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初見二

初見二

衛青早些年曾受過幾次刺殺,因此在警備護衛上可謂是投下重兵。長平侯府戒備森嚴,若是一不小心被當成了刺客,那死得可就太冤枉了。

霍去病事無巨細地向我描述了不少府內不為外人所知的環境,乃至于侯府的家令、侍衛等等。但他畢竟已去世十年,時過境遷,物是人非,也有許多事情無法與他所說的相契合。在未能完全掌握事情全貌時,我絕不可能行動。

師父自從那日接了一卷竹卷之後,就常常神出鬼沒,不見人影。這天,我正替師父在醫館看店,一邊給來診的病人看一些小病,一邊思索着要如何完成計劃。

我在春日祭設上撿到的玉韘是霍去病的陽世信物,此物與拾取之人相連接,因此他的魂魄憑依我的陽氣,只能在我附近不遠的距離活動。一旦離開太長時間,魂魄就會變得十分虛弱。

我在看店,霍去病也只能在醫館裏轉了又轉,最後無聊地坐在了醫館的樓梯上。他環顧四周,說:“我小的時候,好像來過這裏。那時我和孟家那小子打得一身的傷,就被送到這裏來了。”

我沒有回答霍去病的話,只是默默将幾天的藥劑包好,囑咐顧客病情的各種注意事項。若是有人看到我對着看不見的幽魂說話,保不齊我明天就要被綁到祭社驅邪了。等人全走了之後,我才出聲回答說:“那時我應該還不在這裏,我沒見過你。”

霍去病聳肩輕呵了一聲,說:“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當時你還沒出生呢。後來我們搬到了北城去,就沒再過來了。”

我鎖好醫館的店門,不耐煩地将鑰匙往櫃臺上一扔,“呵,‘北闕甲第’,可都是達官貴人住的地方。”

霍去病好奇地踱步到中藥櫃前,在裝有貴重和劇毒草藥的櫃前左右探看。他漫不經心地說:“到了那邊,我就沒什麽朋友了。他們都太狡猾,又太虛僞,不知道面具下是什麽嘴臉。”

我笑了一聲,說:“你還想的挺通透。”

“這種事情,只要吃虧一次就想明白了。我把人家當成朋友,領到家裏來,人家回去之後,說我是攀着裙裾上來的老鼠,是私生子,說舅舅怎麽沒死在幽室,裝可憐的戲演的真好……後來我就知道,除了舅舅,他們誰都不值得我說話。”

“那你為什麽要對我說這些?”

霍去病淡淡說:“現在我已經死了,當然想說什麽就說什麽了。而且直覺告訴我,你跟他們不一樣,你更通透。”

一些過去的往事湧上我的心頭,我看了他一眼,低聲說:“那你直覺真是不準,我才不通透呢。有些人要是早有你想得那麽明白,下場大約也不會那麽悲慘。”

霍去病沒有再搭我的話,他久久地停在裝滿了劇毒的草藥櫃前,像是一尊凝固在夕陽光線中的雕像。我沒告訴霍去病,我記得十年前那天,師父曾帶我到西邊的城坡上圍觀一場皇家送葬——規模浩大,軍樂漫天,鐵甲軍列陣而去……長安城裏有不少關于骠騎将軍早逝死因的傳聞,不過我一直沒有問他究竟是怎麽死的,這些都已經不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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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沒告訴他,其實全長安城的人都知道去哪裏能見到大将軍。每年九月的秋天,茂陵山坡上的銀杏林變得像是金子似的時候,衛青總會準時前往骠騎将軍的墓前祭拜,十年如一,風雨無阻。想見到大将軍的人總是在那條必經之路上等候,還曾經發生過一次刺客埋伏,不過還沒下手就被人家發現了。

誰在這兒等大将軍不帶條鲈魚啊?!

當然了,這魚也不是給大将軍吃的,是給骠騎将軍的祭品。只因聽聞這個英年早逝的傳奇,還活着的時候很喜歡這個。

想到這個,我看向正在我面前的當事人,問:“骠騎将軍,你喜歡吃魚嗎?”

“你怎麽知道?”

霍去病回過頭來瞥了我一眼,又說:“我只喜歡舅舅釣回來的魚。”

我笑了一下,把今日的醫卷歸檔。師父在長安經營這家醫館已經許多年了,據他所說是從漢高祖那會兒一直傳下來的,而師父又是從他的師父手上接過的醫館。

師父酩酊大醉時說,曾師祖還曾經為開國蕭相的夫人醫治過。

我問是為蕭相夫人醫的什麽病?

師父手指敲了敲醫卷,得意洋洋地說醫的是上火之疾,也是當年曾師祖所創鎮館之寶的由來。

我們這家醫館什麽都醫,無論是跌打損傷,還是小兒啼哭,失眠夢魇,乃至房中之疾,無所不包,尤其是醫館有一劑秘傳的治療上火的秘方,保管藥到病除,頗有名氣。醫館開在長安城的西街,生意不錯,畢竟日子久了誰沒點不舒服的,還得來醫館求醫,街坊鄰居對醫館的評價一直也不錯。雖然日子平靜了這麽多年,可我知道師父其實一直有一個心結。

他想成為天下聞名的國醫。

當年漢家皇帝廣絡天下人才,有志者皆可北闕上書。若是有幸一朝為聖上召見,從今往後那就是光宗耀祖、一飛沖天,路過條狗都得給你磕個頭。

願望是很美好的,可現實總不能得償所願。師父上書北闕許多次,他在門外等了一天又一天,直到天光黯淡,北闕達官貴人們的樓宇燈火亮起,他也只能灰溜溜地回到家來。直到現在,他不時也還是會去北門那邊溜達幾圈。

前些日子,未央宮向天下頒布了《求秀才異等诏》,寫的是漢家王庭向全天下征募有才幹者出将入相,或是出使邊遠之地,于是北闕又變得熱鬧非凡了起來。這些年來大司馬大将軍衛青一直主持政臣大局,朝中形勢雖說波谲雲詭,可一直也是才幹輩出。真是奇怪,為什麽恰好是在此時頒布?

我到櫃子下翻出幾支竹簡和筆墨,将诏書的全文默寫了下來。我将默寫诏書的竹簡放到桌面上,對霍去病問,“這是一個月前頒布的诏書,你可看出什麽端倪?”

霍去病轉過身來看了一眼,不出所料,他的臉色變得愈發地難看了起來。這封突如其來的诏書暗暗透露出一個訊息,大将軍現下處境不妙。

是疾病纏身,時日無多,又或是為人所害,深陷囹圄,因而未央宮才火急火燎地發布诏令,想要趕快找到能接替他的人。

我們互相對了一個眼神,我想他已經明白我的意思了。我實在喜歡與聰明人交談,他們不必多加言語,也能心領神會。

我問:“在你看來,大将軍衛青為人如何?他的身旁可有什麽小人存在?”

霍去病冷哼了一聲,說:“舅舅行事嚴謹,待人和善,什麽小人能動得了舅舅?”

我反問一句:“你就這麽肯定?”

他斬釘截鐵地回答:“本将軍當然肯定。”

我點了點頭,表示并無異議。大将軍戰功赫赫,這些年來在朝中又名望極大,若是真有小人進讒言,大約讒言還沒送進宮裏,進言之人就已經屍骨散荒野了。那麽如此看來,大将軍更有可能是身患重疾,而若是真如霍去病所說,衛青兇煞纏身,那現在看來确實得快些行動了。

在不早些去,人都要沒了。

我思索幾番後,終于下定決心,對霍去病說:“我現在想出來一個辦法能見大将軍了。不過要全身而退,還有一事,你得幫我。”

“什麽?”

“我需要一個間諜內應。你在朝中,可有一個你能推心置腹,完全信任,而我又能與他接觸到的人。”

霍去病想了一會兒,說:“有一個,是我的弟弟。”

“你有弟弟?”

“是我同父異母的弟弟。不過已經十年了,不知他還在不在長安。”

“他叫什麽名字?”

“霍光。”

我瞬間瞪大了眼睛,好熟悉的名字,這人好像來過醫館!我翻開訪客記冊,果然在三日前的取藥名單中找到他的名字,我指着名字問:“可是這個‘霍光’?”

霍去病點點頭,“是他。”接着他又問,“他生病了?來拿了什麽藥?”

“百合、茯苓、絞股藍……這些都是治療失眠的,他是睡眠不好。”

等等,份量有些問題,奇怪的直覺不斷擊打着我的心門。師父開失眠的方子,最少也是半個月的療程,霍光怎麽只拿了四天的份量?而師父也是從三日前,才開始變得常常發呆,不見人影的,莫非其中是有什麽聯系?

太多的巧合組合在一起,那就不是巧合了。

“你在想什麽?”霍去病忽然出聲,打斷了我的沉思。

“我在想,你這弟弟俸祿幾石啊?”

霍去病稍加思索,說:“來長安時小光是為侍中,已經過去十多年,我也不清楚了。”

“侍中……那麽是離陛下很近了。”

各種線索登時彙進我的腦海中 ,霎時間福至心靈。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

我用刻刀将默寫的诏令痕跡全部刮掉,又把訪客記冊按原樣收了起來,拍了拍手上的灰塵,轉向霍去病說:“霍光一定會再來的,而且就在這兩天。”

霍去病皺眉看我,一臉懷疑的樣子。

“他只拿了師父四天的份量,所以時間算下來就在明天或者後天,看來今晚師父就要找我了。在這之前,我得先去套一套師父的話,他又背着我在做些什麽。哎,這麽多年了,長樂宮裏的這些人做事還是這副樣子。”

“你對宮裏很熟悉?”

我冷笑一聲,說:“我希望我沒那麽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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