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白晝

白晝

師父的房間空空如也,值錢的東西不知什麽時候早就轉移走了。我猜他應是趁夜就溜到了城門邊去,等早上城門一開就出城溜之大吉,現在大約已經在去錢塘的船上了。

他的床上留着一卷竹簡,他盯着這東西魂不守舍了好幾日。

霍去病瞄了兩眼,微微歪頭,“栀子、決明子……上面寫的是藥方?治什麽的?”

“是藥方,治上火的。”我回答說。

霍去病愕然,“就一副治上火的藥方,要用黃筋鋼竹簡寫?”

我擡眼看他,呵地冷笑了一聲,“治上火怎麽了?看不上啊?醫館就只靠這方子,一年下來賺的錢比縣丞的俸祿還多,你以為師父這院子怎麽買下來的?不僅如此,你仔細看,連串竹簡的線都用的是最上等的牛筋繩。我師父可沒這種好東西,九成九是宮裏過來的。”

“你為什麽知道宮裏的竹簡用的是……”

我盯着這竹簡,皺眉打斷了他的話,“你怎麽這麽多為什麽啊?”

被人打斷,霍去病登時臉色變差,但想到還是有求于我,只得強壓住脾氣,低沉着聲音,說,“行,本将軍不問了。你說今天就能見到舅舅,這是真的?”

“看我師父這逃命的速度,八成是。”

“你最好是。”

霍去病嘴巴一癟,兩手抱臂往後一靠,用餘光瞥了我一眼,眼睛憤憤地看向別處。

尋常竹簡,只選用三年以上的普通綠竹即可,取材方便,随處可見,缺點是非常容易損壞。而黃筋鋼竹雖然只有拇指粗細,質地卻極其堅硬,一名成年人徒手都很難将其折斷,用以制作竹簡可保存千年不壞。但由于用黃筋鋼竹制作竹簡難度高,産量稀少,而今幾乎絕跡,所以也只有天下富貴的王庭才有閑情,且能負擔得起。當年我與那人一同整理天下兵書的時候,選用的就是黃筋鋼竹簡。

我認得出來這副藥方,與醫館平日裏賣的那副大差不差,只不過其中有幾味藥做了改良,換成了功效差不多的便宜藥材,味道和氣味雖然變得差了些,可價格卻親民多了。所以這應該就是曾師祖留在宮裏的手記之一,曾治好過蕭相夫人的原方子。

這東西不可能把師父吓得失魂落魄,所以師父怕的并不是這個,曾師祖留在宮裏的肯定還有別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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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算,老頭子還是對我有所隐瞞了,昨晚真不該直接放他跑路。我把方子又看了一遍,還是看不出什麽端倪,想來只能按原方子配一次,才能發現其中關竅了。裏面有幾味藥很稀有,我還得問問藥材李四有沒有門道能尋到。

我将方子藏到裝着錢契的暗櫃中,才起身出發去醫館。

陽光熾烈,于魂體有損,所以這幾天我不得不走另一條樹陰較多的遠路,一路撐傘遮陽去的醫館。醫館門口的屋檐下靜靜地站着一個人,我遠遠望去,心下不由得一驚,霍去病這家夥複生了?

我趕忙仰頭一看,幸好幸好,霍去病化成的小人還趴在傘骨上睡覺。

在白天時,靈體似乎維持生前的大小模樣會相當消耗體力,因此霍去病就常化成巴掌大的小人模樣。

人死怎麽可能複生?我鎮定下來,再認真觀察,果然只是輪廓有神似罷了。那人與霍去病年齡相仿,身高比霍去病要矮上許多,一身素衣便服,長相氣質都比本尊內斂低調不少。等我走近了,能看清他的眼睛時,我才察覺到他與霍去病最不一樣的地方。

一種極其熟悉,又令我感到厭惡的感覺襲上心頭。

這是一雙在最殘酷的權力場裏厮殺過的人才會有的眼睛,冷酷無情,說謊像呼吸一樣自然,沒有任何道德底線可言,能把所有人都當成工具,包括自己。

權力場的死生搏殺,可比戰場更加危機四伏,雖然不想承認,但我就是沒活下來的那一個。

能從這種地方存活下來的,依然以人的标準來看待他們并不恰當,應該把他們當作一頭需要時刻提防的,危險又聰明的怪物。他們有許多副面具,所以聽到他們說的任何話,都最好三思而後行,這可是我用命才換回來的教訓。

有趣有趣,能把這樣的狠角色卷進來,事情絕對不簡單。

我從後門繞了進去,把傘收起,傘骨上的霍去病被搖了下來,被叫醒的他眼睛都沒睜開,依然保持着小人的模樣,又飄到灌木葉子上想要繼續睡覺。

我走到他旁邊,說:“有個人等在外面。”

霍去病一手捂住耳朵,翻過身去,不耐煩地說,“等吧等吧,等本将軍睡醒再說。”

“我沒猜錯的話,他可能是為了大将軍才來的。”

“随……嗯?”霍去病登時瞪大眼睛坐了起來,飄到門邊指着門催促說,“那你快開門,快開門讓他進來啊。”

我拿着鑰匙準備開鎖,低聲對滿臉急切的霍去病說,“這個人不簡單,你認識他的話,待會兒給我點提示。”

門一打開,見到來者,霍去病充滿急切和喜意的眼睛漸漸變得困惑,而後他緩緩低下頭,回身緩緩地飄到櫃臺上去了。

霍去病聲音低低的,說,“他就是霍光,我之前說過的我的弟弟。”

我微微點頭,表示我已經聽到了。我不知道在霍去病的記憶裏,霍光應該是什麽模樣,但也許不是現在的模樣。

霍光踏入醫館中,我照往常一般詢問,“這位客人,是看病還是取藥啊?”

對方不着痕跡地飛速打量了我一眼,又問:“這家醫館的店主呢?”真是神奇,他連聲音都與霍去病有三分相似。

我說,“就是我啊。”

“不是。”霍光搖頭說,“是前幾天給我看病的那位。”

“他現在人不在這裏,以後也不在了。不過他能醫的,我都能醫,您是哪裏不舒服?”

“他去哪兒了?”

“您該去問城門的衛兵,不是問我。”

霍光沉默了一會兒,又說:“生病的不是我,是另有其人。若是出了問題,處理起來會很麻煩。 ”

“身體出了問題,就是生病。我是醫者,在處理問題這方面,我還算有點經驗。我沒猜錯的話,您是從北邊來的,所以病人在北邊,莫非是在長平候府嗎?”

霍光的眼神霎時犀利了起來,而後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又說:“我不記得我提到過長平侯府。”

“沒什麽,我就随便一說。”我聳聳肩,也回了一個假的不能再假的微笑。長安城裏能讓這樣的人親自下場的,除了未央宮,只可能是富貴滔天的長平候府,又或者是兼而有之,左右先蒙一個,而且看霍光的反應,我是蒙對了。

霍光自然的面具松動了一些,他伸手摸了摸鼻子,微笑消失得無影無蹤,像是在權衡到底要去追回師父,還是讓我頂替他的工作。只用了一會兒,霍光就做出了選擇,他把一個沉甸甸的袋子放到櫃臺上,袋子裏傳出金屬碰撞的聲音,他低聲說:“什麽都不要帶,一會兒午時一刻,到北門那棵最大的槐樹下等我,這是給你預付的定金,事成之後,還有好處。你叫什麽名字?”

“韓言。”我回答說,“韓信的韓,言而無信的言。”

霍光這時才露出一個頗有興趣的真心微笑,說:“我叫霍光。”

霍光離去後,我打開他留下的袋子,裏面裝着一袋滿滿的金子,我感嘆說,“我現在信了他是你親弟弟,連求人辦事的砸錢手法都跟你一模一樣。”

“……”

霍去病沉默地耷着腳坐在桌邊,好像還沒能完全接受弟弟的變化,我把錢袋收了起來,安慰說:“你怎麽這麽不開心啊?往好處想,得來全不費工夫,等一會我們進了侯府,你就能看到心心念念的心上人了。”

他嘆了口氣。

我在醫館門外挂了副“有事外出”的板子,撐着傘往北門去,霍去病還是把自己挂在傘骨上,若有所思。一股木質的微香裹挾着春日鮮花的香氣撲鼻而來,我把傘移開,眺目望去,遠處巍峨華麗的柏梁臺樓宇在正午陽光的照耀下,像是一座不存在于現實之中的仙人樓臺。

“那是什麽?”霍去病提起了一些興趣。

“是柏梁臺,你不認識嗎?”

“我沒有見過這個東西。”

“我忘了,它是在你死後那一年才開始修建的。為建設這座高臺,還從終南山運來了百年以上的柏梁香木為臺構,方士對皇帝說,這種香氣可以與天上仙人溝通,怎麽樣,你能聞到嗎?”

霍去病冷笑一聲,把頭撇向一邊去了。我搖頭嘆氣說,“真是大而無用的東西,連鬼靈都溝通不了。”

我在樹下等了沒多久,霍光就出現了,他換掉了剛才的素衣,穿着一套繡着草木紋邊飾的,看起來更加正式的衣裳。“跟我來。”霍光說着,我沉默地跟在他的身後,沿着長安北街向前走。

霍光的聲音冷得像是春天未化的冰,“待會兒無論你見到什麽,聽到什麽,最好都別往外傳,不然對你對我都不好。我想讓你幫忙看一個病人,他的病情很奇怪,宮內的太醫令都說不出問題何在,但我懷疑他們并不是不知道,而是在隐瞞什麽,所以我想請宮外的醫者。時間很緊,酉時之前我們就要離開,所以如果你需要什麽,立刻告訴我,我會配合你。發現了什麽,就立刻告訴我。除了病人病情以外其他的事,一句也別多問,一句也別多問。”

“病人是誰?”

“見了你就知道了。”

我們一路無言,一直走到了長平侯府的大門外,而往日總有侍衛把守的侯府大門,現在竟然門戶大開,空無一人,霍光微微低着頭,說:“跟我進來。”

“不行,有點問題。”我面露苦色,驀地在門口停了下來。

“什麽問題?快說!”霍光皺眉,眼睛慌張地掃視周圍,臉上是掩飾不住的緊張。

我是能進去,可霍去病進不去啊,他此刻踩在我的肩膀上,正咬牙切齒地盯着侯府風水禁制所豎起的禁牆,靈體未得主人的邀請,是無法進入的。我腦海裏想了一下措辭,對霍光說,“霍大人,你能不能讓這侯府的主人,說一句請我和我的‘朋友’進府,說一句就好。”

“你的朋友?”

“這不重要,只要說一句就行了。”

“?”霍光眯眼盯着我,眼神鋒利得像刀子,說:“這座侯府的主人是大将軍衛青。”

“我知道。”

“他現在說不了你想要的話。”

“為什麽?”

“因為病人就是他,他已經昏迷三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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