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第 82 章
見一家大小滿臉驚訝地看着他,方應禮頗為好笑地朝着他們喊了聲:“好了,都別在那裏看着,給我過來端菜。”
“大哥我們這就來——”
“哇,這些都是什麽啊,大哥這聞着好香好辣。”
“哈哈哈,這就是普通的家常菜,以後有機會我們每天都可以這樣吃,到時候別吃膩就成。”方應禮笑說。
“放心,你做的飯誰會吃膩。”周慧岚嗔怪地瞥他一眼,不過看着他熱出一頭汗,還是有些心疼,“下次別做這麽多了,往後要做這麽多就讓我來給你打下手。”
“哈哈哈,行行行,聽你的。”方應禮沒覺得一個人做幾道菜有多累,但聽她這麽說,當然是答應下來。
方應禮笑得開懷,今天是牛娃生日,他比平時還要高興,便多做了幾道之前他們都沒嘗過的菜。
之前滿屋又香又嗆的就是爆炒鱿魚幹,這鱿魚幹泡發過的,雖然沒有鮮鱿魚的鮮跟嫩,但泡發後也不會硬,吃着有嚼頭,還更香。若是有冰啤酒就更好了,是道很有味道的下酒菜。
還有爆炒河蝦,他去農場供銷社買食材的時候,在外面看到釣魚佬擺攤裏有,清晨剛撈上來的,還活蹦亂跳着,就都買了回來。
做爆炒河蝦也不錯,高溫油炸過,吃着嘎嘣脆。
這些都有些重口,于是他又做了一道改良版的三鮮豆腐羹。村裏人喜歡吃豆腐,每日裏供銷社都會提供新鮮熱乎乎的豆腐,買回來後切成絲,沒有蝦仁、豌豆和玉米粒,那就用裙帶菜、紅蘿蔔絲、河蝦仁和番茄代替。
最後用蛋花跟澱粉勾芡,撒上少許白胡椒粉,再加幾滴香油,這道三鮮豆腐羹便做好啦。
十月二十五,已是南方的初秋,山村午時的風依舊帶着絲絲熱意。
一家人高高興興地把幾道做好的菜肴端上桌,方應禮把今日慶生的主人翁牛娃抱着坐到正中的位置上面。
在衆人矚目下,他将隔着盆泡在冰涼井水裏的蛋糕端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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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陣“哇喔”的驚呼聲中,大家終于看清方應禮做的蛋糕是什麽模樣。
上面塗滿的橘子醬他們吃過還意猶未盡,這會見到了,幾雙小眼睛都一眨不眨地盯着蛋糕看。
見大家都如此迫切,方應禮不再拿喬,開口喊:“今天是嘉嘉的生日,我們祝嘉嘉健健康康的成長,做一個快快樂樂的小孩。”
“生日快樂!”
大家七嘴八舌地湊到牛娃身邊,哪怕不懂這生日的含義,卻知道今天會是個重要的日子。以後的每一年的今天,都會比今天過得還要熱鬧。
接着大家開吃。
村裏人吃食簡單,做法和用料也簡單,只要能吃飽那就成,誰會在這樣日日夜夜忙碌的日子裏去鑽研怎麽做菜好吃。
方應禮不禁感嘆,他的廚藝自己最清楚不過,調料方面就那幾種,今天不過是做了頓家常飯菜,卻是讓一家大小吃得滿臉萦繞幸福,好像在吃多麽美味的佳肴。
這也不怪,周慧岚在農場裏的飯團生意會如此好。
一頓豪吃過後,大家目光落到中間的蛋糕上面。方應禮拿着小刀均勻地切出來五份,每人一份地拿在手裏啃着。
打發後幹蒸出來的蛋糕胚蓬松香軟,咬下去能聞到一股濃郁的蛋香味,吃着甜絲絲的,且外面還塗着層厚厚的橘子果醬,讓這盈滿口腔的甜中帶上絲絲微酸,不僅好吃還解膩。
周慧岚不像小孩子那樣單純,有這麽好吃的東西,就再也想不到別的了。
她再次被方應禮的廚藝給折服,她以前做的飯菜究竟是什麽,看着也就比豬食好不了多少!
還有這蛋糕,吃着比紅糖蒸糕、發糕、年糕什麽的都要好吃一百倍,要是能将這東西賣到農場裏,會不會比麥芽糖更受歡迎。
周慧岚眼睛閃過明亮的光芒。
“應禮,這東西太好吃,你得教我。”周慧岚激動道。
方應禮當然一口回絕,開什麽玩笑,光是靠麒麟臂打發蛋清就可以把手臂廢掉。他無論如何也不會讓周慧岚手工打發蛋清的。
聽他解釋完這蛋糕有多難做後,周慧岚也打消了做蛋糕的買賣。
“你說的對,現在我們不能貪心,我還是先去鎮上把情況了解好再做下一步的打算。”周慧岚很快恢複清醒,跟方應禮說起她這兩天的打算。
她要跟阿翠姐去趟鎮上,來回一趟時間不短,牛娃在家裏沒人照看,她想着這次去是為了打聽擺攤位置的,帶着牛娃出門不合适,要不要将牛娃送到叔公家裏,讓表嬸照看半天。
兩天後,周慧岚和阿翠姐去往泊山鎮,她們先是去了一趟上次去過的集貿市場。這次她們目的明确,很快就找到集貿市場裏的管理處,在市場進去,走個兩百多步就能看到。
是一間只有十幾平方的小平房,外面是道紅色的門,還有一扇窗戶。
兩人敲門進去,見到裏面的管理員,跟他了解了要來集貿市場需要做什麽。那名管理員例行詢問周慧岚是來做什麽買賣的。一聽是要來做熟食,便表示每天過來擺攤,要收取五毛錢的管理費。
不僅如此,還是月結。她們要過來的話,需要提前交十五塊錢,然後再交二十塊錢的保證費。
因為是做熟食,這方面要比普通賣菜賣幹貨的要麻煩,而且若是有顧客吃了飯團出現問題,管理處這邊一概不會負責,有問題都要周慧岚自己處理。
從集貿市場裏出來。
周慧岚的眉頭就一直沒有松開,這幾個月來,為了證明自己有做買賣的能力,每日她都是卯足勁頭的幹活。
也是這幾個月的經驗,令她看人看得更加真切。
那名管理員,根本就是想趁火打劫。
“小慧,要不然咱們還是算了,我看那人擺明就是欺負咱們是女的,那瞧不起人的語氣聽着就不舒服。”阿翠姐也是一臉的憤憤不平,“還問我們有沒有能力一次性拿出三十五塊錢,我呸,我們要是生意好,每天都有三十塊錢的進賬呢!”
周慧岚皺眉道:“可是其他地方沒有營業執照的話,被巡邏隊的抓到是要沒收攤位的。”
“要不然我們還是在農場擺攤好了,我們在那邊有很多熟客,不用在這裏看別人受氣。”
雖然掙錢少了,但至少安穩一些。
阿翠姐是拿保底工資和提成的,她知道生意越好對她越有利,可她不能只顧着自己。相處這麽多天,她是明白周慧岚為了這個買賣付出多少。
若是在鎮上出問題,那她後面也肯定會後悔過來。
既然這樣……
還不如一開始就不要過來鎮上的好。
反正有方應禮在鎮上工作,每個月都有固定的工資,現在周慧岚就算少掙一點錢,也能紅紅火火的過日子。
兩人說話間,不知不覺地走回到市區這邊。
市區這邊的街道兩邊都開着不少店面,賣吃食的、賣雜貨的、賣紮紙的、賣五金的等等。這條老街道,幾乎籠蓋了全面的東西。
人流量不少,大中午的路上人來人往,瞧着很是熱鬧。哪怕不是吃飯時間,那些賣吃食的店門前,依然有客人光顧。
看着這樣一副場景,周慧岚心裏頓時有了個大膽的想法。
——她要來鎮上開店!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她的身心止不住地顫栗起來,肆意瘋狂地充斥着她整個大腦,像是禁锢的魔咒,一遍遍地在她的腦海裏回蕩。
她要去鎮上開店!
哪怕會面臨更多的問題,但一想到能來到鎮上開店,她的呼吸變得更加粗重。
“怎麽了?”不明所以的阿翠姐忽然見她狀态不對,趕緊地扶着她手臂問。
這邊人來人往,不方便多說什麽。
周慧岚抓着她的手臂往更深的巷子裏走去,她來過泊山鎮,那次方應禮帶着她們穿街走巷,她認路一向很好,很快就來到一處偏僻寂靜的巷口空地。
那裏種植着一棵高大的楊桃樹,望過去可以面對一扇緊閉的窗戶。
她不知道窗戶那頭是哪裏,人已經抓着阿翠姐的手臂坐到楊桃樹下面的石墩上。
氣氛陡然轉變,阿翠姐也變得緊張起來,她四目張望,這裏雖是住區,現在卻安靜得聽不到幾道模糊的說話聲。不由地,她目光落回到周慧岚的身上,盯着她的臉仔細看。
“小慧,你是怎麽了嗎?”
“我就是臨時改變主意,不打算去集貿市場擺攤了。”
聞言,阿翠姐提到嗓子眼的心落回到實處:“那也行啊,我們不去集貿市場擺攤,還是去農場。”
周慧岚卻搖頭:“我不去集貿市場,是因為我打算開店,往後就在鎮上做生意。”
“小慧你要開店?”
見阿翠姐滿臉震驚的表情,周慧岚臉上擠出一點笑容,她心裏比阿翠姐更加的緊張:“對,往後我不去農場擺攤了,要一心一意地過來鎮上做買賣,把這份買賣做大做強。”
“這這這……可這樣的話……”阿翠姐慌張地從石墩上跳起來,“我怎麽辦?”
前幾天她還想着繼續跟着周慧岚掙錢,現在周慧岚是不是覺得沒她也一樣,所以不要她了???
胡思亂想間,她就聽到周慧岚那邊傳來一陣輕笑。
她猛然地擡起眼盯向周慧岚的臉。
“我要是來鎮上開店,還是想雇你過來幫忙,工資方面暫時還跟在農場的時候一樣不變,按績效來提成。”周慧岚笑說,“至于以後就要按實際情況來看。不過阿翠姐,你願意過來嗎?”
缺活的人那麽多,像村裏有不少十幾歲的小姑娘,還沒嫁人,在家裏忙着農活掙不到幾個錢。
若是周慧岚找這樣的姑娘家過來幫忙,她家裏大人自然是同意的。
不過周慧岚暫時沒有這個打算,她和阿翠姐聊得來,且在阿翠姐的身上,她看到很多村婦的縮影,不知為何,總是想伸手拉她一把。
或許……這便是她從沼澤裏掙脫了出來,見到同樣深陷沼澤的人,便心軟吧。
“我自然是願意的。”阿翠姐飛快地表态。
她喜極而泣,差點紅着眼眶要哭出來。那麽一瞬間,她真的以為自己要完了,又要回到那個沒有任何說話權的家裏。
哪怕為了證明自己,以後她都要加倍地努力幹!
雖是要去鎮上開店做買賣,可真的要執行起來卻并不容易。首先去鎮上開店需要辦理經營執照,周慧岚在這方面一竅不通,只好求助到方應禮的身上。
方應禮知道她想要去鎮上開店後,非常大力支持,表示這件事包在他的身上,他會請假一天,去鎮上的工商管理局。
不過在此之前,他先請假留在家裏割小麥。
小麥生長期比水稻短,晚稻的生育期需要一百多天,小麥的生長周期卻只要一百天出頭。南方溫和的氣候讓還沒到冬天播種的小麥,生長起來更加的快速。
不過比起來割水稻來講,割小麥卻要比割水稻更加的痛苦。
光是那折磨人的小樣就足夠方應禮吃一壺的。為此,這天周慧岚連飯團都沒賣,連着兩天光陪着方應禮在田地裏折騰。
麥浪滾滾穗飄香,又是一年收割忙①。
不止他家,村裏其他種植小麥的人家,也加入了這場收割的忙碌之中。
村裏沒有收割打捆機,只能人工開鐮割麥,全身武裝完畢,方應禮帶頭下田,後面三個小孩子都被他命令留在田埂邊,不讓他們過來。
紅湖村種的小麥屬于早熟品種,三個多月就可以收割。
現在正值十一月初旬,陸續有小麥成熟,他們家算是比較早的一批,與周圍播種水稻的田地形成顯然對比。
金燦燦的麥浪在徐徐秋風中放縱飄蕩,掃拂到人的手掌時,帶來絲絲麻麻的癢意。方應禮忍着這一刻的不舒服,不敢用手去撓。
要不然會越撓越嚴重,到時候收場應該會更加的慘。好在他家的田地實屬不多,做不到一望無際的可怕場面。
光靠人力收割,速度還是很快的。
用了一天的時間割完小麥,接着一天時間來打小麥。
小麥收割不是最難的一關,更難的則是後面收到的小麥需要捶打跟麥稭分離,脫落小麥才是最痛苦和浪費時間的事兒。
要不然在這邊,小麥的價格為何會比稻谷貴了将近一倍的原因。
兩人将全部的小麥收集起來,晚霞已悄然鋪天蓋地,整個田埂邊,漫天星辰閃耀,夜光下,渠溝裏波光粼粼,耳邊有蟲鳴聲。
遠處傳來幾道細碎的腳步聲,由遠到近,一束白晝般的光線照耀過來。
是方同路帶着妹妹和小侄子過來田邊找尋他們。
不僅如此,他們還帶來了晚飯,一份加量版的白米飯,還有中午炒好的肉片,上面還鋪着兩個水煮剝殼的雞蛋。
炒肉片是方應禮做的,晚上方同路加熱後繼續吃,水煮蛋則是他自己做的,因為農忙的時候要加餐,他覺得不能讓大哥和嫂子只吃中午的剩飯。
腰帶裏挂着的水壺還有水,方應禮配着水把這滿滿一盒的飯都扒拉進肚子裏,沒辦法,實在是太餓了。
這飯已經有點發硬,但吃着還不錯。
吃完,方應禮直接回去家裏開着人力三輪車回來,将地上裝到麻袋裏的小麥,一并跟麥稭杆拉回家。
反複幾趟,家裏窄小的天井被一堆麥稭稈堆滿。
有些裝不下的,也統統塞到柴火間。
割下來的小麥需要晾曬,夜裏有露水,方應禮沒急着把裝在麻袋裏的小麥鋪到房頂去晾曬。
忙碌了一天,終于能回到家裏方應禮也沒歇着,他立馬讓周慧岚把外面的工作服脫掉,兩人露出赤膊,看着上面的肌膚泛着紅色,連忙去井裏打水,用毛巾反複地擦拭幾遍。
等身上的癢意徹底的降下來,他又讓周慧岚用潤膚的雪花膏擦拭那些泛紅的地方,不要讓肌膚過敏。
雪花膏是有次方應禮發工資的時候去鎮上買回來的,味道很香,周慧岚收到雪花膏的時候一臉驚訝,但心裏還是很感動。
只是一直沒怎麽舍得用,到現在買來兩個月了,還剩下大半。現在聽到要用雪花膏擦拭手,她有些舍不得。
方應禮止不住說道:“手雖然比不上臉重要,但終歸是要露在外面的,你要是過敏到時候腫起來,留下疤痕怎麽辦。不過是一盒雪花膏,你若是不舍得,我明天再買一盒新的給你。”
“那雪花膏是友誼牌的,比其他的牌子貴。”周慧岚小聲反駁。
方應禮被她這不舍地模樣頗為又氣又心疼:“要不然我幫你擦?”
說罷,就要拉着她的手進屋。
周慧岚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吓一跳,感受着手腕處那道比她體溫還要高的溫度,心嘭嘭嘭地亂跳起來,竟是一時半刻沒能掙脫開。
眼見着人已經被他帶來內屋。
方應禮還把屋裏的煤油燈點燃,借着昏黃的光線,立馬找到放在顯眼位置上的雪花膏,鐵盒的,上面印着燙着卷發的上海女郎,婀娜多姿地穿着一件花色鮮豔的旗袍。
周慧岚的臉不争氣的紅起來。
明明兩人是合法夫妻,還已經結婚幾個月了,可是這是為數不多兩人如此親近的時刻。
面對撲面而來的呼吸聲,一聲聲地進入到耳膜裏,仿佛有魔力地敲打着她不平穩的胸腔,一下一下,讓她心髒快速地血液沸騰。
周慧岚的內心越是激動,面色越是冷靜下來,一瞬不瞬地注意着低着頭打開雪花膏的男人。
男人的體魄強壯,寬肩窄腰,覆着薄薄肌肉的雙臂力氣很大,剛毅的臉龐從容不迫,好似在做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情。
不知為何,周慧岚激蕩的心稍稍地降落下來。
“我自己來吧。”周慧岚輕聲地說。
她伸出手按住方應禮的手臂,擡眼去看他,他也看了過來,兩人四目相對,彼此眼神中都沒有那種氤氲的氣氛。
頓時,那剎的熱意更是褪得一幹二淨。
在周慧岚見不到的地方,方應禮稍稍地松開一口氣,他說得輕巧,可真的如此親密地坐在周慧岚的對面,看着她那臉,不知怎麽滴,手有點不受控制地想要抖一抖。
啊,腿也想抖,但被他忍住了,覺得抖腿實在過于猥瑣。
“嗯。”方應禮輕聲地應了一下,放下手中的鐵盒,起身站起來,默默地走出內屋。
過了一會兒,周慧岚從屋裏出來,身上多出一股香香的雪花膏的味道。
次日晨風吹拂進前堂。
方應禮睜開眼後望向屋外的天空,晴空碧日,是個好日子。
他翻身爬起來,搬來梯子,扛着一袋麻袋爬到屋頂,回到下面再扛剩下的上來,然後用掃帚将平面打掃幹淨。
接着開始鋪曬小麥。
小麥需要曬幹後才能存放,至于曬多少天,這就要看老天爺給不給面子。給面子的話,兩三天就能徹底曬到可以存放的幹度。
要是運氣不好,那就算是曬一周都有可能。
可惜這次方應禮的運氣不好,剛如此想,第二天的夜裏就下起朦胧胧的小雨。
方應禮抖機靈地睜開眼睛,他飛快地起身去将放在天井裏的麥稭稈都快速地搬進到前堂裏,以免被這細絨絨的雨給澆濕透,這樣就不能直接用來燒火了。
這一通忙下來,他睡意全無,冷着臉地看向持續下着小雨的天空。初秋的雨夜帶着一絲絲涼意,令方應禮體會到秋天的到來。
他披上一件外套,點起煤油燈,開始百無聊賴地寫着什麽。
直到他寫完兩頁紙張的開店策劃書,揉着發酸發疼的脖子,外面天色漸亮,這雨卻不打算停下來。
繼續絲絲絨絨地下着。
方應禮的臉色陰沉下來,郁悶的情緒到了極點。
如果連着兩三天都是陰天的話,那這次收割回來的小麥可能會發黴。發黴的小麥不能吃,若是真的發黴了,這次收割小麥的農戶們,會比他家還要慘。
在他犯愁的時候,村裏其他幾戶人家也是徹夜睡不着。
“老伴啊,瞧着這天恐怕沒那麽快晴,你說咱家裏這麽多小麥該怎麽辦啊。”
“我哪知道咋辦!”被呼做老伴的老漢氣得跺了跺腳。
他家有三畝地,這次全都種了小麥,就想着能在冬天來之前,多收一些小麥去賣,這樣還能多掙到一些過冬的錢。
他們家三年沒扯新衣服了,去年兒媳婦娶進門,就沒舍得扯新布料。今年兒媳婦懷孕了,就想着做一條新的冬被。可要是這小麥出問題,別說是做新被子,恐怕是連過冬的糧食都不夠吃。
想到這裏,老漢的臉色更加的難看,只能心裏默默地祈求老天開眼,千萬不要繼續陰天下去。
另一家的情況也沒好到哪裏去。
他家的條件比老漢還要差一些,而且他家有個年老生病的老母親,老母親今年七十六了,是村裏位數不多的高壽老人。
但是患有老年病,農場的衛生所裏的醫生說要每天吃藥,要不然說什麽血壓高,會七竅出血。
他可不能讓他家的老母親死的時候那麽難看。可衛生所裏沒有治療高血壓的藥,每個月他都要跑去縣城裏的人民醫院開藥,來回一趟花費不小。
才過了一年半,他家的錢所剩無幾,家裏都窮得快要揭不開鍋,正等着這次小麥收割能多賣些錢。
可如今天忽然下雨,這讓他頓時覺得老天要亡他的老母親了。
這天的雨,斷斷續續地一直下着。
到第二天的早上,雨是停了,但太陽沒有出來,天空烏雲密布,看着好像還要繼續下雨的樣子。
方應禮傍晚下班回到村裏,感受到村裏的氣氛不太對勁。
等他到家,就看到周慧岚坐在前堂的凳子上面,在一邊折菜,一邊聽着旁側小孩子們聊天說話。
“村裏可是發生了什麽事情?”方應禮問她。
周慧岚放下手中折好的菜,輕嘆了一聲:“是良工家的老母親,今天去池塘那邊投塘尋死了,人撈起來的時候已經不行了,可良工還是把她送去了衛生所。聽跟着去的人回來說,到所裏呼吸都停了。”
事後,他們才知道,這次良工家的田種的就是小麥,他家老母親這一年半來經常生病吃藥,花光家裏的錢不說,這次的小麥還是良工打算賣了湊藥錢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陰天了三天,導致小麥快要發芽出來,所以那老母親為了不拖累良工,趁着良工出門,去到池塘那邊毫不猶豫地跳下去。
還是村裏的其他人看到,驚呼着叫巡邏隊的人過來打撈,要不然這屍體恐怕還要等到自動浮起來的時候才會讓人發現。
聽到這些話,方應禮坐在凳子上怔愣了半晌。
“村裏都覺得良工的母親可憐,可是良工自己不可憐嗎,為了老母親辛苦這麽久,結果卻……”周慧岚說到後面,嗓音哽咽着沒有繼續說下去。
但方應禮知道她想說什麽,緩緩地擡起頭輕輕地撫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良工的本名不叫這個,但他做了很長時間的木匠,後來就被人按着“良工”喊着,喊着喊着,大家就都忘記了他的名字。
說起來村裏人都是同個族裏過來的,算下來每家每戶都有那麽一丁點關系,他跟原身的父母差不多歲數,但卻跟原身同一輩。
方應禮家與良工家的關系已經很疏遠了,若是見到面,方應禮還要喊良工一聲“哥”。但因為兩人很少在村裏碰面,方應禮跟這位良工不熟。
他不熟,原身卻有點熟悉的。
良工是村裏的老好人,村裏哪戶人家要是木質家具壞了,不會修的都會喊他過去家裏看能不能修。能修的話,有的人會給一點雞蛋作為報酬,有的則是會付工錢,工錢也便宜,一件家具修好,頂多也就幾毛錢。
原身家當初建房子,良工就過來他們家幫忙打造了幾件實用的家具,所以兩家人雖然不算密切,但是屬于有往來,在村裏碰到面,會停下來打聲招呼,寒暄幾句的程度。
現在突然聽到這個消息,方應禮更多的是對這個年代窮苦農村人的憐憫。
自從穿越過來,方應禮接收了這具身體,用這具身體謀到一個不錯的崗位,他所接觸到的人,便從窮苦的農村人,變成了鎮上的人。
鎮上的生産隊裏的社員們,哪怕再窮,都不會像村裏一部分窮人那樣,他們每天帶去社裏的飯菜,總是有肉吃的。
不至于為了一口肉,還要攢半把個月才能吃到。
久而久之,他都快要忘記這個時代裏,有那麽一群人過着窮困潦倒,衣衫褴褛,日日沒法吃飽的日子。
他是幸運兒,卻不代表着所有人都是幸運兒。
像是為了可憐良工老母親自殺,次日天突然晴朗起來,昨晚在天幕中醞釀着的烏雲悄無聲息地消散。
村裏開始傳出一些流言。
說良工的母親死得太冤了,要是再晚一天,肯定不會絕望到去跳塘自盡的程度。
可是面對因為自身原因而變得負債累累的家庭,良工的母親真的會繼續活下去嗎,還是毅然決然地選擇走向這條絕望的道路。
方應禮不知道,也無從知道了。
他在離家上班前去了一趟良工的家,良工的家和方應禮家一樣破敗矮小,家徒四壁,逼狹的老舊房間裏沒有幾件家具,家裏能賣的家具已經全都被賣光了。
為了醫治老母親,連他媳婦都受不了這樣的家庭跟他離婚,帶着兒子跟兒媳改嫁到長青村。這次家中的老母親過世,孫子都沒回來看一眼。
良工整個人頹然地坐在地上,聽到有人過來也只是麻木地擡了一下眼睛,老母親的屍體還放在前堂裏。
睡在樸素的棺材裏面,天氣熱,這才兩天的時間,已經能聞到一股不太好聞的味道。
方應禮對着良工輕聲喊了聲“哥”,良工才後知後覺地回過神來,确定了過來的人是誰:“哦,是應禮啊。”
“良哥,請節哀。”方應禮不知道安慰什麽。
他朝着棺材深深地鞠了個躬,拿出帶過來的用白紙包着的禮錢放到良工的手裏。
良工露出一個比哭還難受的微笑:“我本以為老母親活了這麽大把的歲數,就算是過往了也要好好地走,哪裏想到她竟然選了這條不拖累我的路。”
他聲音哽咽了起來,粗糙的雙手捂上臉,無聲地摸了一把掉下來的淚,也不怕被別人笑話地繼續道:“當初為了治病,我連媳婦都不要了,兒子也離開家裏,寧願選擇過繼給別人,改成別人的姓都不願留下來。”
為什麽……
為什麽堅持了一年多了,現在卻要走。
現在就剩他一個人了……
良工絮絮叨叨地對着方應禮說了很多話,反反複複的,沒有什麽邏輯,但拼接起來,方應禮直面了這位老男人的辛酸。
為了這個家,他付出了幾十年的歲月,可是到頭來什麽都沒有了,如今連心疼他的老母親也走了。
讓他瞬間老了十幾歲。
見他一夜兩鬓發白,方應禮閉了閉眼,一切糟糕的情緒都化成了無聲地嘆息。
“讓你見笑了。”良工收拾了下情緒,他也就在方應禮的面前才會說這麽多,之前過來看望的人,他都沒什麽表達欲。
大概是今年方應禮家也遭受了重大變故,令他一時之間發洩了積壓兩天的情緒。
現在發洩完,竟是好受了不少,還能親自送方應禮出家門。
等他回到屋裏打開方應禮送過來的禮錢,看着裏面折疊放着的二十塊錢,整個人久久地頓在原地……
良工家的事情像是滴落到湖裏的一滴水珠,泛起的漣漪飄淡之後,便又恢複成平靜的水面。
接着的幾天都是晴天。
各家各戶晾曬着的小麥完成最後的晾曬過程,可以存起來放着,或者是将多餘的拿出來賣。
村委大樓不僅有脫殼機,還有石磙石磨。
晾曬好的小麥想要吃的話,還需要去掉外面的一層麥糠,村裏除了村委處那個石磙以外,還沒有其他可以脫殼的機械。
方應禮想要自己家種的小麥做的面條,就要去村委處借用石磙。
好在村委還算做人,這次借用石磙不需要用錢,方應禮扛着一袋小麥過來借用石磙的時候,還碰巧遇到了村長。
村長笑眯眯地跟他聊了一會兒,像是關心地問了許多關于他在鎮上工作如何的問題,還有連方書朋也問候了,說他的工作能力他一向是看好的,現在他們家出了兩個去糧食局上班的人才,雲雲之類的話。
方應禮态度謙和地跟村長聊了一些之後,借口自己還有小麥需要脫麥糠,才結束這場恭維的聊天。
在割麥子前,就開始有人借用石磙了,用石磙紮場,這樣割下來的小麥可以鋪在上面打麥子,把麥粒和麥稭分開,然後再進行晾曬。有的種小麥多的,還會當場把小麥先脫了麥糠,這樣晾曬好後,要是想吃可以直接煮成麥米飯。
對于方應禮來說,麥米飯沒有大白米飯香軟,他主要是想吃自己種的小麥做的面食,開始的時候并沒有借用。
現在他扛着小麥過來,在村委處并沒有見到其他人,正方便他自己使用。
先是把小麥放到石磙盤上面,再用力推着把手繞着石盤轉動,轉動的過程中,方應禮聽到石磙一次又一次地發出“叽叽”“叽叽”的聲響。
随着時間的推移,吹拂過來一陣溫涼的風,分離出來的麥糠彌漫地飛揚到空中。
麥浪滾滾穗飄香,又是一年收割忙①:非原創,之前網上看到過,不知道出處,但還是先記下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