是個小小的糧食分局指導員,他的份量實在太低,哪怕有操作空間還是很渺小。

所以他一直保持着理智,在林國慶的面前都未曾提過這件事。

只不過,這不妨礙他想聽到這方面的問題。

林澤鸫看出方應禮對這件事挺感興趣,便直接說道:“那邊沒有駁回我的反饋,說是會派專業的同志過來勘察情況。”

Advertisement

說完,他謹慎地分析:“我是認為現在的排水系統有些老舊了,不知道縣城那邊如今用的是哪套系統,如果有新的排水系統,我想應該能有好的進展。”

“你說的對,這點上還要看那邊怎麽想。”方應禮點頭,“他們的判斷很重要。”

“是啊,我就希望能成,若是可以完善這邊的排水系統,我想以後遇到大暴雨也不用太擔心,靠排水渠也能解決不少麻煩。”林澤鸫感慨。

“你知道什麽時候會有人過來?”方應禮忽然問他。

林澤鸫搖了下頭,那邊還只是回了個電話,連文書都沒下達,恐怕等要過來,也得過一段時間。

方應禮聞言,沉思片刻,對他說:“如果他們過來了,你可否給我打個電話?”

“方指導員,你是想……過來?”林澤鸫不确定問。

方應禮看着他:“對。”

林澤鸫不知道他為何想要過來,卻依舊點頭:“好,到時候通知你。”

兩人說完這事,話題便回到正事上面,廣袤無垠的水田,在它的田壟外圍,鋪着一層又一層的苗床,上面覆蓋了一層保濕的薄膜,拌在土壤裏面的稻種,已經長出苗來。

小細苗密密麻麻,整面苗床全是青翠的顏色,瞧着可愛玲珑,上面還有早上噴灑過後殘留的水珠。

方應禮掀開一角,看着苗床上面的小稻苗沒有問題後,又去看了田裏的情況。

上次過來時,浦林村的水稻田還是金光燦爛,眺望一眼,都是對豐收的喜悅。現在過來,田裏的稻篼在拖拉機的深耕下,攪碎的稻篼、稻禾都混雜在土壤裏面,田面被整平,只留了薄薄的一層皮水。

田平泥爛,這樣插秧後,便能更好的讓秧苗成活。

“過幾天就要移苗了,嫁肥都準備好了沒有?”方應禮問道。

林澤鸫回道:“尿素都批下來了,不過得過兩天才能到,能來得及。”

“嗯,記得比例不要忘記了。”方應禮簡單提醒。

這邊的水田插秧前的工作做得還算不錯,方應禮檢查了幾塊田地,情況都差不多,沒有什麽需要提點跟預防的。

他們幾人回到田道,大家的腿上都踩了不少爛泥。

脫下鞋子在河溝裏洗了洗腳,陳彬想起被留在花生地裏的方書朋,笑着對方應禮道:“指導員,你對你表弟還挺狠。”

“嗯?”方應禮愣了下。

“我做什麽了?”

陳彬看他不似作假,也是有點意外:“你沒發現嗎?你今天一口氣安排了這麽多任務給他,可是會壓死人的。”

方應禮:“還好吧,也就一個工作分析報告,跟了解一份資料,那資料沒多少,一個半小時就可以看完不難。還有,我不是讓他不懂的可以問你嗎,不至于啊。”

陳彬:“……”

對方是方應禮的助理,他也是助理,按理說不應該參合進來,不過今天接觸下來,他覺得這個方書朋身上有種親切的感覺,忍不住多說了幾句。

“他以前沒接觸過這份工作,也不是這方面的專業,按我們來說還好,對他難度還是不小的。”陳彬說。

半晌。

方應禮猶豫道:“所以,我今天不應該讓他寫報告了?”

他雖然覺得陳彬說的有幾分道理,不過還是覺得方書朋沒那麽脆弱。

一個人能一年三百多天都在巡邏隊裏,還擔任巡邏的職務,半夜三更巡視村裏村落,這樣的人,膽子肯定賊大。

不至于被他布置了幾個工作任務就壓死了。

方應禮只是猶豫了一下,就對陳彬說:“我們去看下他。”

陳彬一路上欲言又止,到底是什麽都沒說。

他又恢複成那個靜默站在方應禮身邊,沒有多少存在感的助理,在別人不需要他的時候,輕易不會開口。

其實在最近他變了很多,工作上也積極了不少,這樣的情況放在現在已經很少出現了,不再像以前沒有存在感。

陳彬甚至認為,如果讓他在方應禮身邊多待幾年,他可能會忘記那段足有十幾年時間長的自己。

方應禮帶着陳彬往花生地趕過去的時候。

另一邊,方書朋還在死磕着手裏的資料書,這資料書裏面好多專業用詞他都讀得不是很明白,看到不懂的地方,都要停下來琢磨,一個多小時,他愣是只看完了二分之一。

方應禮簡單的“讀懂就行”,給他帶來了極大的壓力。

他之前聽到方應禮說可以給他份工作,還是在糧食局裏當指導員助理,他的驚喜不亞于天崩地裂。在确定了自己真的能來這上班後,他二話不說回到巡邏隊,在隊長措手不及的神情下主動辭了職。

但他沒想到,當助理會這麽難。

他哥真的沒騙他,說如果不行,另找工作也不是客套話,他當時還覺得助理不就是打雜幹活的嘛,只要他聽他哥的話,指東往東,指西往西,還能難得到他?

好吧,已經不是難倒的問題了。

方書朋胡亂地抓了把頭發,硬着頭皮把剩下的資料翻了個面,苦着臉琢磨着這報表上的數據到底有什麽用處。

“書朋,你看得怎麽樣了?”方應禮的聲音忽然闖進耳朵裏,方書朋轉過頭,就看到他哥跟陳彬兩人回來了。

方應禮步履如飛,顯然是有點急,看見他回頭,對着他露出了個笑容,而後步子依舊很快,不到幾秒就來到他面前。

“哦?資料還沒看完?”方應禮過來就是來問方書朋的,低下頭就看到他手裏翻開的資料還在第十幾張,他給的資料有三十來張,這怎麽才看了一半。

“哥。”方書朋露出苦澀的慘淡笑容,“我好多都看不懂。”

方應禮挑了下眉,神色微妙地瞥了一眼旁邊跟過來的陳彬,難道真的被他給說中了?

兩秒後,“哪裏看不懂?”他沉聲道。

方書朋嘴角往下耷拉:“好多。”

接下來,他就把自己看不懂的地方都全部地指給方應禮看了,方應禮看過後,就給他解釋這些都是什麽意思。

說到後面,他長長地嘆了口氣,心虛地拍了下方書朋的肩膀。

“是我的問題,沒跟你說明白,這些數據沒有特別的含義,它就是個記錄,你看第一行到最後一行,數值是遞增的,它們的遞增沒有規律,但又相差不大,這就是它給我們最直觀的一個表現,數據沒問題。”

方應禮之前覺得方書朋不至于,這時候他卻自責了一下,他在大學期間長期遭受導師的毒打,導師還挺變态,總是給他們布置很難完成的作業,時間長了,他也便習慣了。

這是他第一次帶人,沒想到忽略了這個問題。不是所有人都跟他一樣,從小就接觸種花,為了能種出花來,看了很多相關的資料,後來又接受了專業的指導……

至于方書朋,聽到他哥說的話,差點就哭出來了。嗚嗚,難受,從沒這麽難受過。

他之前怎麽就沒發現呢?

還是說,他下意識地把他哥說的話按更深的含義去理解了,才沒聽出來他本身的意思——便是表面意思。

能看懂就行,不需要理解。

後面方應禮再說什麽,他都好好地記錄下來,不管聽不聽得懂,先記了再說。

這邊的事情解決了,天色還早,陳彬問方應禮他們是先回局裏,還是打算去另一個村,隔壁的海田村。

離浦林村不遠,坐中巴車過去只要半個小時。

方應禮搖了搖頭,說道:“我約了人。”

“誰啊?”方書朋好奇地問。

方應禮約的人自然是跟他有書信往來的林天樹,兩人在信裏約好今天碰面,現在工作忙得差不多,林天樹應該也快過來了。

他們在田裏等了半個多小時,見到有個人匆匆地往他們的方向過來。

這個人正是林天樹。

他過來前跟林澤鸫請了半天假,沒人知道他是約了方應禮,看到前方三個人都同時轉頭朝着他望過來,林天樹心髒極快跳動,難掩激動。

“方指導員。”他大喜地喊。

“既然人到齊了,我們現在就過去看下什麽情況。”方應禮微笑地說。

另外兩人都是懵的狀态,聽他這麽說,不由地問是什麽情況。

陳彬好歹幹了十幾年,看這情況很快就發現了問題:“指導員,你接私單了?”

“什麽是私單?”方書朋滿臉好奇。

陳彬只好跟他解釋,所謂的接私單也就是兼職,只要不影響本職工作上面的人一般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相當于變相地給機會讓他們這些專員們多掙些咨詢費。不過,這對于急需要農業幫助,但非生産隊的農戶來說,只要花點咨詢費就可以解決問題,也是件好事。

讓陳彬意外的是,這件事方應禮之前沒跟他提過。

他也是有點水平在身上的,在泊山鎮不少農戶知道“陳助理”這個人,他之前也接過一些私單。但近期一直跟在方應禮身邊,在他這邊學了不少東西,他就沒有接什麽私單。

他們跟着林天樹到了公社不遠處的倉庫旁,林天樹獨自過去在後面的空地裏開過來一輛機動三輪車。

讓他們都坐上車,然後他騎着三輪車開進一條農村小道,這邊有個果林場,這條小道的兩邊都種植了密密麻麻的果樹。仔細一看,這些都是李子樹,李子的季節過去了,現在樹上一顆李子都看不到。

方應禮看着沿途風景,手摸着身下坐着的三輪車,這輛三輪車看着挺新,上面的油漆是本漆,沒有任何掉漆的地方。

他問林天樹:“這三輪車是你家的?”

“對,我爸開着拉貨的。”林天樹直接說,“今天要過來接你們,我爸就讓我把三輪車開過來了。”

“這是全新的嗎?”方應禮又問。

林天樹點頭,雖然其他人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他還是裂開嘴角笑着說:“嗯,花掉了我家幾年存款。”

這句話一出,其他人都沒什麽反應,方應禮卻直接吸了口氣。他可是知道林天樹家裏有多少畝地的。十幾畝水田,哪怕交了公糧,剩下的糧食,部分留着做種子跟家裏吃飯的口糧,剩下的也能賣上不少錢。

何況,林天樹家不止水田,還有好幾畝旱地。

方應禮嘴角抽動,緩了緩異樣的情緒後,才問:“這三輪車,方便問下是多少錢買的嗎?”

這次,林天樹依舊是不假思索地說:“6800塊錢。”

方應禮:“……”

這下子,陳彬跟方書朋兩人也是滿臉震驚,都沒想到這三輪車會這麽貴。

一個是他之前接觸過不少,但從沒問過價格,畢竟糧食局裏三輪車可不少;一個是他在巡邏隊裏只接觸過人力三輪車,哪怕有一二輛柴油機動三輪車,也輪不到他來開。

方書朋以前雖然羨慕,卻也沒想過這個問題。

他咂舌道:“你家好有錢。”

林天樹擡起手揉了揉臉頰,腼腆道:“還好啦,我們家只是算大戶,還沒到那麽有錢。”

大家都知道他說的是實話,都是笑笑地說了幾聲羨慕,等會到林天樹他家了,一定要去他家裏喝杯茶。只是他們都是跟着方應禮過來的,方應禮才是座上賓,他們也就是蹭蹭,方應禮應該不需要他們做什麽。

十幾分鐘後。

三輪車停在了一家四點金的老宅子前。

這座規模不小的老宅子看起來有些年頭,外面的牆上呈現着墨黑的青苔屑,斑駁間,仿佛一群人穿越了時空。

“這宅子……”陳彬年紀最大,他率先驚呼了一聲。

林天樹自然道:“我家的祖宅,應該有一百多年的歷史了,我爸後來接手後翻新過,裏面還修了廁所。”

這樣他們一家人就不需要去村裏的旱廁了。

大家真情實意地流露出羨慕的神色,特別是方應禮,止不住地往那斑駁的牆上摸了摸,這可是百年老宅啊,要是留到了現代,可值錢了。

這會,他們都覺得林天樹說的一般大戶,是謙虛的話了。

林天樹他爸已經等候許久,這會看到兒子接到人過來,難掩激動地快步過來,他目光在人群裏掃了一圈,來到了陳彬的面前。

他激揚地喊道:“這位就是方指導員了吧。”

方應禮:“……”

衆人:“……”

林天樹對着方應禮露出赧然的笑,拉過他爸壓着聲說:“爸,這位才是方指導員,那位是陳助理,還有方助理,他們都是跟着方指導員一起過來的。”

怪他當時沒跟他爸說,方指導員是個只有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他爸才會第一反應看向了年紀中最大的陳彬。

不過按氣質上來看,确實是陳彬身上的氣質更像,方應禮他……仿佛是過來閑逛的旅客,身上散發着輕松自在,嘴角微勾,似乎心情不錯。

進來到屋裏後,方應禮的目光都是好奇地打量着屋頂延伸出來的屋檐,上面雕刻着“龍飛鳳雛”“流雲仙境”,浮雕上面繪畫着鮮豔明媚的色彩,整座宅子透露着一股悠悠的古香古韻。

方應禮看了一會才收回了視線,眼前多出一杯熱騰騰的茶。

為了迎接他的到來,林天樹他爸拿出了壓箱底的好貨——贛州上猶毛尖。是他爸托關系從江西帶過來的,林天樹都沒喝過,這次蹭了方應禮的好,他也能喝上一杯。

方應禮沒聞出來是什麽品種,但看那碧青的茶色,便知道這茶是好東西。

他勾唇笑地謝過,拿起茶杯品起來。綠茶不似紅茶,入口前香氣宜人,入口時舌尖微苦,潤入喉時,則是餘味甘甜,一點酸澀都沒有。

方應禮眼睛亮了亮,果然好茶。

陳彬端着茶杯,他也品出來幾分滋味,不由贊嘆:“這茶,真的不錯。”

“是我從江西托人買的贛州上猶毛尖,那人說這是毛尖中的極品,我就買了收藏。”林天樹他爸笑着說。

他爸長着一張憨厚老實的農村中年男的臉,身上還帶有農村人獨有的氣質,皮膚長期在太陽底下作業,暴曬成烤鴨般的黑紅辣色,笑起來時,露出抽了幾十年老煙的黑黃色牙齒。

方應禮對這種形象的人天生帶有好感,他微眯起眼享受了茶後,主動開口問:“時間也不早,我們還是去田裏看下情況先。”

“好好,我現在就帶方指導員你們過去。”林天樹他爸也沒忘記正事,連忙附和。

林家的田裏,近幾年似乎陷入了死循環,每年種植過後,土壤裏的養分過分流失,導致土壤貧瘠,種不出好的農作物出來。每年産量都在下降,這不僅導致了收入出現問題,還讓他們驚恐地發現,若是再不解決了這個難題,後面可能會更加嚴峻。

于是,他們二話不說就請了陸銳安過來。

當時陸銳安的名氣可比方應禮牛逼多了,農業專科畢業的高材生,屈尊就卑地來到他們泊山鎮糧食分局,不到兩年的時間就做出了不少農業上面的創新貢獻。

之後他的名聲就此打開,不少農業大戶有問題都會請他過來咨詢問題,他在浦林村的名聲依舊很廣。

林家請他來看田地是什麽情況,陸銳安也是很快就發現了問題,也給出來了解決方案,每次不管是深耕還是淺耕,都要砸下不少錢購置基地肥。

他們家田地多,十幾畝水田,一畝就要一百五十公斤的有機農家肥,這樣長期下來,一年就要消耗不少肥料錢。算了算,發現每年竟然多花了幾百肥料的錢。

這樣長久下來可不是好事啊,他們家哪怕家底厚了點,也不是這般消磨下去的。林天樹他爸本打算要不把家裏的田租出去好了,他們這邊就收個租地錢,雖然賺得少點,但也穩,不用靠天吃飯了。

結果這三年他家每年多購置農家肥的事情早在村裏傳開了,一聽他們家要出租田地,沒有任何人來詢問。

甚至他們還找過泊山鎮的,看哪家大戶想要承包田地的,一問都知道了他們家的情況。想要在泊山鎮裏找到能租他們家田地的人,已經不行了。

他們這行人一到田裏,林天樹他爸就停下腳步,把目光落在方應禮身上,想起陸專員之前說過的話:“對了,方指導員您見過陸專員嗎?”

“陸銳安?”方應禮挑眉。

林天樹他爸點點頭:“是啊,他當時在我們泊山鎮很有名,我們好多人田裏出問題都是請他過來看情況,我之前就找過陸專員過來。”他爸就把陸專員給他們講的解決方案說給了方應禮聽。

“他說的這個方法指标不治本,短期可以解決問題,長期下去可不行。”方應禮甚至想到了為何林天樹會提前那麽久來找他了,敢情是這方法太燒錢。

林天樹他爸嘆氣,是啊,有錢也不是這麽個花法。

土壤養分流失,有幾個原因,一個是人為的過度種植,一個則是自然因素,這個可以直接排除,以浦林村的地理位置來看,雖地勢低矮了一些,還不至于降雨過大導致土壤侵蝕,還有個原因是土地退化。

生态環境遭到破壞,平衡的循環裏面出現了裂痕,導致土壤養分流失這樣的情況不在少數。

方應禮慶幸之前導師跟他們說過土地退化的問題,想要改善需要很長的時間,但不是沒法改善。只要找對了方法,兩年?五年?還是十年,總歸是可以把土壤改變回來。

林家水田的對面,有片竹林,竹林有砍伐的痕跡,周圍的土壤上草叢植被不多,窸窸窣窣的,看着有些糟糕。

在對面還有一條河流,上次暴雨後沖刷了不少河畔上的土坡,裸露出裏面黃色的土基。除此外,方應禮還注意到,他們腳下踩着的土壤有點奇怪,顏色也不像普通的水田。

“對面的竹林是……”方應禮皺起眉。

林天樹道:“十幾年前種的,那面山坡本來什麽都沒有,就些野生草木,村長覺得種點東西,然後就種了竹子,這幾年最先種下去的竹子被砍伐了,運到了鎮上,有個老板收了。”

因為這山坡屬于村裏的,村長想要幹嘛,村裏人也沒人問,只要不涉及到自家的利益問題就好。現在聽方應禮忽然提起來,他心裏咯噔了一下,趕緊問:“方指導員,這竹林有問題?”

“竹林砍伐,會導致水分流失,這幾年砍了不少,肯定是會有所影響,不過也因為才幾年,所以你們這雖然有影響到但卻不明顯。”方應禮指向了一處,“那裏植被都塌陷了,山坡底下的沙土都滾進了河裏,對你們家的影響才剛開始。”

林天樹跟他爸兩人的嘴巴張大了,瞬間就明白了是怎麽回事。

這面山坡全都種滿了竹子,短時間內砍伐,還是剩下不少竹子。但只要仔細去看,就能看到之前密集到不通一絲光線的竹林,已經開始稀稀落落的出現斑駁的光點,這是裏面的新竹還沒長大,成長到可以砍伐的竹子被砍光的原因。

當然還不止如此,運輸竹子時,土壤被大型貨車來回碾壓,又離河面那麽近,浦林村多雨,這麽一系列下來,人為形成土地退化開始有了效果。

最直接表現出來的便是靠近坡地下面的水田。

林家世代種田,上世紀他們家族旺盛時,承包過上百畝水田,上百多年跟土地打交道,林爸頓時明白了這件事情的嚴重性。

竟是這樣的嚴峻。

他眼前發黑,連忙穩住了激動而起差點暈眩的身體,目光灼灼地看向方應禮,既然對方能看出來,是不是……是不是可以幫他們解決了這件事?

林爸他不确定,可是他已經想不到該怎麽做了。

“爸,這事我們得跟村長說,要不然咱們家十幾畝地就都要毀了!”林天樹朝着他爸喊道。

他爸吐氣:“你說得容易,你以為那老家夥會給我們面子?那麽大片竹林,多少利潤你知道嗎,他那老摳搜會舍得?而且現在那片地已經劃分到公家手裏,他就算舍得,村委那邊也不會同意。”

那面山坡本是荒地,現在十幾年終于有了成效,正是掙錢的時候。想一想都知道,不可能收手。

林天樹眸孔微縮,他也想到了這個情況:“難道,真的就不管了嗎?那咱們以後怎麽辦,一直靠大量施肥?”

林爸張了張嘴,卻什麽話都沒說出來,他口舌幹澀,若是這樣還好,可怕的是這情況也維持不了多少年。

方應禮輕咳一聲,打斷他們的話:“這只是其中一個問題。”

他一說話,其他人都看向了他。

方應禮蹲下身,眯眼看向了遠方的河流,河水湍湍,日光下散發着粼粼波光,如同銀蛇在水裏歡快游動。

他收回視線,轉過頭讓其他幾個人蹲下來:“你們看那裏。”

方應禮指的地方是河流的下端,那裏是人工開鑿出來的排水溝渠,溝渠兩邊并不是用水泥鞏固住的,而是用石磚,一塊塊石磚,在沒有水覆蓋的情況下,看着呈現出一片片的暗色。

陳彬心思一動:“這是水?”

“對。”方應禮點頭。

陳彬腦海裏閃過一個念頭,難道還有這個原因?林家的田雖說是在山坡下,但放眼望去,他們家的地勢在浦林村的高處,也就是說,他們家的田地若是出現了水土流失的情況,極大可能就是滲漏到下方的河畔。

想到這裏,他跑了出去,繞道過去到河畔的下游,果不其然,這邊的河底泥沙更深,人跳下去,上面的泥土竟是沒過了小腿部。

看樣子,早在砍伐竹林前,這邊土壤就已經在悄悄地流失養分了,只不過竹林的突然大量砍伐,加劇了這個情況。

他神情微恙地回到了人群裏。

方書朋跟林天樹急忙地看向他,陳彬道:“确實不止一個原因,主要還是這河。”

他把自己看到的問題說給了他們聽,還講解了一下為什麽會出現這個情況。田地離河流近是好事,澆灌方面就能解決很大的問題。

同時也要注意河流會不會沖刷帶走養分,這個概率很小,但也許是土質問題,這邊河流的周圍,竟是沒有多少可以鞏固土壤的植被。

植被太少了,不應該啊。

“我也懷疑,這邊按理說不會有這個情況,可是卻突然有這個問題,難道這裏之前還出過什麽情況?”方應禮看向了林天樹他爸。

他爸皺着眉,顯然也沒想到這個問題,他思忖了很久,周圍田地安靜得只能聽到呼吸聲。

過了許久,他爸似乎想到了什麽,臉色頓時變得灰白起來:“我們村之前鬼子入侵過,聽我爸說過,那時候我還小,已經記不住什麽了,但我爸說我們家因為有這麽大的住宅,然後被闖了進來……”

那是一段令人不想去回憶的日子,林爸那個時候才幾歲剛記事,他恍惚間好像回到了幾十年前,聽到了不同尋常的爆裂聲音。

後來他才知道那是炸.彈,是炮.火,只離他家不到幾十米的位置,正好在這片田裏,聽聞當初發生了很激烈的對戰。

他們村都是普通村人,只有幾十名護衛隊,哪裏打得過逃離到南下的鬼子們。不到多久,村裏便死了好多人。

好像……

聽他爸說,他爺爺在這場兵與民的戰役中犧牲了,全部屍體都在這邊被焚燒,焚燒了好幾天。

而且焚燒的時候,好像有很刺鼻的味道,鬼子似乎用了大量的汽油。

林爸的爸爸還在的時候,聽他說過當年這片田荒廢了好多年,那幾年裏田裏都種不出來莊稼,就算長出來了,糧食也是不能吃的,有種奇怪的味道。

于是這片田一直荒廢着,雜草都沒長多少,村裏還編了不少鬼故事,等到幾年才漸漸平息。

後來到六十年代,村裏進行了一場荒地開墾,這田離他們家近,又因為有緣故在,再加上買下這田的價格确實比其他田地更便宜,便被他家買下來了。

前幾年種着也沒出任何問題,種出來的糧食也是好好的,他們家吃了這麽多年也沒吃出事情來。所以在發現土壤變得貧瘠後,他們從沒往這個方向想過。

聽到這樣的故事,大家的臉上不免露出唏噓的神情來。

陳彬感觸良多:“那群天殺的東西,幹的都是善盡天良的惡事,總有一天他們會被報應的。”

“肯定會,現在我們過得越來越好,終有一天可以重新超越他們。”方書朋血氣上升,攥進了拳頭,狠狠地咒罵了一句,“要是被我碰到了,看我打不打死他。”

看來導致土壤出現問題的根本,還是挺多的嘛。

“汽油對土壤的影響很大,汽油中含有硫,燃燒後會産生二氧化硫,燃燒的過程中還會有氮氧化物,這些殘留物在土壤裏面會變成酸性物質,酸堿平衡被打破,土壤就會産生問題。”

若是沒有及時地清理土壤,降解土壤裏面的氮氧化物,導致土壤變成了酸性。土壤過酸容易産生游離态的Al3+和有機酸,這些會危害到農作物,才導致了那幾年莊稼長不了,後面長出來了也有問題。

等到林家買了這片土壤,裏面的酸性物質應該是減少了不少,可是長達幾年或者十幾年的時間裏,這片土壤早被各種各樣的物質給侵蝕,哪怕用了不少肥料填充,還是如無底洞,肯定填補不完。

況且……現在還來了個竹林砍伐。

簡直可以按雪上加霜來形容了。

方應禮都忍不住地懷疑,林天樹他家是不是流年不利,壞事一碰一大堆,不過這也算是因果關系了。如果他們家不買下這片田地,也不會遇上這樣的問題。

可若是不買這片田,誰也不會發現,這裏的土壤已經被侵蝕得這麽嚴重了。

改!

必須得大改造!

此刻,林家那邊也陷入了煎熬的沉默裏,在陳彬的講解下,他們終于明白了這事情的嚴重性有多大。

如非真的要解決根本問題,花費的金額可能會達到一個他們難以接受的程度。

“水利,土壤改良,植被恢複,還有控制水土流失都需要同時進行。”方應禮語氣中多出一絲冷硬,“你們若是想要恢複這片土壤,得需要按照我的來辦,我會先給你們個臨時的解決方法,接着就是大面積改造。”

“這……方指導員我能問下嗎?”林天樹深深吸着氣,小聲地詢問,“這會不會太嚴重了?”

方應禮皺起眉:“我沒必要騙你們,如果我只是想要掙你們的一點咨詢費的話,大抵會像路專員一樣,給你們寫個更優化的施肥方案,但這畢竟不能治本。”

他知道,這件事上,林天樹做不了主,他直接走到林天樹他爸面前,看着這位似乎瞬間老了好幾歲的中年男人,他心裏波動的情緒遠不及面上的平靜。

方應禮問:“林大叔,你是怎麽想的?”

被喚作林大叔的他倏然擡頭,看向那雙清冷的眼睛,心頓時揪緊起來,不用懷疑,他知道這位方指導員沒有說謊。

“解決,必須解決!” 林大叔咬緊牙關。

就算是花費掉他們家這幾十年的積蓄,也要把這田地的問題給解決了!

林天樹驚訝地看向他爸,他爸是個很摳門的人,每份錢都是算了算,掰開了來花,他時常聽到他爸吐槽田裏又花了多少錢,請工人來收割稻子又花了多少錢。

雖然每次都還是把錢給花出去了,可他還是知道他爸是心疼這些錢的。

林天樹讀過書,他還在生産隊幹了好多年,他深知想要重新建立新的水利工程,那需要花掉的錢不是小數目,也知道想要改善土壤,肯定需要更多的錢。

他們家真的能拿出這麽多錢嗎?

林天樹沒有懷疑,他只是思考這樣做是值得的嗎?

他們目光都投向了方應禮。

得到林大叔肯定的回答,方應禮道:“這土裏的酸性應該不高了,不過肯定還有殘留,現在沒有機器可以檢測,但可以用偏堿性的改良劑中合土壤裏的酸性。然後就是水利問題,這邊的排水渠壁面得用水泥鞏固,還要改良,有些不合理的地方都要重新設計。”

手頭上沒有紙跟筆,方應禮朝方書朋攤開了手:“筆記本跟筆給我。”

“哦哦。”方書朋茫然,卻還是照做的拿出紙筆遞過去給他。

旁邊的陳彬眼神露出意外:“指導員,你還會設計水利?”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