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明月

明月

今夜是滿月,月光如水,照得院子裏亮堂堂的,連地磚上的裂紋都清晰可見。

月黑風高才是殺人夜,今晚很明顯不是。但只要謀殺者計劃缜密,任何時候都是殺人的良機,而過于放松警惕的人,也随時可能原地去世。

我不想殺人,但得提防別人想要把我殺掉。為了維持清醒的頭腦,進卧室之前我還特地用涼井水撲了臉。

我盤着腿坐在床上,微微閉眼,凝神靜氣,呼吸的聲音被屋外呱噪的蛙鳴掩蓋了過去。這也是從前那位故人教給我的,據他所言可以靜心放松,消解煩惱。

但我覺得并沒有達到他所說的效果,我學打坐純粹只是覺得這個姿勢很舒服而已。從前總是數不勝數的思緒在我的腦海中盤旋不去,我好像一直都在追求我永遠不可能得到的事物,因此從來做不到像他那副雲淡風輕的樣子。

“少年游俠,中年游宦,老年游仙”。聽說一直病恹恹的他後來修仙去了,也不知他找到有長生不死藥的仙山了嗎?那些從四面八方湧來長安的方士或許有誰,會知道他的行蹤。

霍去病斜倚在我的書桌旁,看我收藏的兵書。我的卧室裏沒有點燈,月亮的那一點微光聊勝于無,但黑暗好像對他沒有任何影響。這些兵書都是我默寫下來的,雖然早已爛熟于心,可我還是喜歡看見這些字在竹簡上的樣子,這些寫在薄薄竹條上的詞句像是有着無窮的生命,給我有一種被認同的安全感。

見了他好像在認真看的樣子,我說,“我聽說骠騎将軍絕世天才,從不看兵書,就□□。連當今陛下勸說,都被怼了一通。”

“也就說,你真信啊?”

“……”

霍去病聳了聳肩,接着淡淡說:“我确實不喜歡看這些兵書,都是舅舅在看,我才陪他一起看的,後來發現也挺有用。戰場局勢瞬息萬變,打仗最講究的是随機應變,只是知道一昧照搬上面的東西有什麽用呢?唯一不變的是人心。人都喜歡聽自己喜歡聽的,看自己喜歡看的,所以要想取勝,得給他們所要的,使他們放松警惕,再一擊致命。比起戰場上的敵人,身邊的對手要可怕得多了。”

聽及此處,我總覺得他話裏有話,一股無名火蹭地竄了上來,總感覺自己像是條被踩到了尾巴的狗似的,但又不知從何說起。這家夥小小年紀,道理還一套一套的。我冷冷地盯着他,話裏帶着譏諷問:“對手?那你的對手是誰?”

“很多。”

我抿了抿嘴,一個惡毒的念頭閃過我的心頭,立刻脫口化為語句,“很多?你想了這麽多,這麽透,那怎又英年早逝了呢,嗯?”

霍去病沒有立刻回我,他的手疊在膝上,目光微微垂了下來,我發現這似乎是他的一個習慣,一般表示他現在正在思考。過了一會兒,他苦澀地笑了笑,搖頭低聲說:“天命,我怎麽也算不過天命。我從前以為自己能鬥得過天命,但後來發現并非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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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明白是不是太晚了些。”

“但願不算晚。舅舅現在也在為天命所累,所以我想救他,不惜一切代價。”

“要是你救不了呢?”

“總要試一試。”

“如果大将軍早就忘了你呢?已經快十年了,什麽都有可能。”

“他愛不愛我,還記不記得我,都不要緊。就算再過去十年,一百年,一千年,即使他更愛別人,我也依然願意為他做任何事。”霍去病回答說,他的目光沉靜如水,雖是幽魂飄渺的身軀,我卻能在他身上感受到一種極為堅定的,無比強大的力量。

不顧一切,一往無前。

我無言以對,只好沉默。

我無法理解他的話。這個世界向來對我并不好,我也沒想過要好好對待這個世界,別人不信任我,我也不信任別人。我做的所有事都是為了我自己,我只為自己而活。

一個念頭從我腦海中掠過,我望向窗外的月光,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事情。我看向霍去病,平靜地說:“骠騎将軍,你說過我要是幫了你,你就滿足我一個要求對吧。”

霍去病點頭說:“當然。你想要什麽?錢?要多少?”

我搖搖頭,說:“我不要錢。你不是位高權重嗎?我要你想辦法讓我進長陵。”

霍去病微微往後靠了一下,皺眉說:“長陵是高祖和開國功臣們所在的陵園,平日有人看守,常人不得出入,你去哪裏做什麽?”

他忽的微微瞪大了眼睛,八卦好奇的神色從他眼中一閃而過。

“難道你是哪位功勳遺落民間的後代?”

我強忍住沒有罵出聲,譏諷說:“他們也配?呵,那麽多人裏,能入我眼的也就三人。我是想去長陵祭拜一個故人,你也沒必要知道那麽多來龍去脈的,我只問這個要求你能做到嗎?”

霍去病直起身子,欣然點頭說:“這有何難?我臨走時托夢給我的部下,讓他安排一下就行。”

“那你為什麽不直接托夢給你舅舅?想做的事情告訴他就好了。”

“我進不去長平府。而且托夢只能一次,時間有限。安排些小事還好,複雜的事情一時半會兒說不清楚。要是見了舅舅,我更不想走了。”

我躺到床上,閉上眼,沉沉地嘆了一口氣。

将近亥時,門外才響起了我等待已久的敲門聲。

“咚咚咚……咚咚咚……”

我裝作沒有聽見,故意發出一些翻身的聲音。門外,有一盞搖曳亮着的燭火,敲門聲之後,是師父的聲音:“小言?小言你睡了嗎?”

我用被子捂住臉,作出一副還沒睡醒的含糊不清的聲音,應說:“怎麽了師父?我早睡着了,天還沒亮呢,幹嘛呢?”

師父頓了一下,肅聲說:“你出來一下,師父有事情要跟你說。”

“有事情不能天亮了再說嗎?看店一天了,我好困。”

“天亮?等到天亮他就來了。現在就起來,我在堂屋等你。”

我掐了掐眼皮,模仿像是沒能睜開眼的感覺,翻身起來。霍去病不明就裏,像是沒想到還真如我所料。我無聲地冷笑了一下,肩膀撞開房門。

師父坐在堂院中,一盞渺茫的油燈照着他彷徨的愁容,眉間的皺紋似乎更深了。見我過來,他趕忙又調整好自己的表情,做出一副比平時更嚴肅的表情,像是想從氣勢上先壓倒我。

色厲內荏,師父實際上已經被他們壓垮了。

我不可能被他僞裝的表象壓倒,這招甚至是我從前用來對付別人的,但為了先迷惑對手,我還是佯裝了一下疑惑又害怕的表情。

較量開始,師父先出的手。

“小言,這兩天我不在,醫館你一個人還忙得過來吧?”

“還行,春季風寒的患者有些多。連翹快沒了,隔兩天再補一些。”

“這麽多年,師父對你怎麽樣?”

我頓了一下,向他微微點頭,才說:“還行。師父是遇到什麽難處了?”

師父的表情稍稍緩和了下來,又是一記出擊,被猛然叫醒的大多人意志薄弱,此時會為了博取對手的歡心而放松警惕。

“小言,我接下來要對你說的事,你一個字也不可透露出去。我朝初立之時,我們曾師祖曾在王庭做醫官,一手絕藝無人不服。後來,後來他是見了太多宮廷黑暗,做了自己難以之事,心有不忍,才辭官出宮。出宮時,曾師祖遺恨自己未能将全部手記帶出,我一直想進宮銷毀手記,沒想到過去這麽多年,宮裏那些人還是找上門來,要我進宮。”

“……”

“想起來,我把你抱回來的時候,你才剛學會走路。這麽多年來,你是我見過天賦最好的學徒,來日你定能成為比我更強的醫者。小言,你的師娘和師弟上個月到錢塘了,他們已經不能沒有我啊。看在這些年為師也待你不薄,明天早上宮裏的人就會來,小言,你就代為師進宮吧。”

這套連招下來,一般人這個時候已經懵了。我心中鎮定,直視着師父的眼睛,低聲說,“此行生死難料,宮裏刑罰最輕都是連株幾族,師父,你也跑不了啊。”

“小言,從現在開始,你可以不必叫我師父了,我們直接再無關系。醫館我也可以給你。”

我環顧四周,看到黑漆漆的院子,我在這裏度過了将近十五年的光陰,說,“師父,那這個院子?”

師父表情明顯猶豫肉痛了一下,這裏是長安西街最好地段的院子,雖比不上北門那邊的高樓貴闕,卻也是極好的一戶房産了。他咬咬牙,說,“好,也給你,我明日就離開長安。”

“師父,過幾天,也得給賣藥的李四結賬了。”

我伸手揉了揉眼睛,一言不發,不看師父越來越厲的眼神。我嘆了口氣,用手一撐準備起身,師父立刻伸手抓住我的手腕,低低恨聲:“等一下。”

師父先我一步,起身奔回自己房間,一陣翻找聲傳來後,師父抱着一袋包裹出來,砸到我面前,“錢,房契,全在裏面,都給你行了吧?”

我從包裹縫隙中瞥一眼,錢、契在渺茫的微光中晦暗不明。師父到這關頭确實沒必要騙我,給自己留個殺頭風險。

我起身,拿起包裹,頭也不回地走回自己房間,“師父,來日再見。”

我不知道師父有沒有聽到,但這應該是我們的最後一面了。

“他是你的師父?”霍去病問,他用一種意義不明的眼神看着我。

我把包裹放回櫃子裏,舒舒服服往床上一躺。我心情極佳,回答說,“是啊,把我養大的師父。”

“可……”

“你不理解嗎?只要人有可能選擇不死,最好的就是找個替死鬼,這是最基本的游戲規則。所以這個時候,我要盡可能從他手上多拿資源,這些都是賭桌的籌碼。你以前只是逃避,你的大将軍就願意為你修築高牆,但我沒見過這樣的好事。你也看到了,最親近的人就是最危險的人。不要用這種眼神看我,你恨我,也別可憐我。明天才是你出手的時候,現在我要睡覺了。”

“明天?”

“是啊,明天。”

我迅速入睡了,沉入深夜無邊的寧靜中。今晚發生的事都在我意料之中,這種盡在掌握的感覺實在是無比美妙,一種闊別多年的征服戰意又回到了我的心胸之中。

現在我雖然沒有三百個奴仆,好歹也有三十個藥櫃吧。這麽一想,倒還是個不錯的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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