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長平侯府

長平侯府

正午,長平侯府,有兩個人站在侯門大門前,一個臉色緊繃,一個臉帶尴尬。繃着的是霍光,尴尬的是我。

我退後兩步,又走下了侯府的臺階,朝霍光擠出個假笑,“我突然有點尿急,你等我一下。”

霍光頓時一臉錯愕,“?”

“我會回來的。”沒管他怎麽想,我抛下霍光一個人在大門前茫然,快步跑走了。

遠處悠悠飄來一朵半白半灰的濃雲,遮住了才出來沒一會兒的陽光,空氣中滿是潮濕的春天草木氣息。我快步向前,躲到一處藤蘿架的陰影下,環視四周見沒人注意到我了,才對飄在空中的霍去病說:“骠騎将軍,你看現在怎麽辦?”

“當然是立刻同小光進府,去看看到底怎麽回事啊!舅舅他怎麽會突然病得那麽重?”霍去病平日就很少隐藏自己的情緒,現在更是急的直兜圈。

我從袋子裏掏出那枚撿到的玉韘,放到他的面前,說:“我進去了,你怎麽辦?我要是離你太遠,你與陽世的聯系不是就斷了嗎?”

“不過幾個時辰,我沒事的。你別管我了,先去看看舅舅,小光性格沉穩,如果不是事态嚴重,他的表情不會是這樣的。”

“你都……行,行吧。”本想說你都攸關自身存亡了,還只想着別人?我強行壓住了想說的話,忽的想到那晚霍去病曾經說過的話,居然都是言出必行的真心話,還為了衛青真能不顧自己了。行,既然他自己這樣說了,我也不勸了。

我伸手撥開藤蘿枝蔓,找到一處籬笆的縫隙,把傘藏了進去,讓春日新生的綠色枝葉把它掩住了。

“我速去速回,你撐着點,別又死了。死了,死了可就見不到你的心上人了。”

“你走啊!”霍去病不住地點頭,手勢催促我快走。

我轉身往回趕,才一轉過拐角就差點撞上霍光,他雙唇抿成了一條線,臉色難看得像是生嚼了一整塊黃連似的,斜着眼睛盯我。

霍光雙手抱臂,冷冷問,“你現在不急了?”

我攤開手,說,“解決了,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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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臉上疑雲密布,快步轉過拐角,往藤蘿架看了一眼,什麽也沒發現,然後又回頭盯着我,“你不要你的傘了?”

“剛才碰到位舊識顧客,是個姑娘,這不快下雨了嗎,先借給她用了。待會兒要是我走的時候下雨,長平侯府至于連把傘都不肯借吧?”

我面色坦然,裝作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給他比了個向前帶路的手勢。我也是被逼無奈,萬一讓他見到我與看不見的靈體說話,那大概就不只是盯着我而已了,而是得掂量一下找來的這個大夫和大将軍到底誰病得更重。

他臉上疑雲密布,按了按眉間,最後還是轉身折回,在前頭低聲說了句,“走吧。”

我立刻快步跟了上去,趁他不注意時,還是回頭望了一眼,霍去病留在藤蘿架的陰影裏,靈體越發地模糊不清。黯淡的正午陽光灑在侯府與他之間的道路上,像是斷開了一條生與死的河流,不是那麽容易跨越的。

說句實話,長平侯府內與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樣。衛青位極人臣數十載,大司馬大将軍權柄在握,更毋論姐姐是當朝皇後,外甥是太子,有如此重量級的前綴在前頭,長平侯府反而顯得相當簡樸。

侯府內沒那麽堂皇富麗,而是遍植花木,闊然明亮,更多的是靜雅舒适,很難想象竟是一位權勢滔天的将帥者的居所,至少不是我的。如果換作我的話,我要選未央宮那樣的,蕭何至少有一句話深得我心,不是這樣的輝煌壯麗怎麽能體現威嚴呢?

而如此悠然自信的氣度,讓我莫名泛起一種熟悉感,卻又說不上來在哪裏見過。

行過其間,确實偶爾能見到一些豪華絕倫的珍寶擺設,與周遭環境顯得格格不入。我猜是天子賞賜,或是不好拒絕的贈禮,放在庫房積灰又好像顯得不給人家面子似的,不得已擺了出來。

府內情況霍去病之前對我陳情過,我知道是跟着霍光往府後走。一路上,我們連一個家仆侍從也沒碰到,偌大的侯府詭異地空蕩無人,我猜也可能是霍光專門安排過,挑了條沒有人的路走。

按我以往經驗,見不得光的事都是大事。

霍光驀地在一間房前停了下來,推開房門,我與他一步跨了進去,是一間卧室,內裏與外邊簡直像是成套匹配的似的,也就角落那張金飾紋的華麗長弓,以及牆上挂着的一幅出自名師之手的山水畫,能勉強顯出這是長平侯府的宅邸。

卧室唯一的床上靜靜的躺着一個人,雙目緊閉,臉色蒼白,連呼吸都若有若無。霍光走到他的身旁,神色嚴肅,低聲說:“韓大夫,這就是大将軍,麻煩你看看究竟是何病因。動作快,時間很緊。”

說完,霍光又從櫃子裏取出來一個藥箱,各種醫具一應俱全,都被巧妙地收納在一個小箱子裏。

我沒多廢話,用濕布淨手後搭上衛青的手脈,脈象澀散,虛遲無力……不妙不妙,怎麽是心髒?他的心髒有大問題!

他的心脈虛弱無力,仿佛一片死寂的混沌霧海,甚至有什麽東西正将他本就虛弱的意識,往更深處的黑暗拖拽而去,而那抹微弱卻堅定的求生意志,猶如一束風中搖曳不息的火焰。

脈象顯示已經到了一種非常嚴重的狀況,他還能活着簡直算是一種奇跡。

我問霍光:“大将軍平日裏是否常常處于憂思之中?”

霍光愣了一下,低聲說:“大将軍平日繁忙,或許是憂心政務,我也不太清楚。韓大夫何出此言?”

我指了指心髒的位置,“心主神思,憂思勞心。大将軍心脈微弱,不過不能僅憑脈象斷言,你有他的病卷嗎?”

“有,你要多久的。”

“這三個月的都要。”

“你等一下。”霍光應了一聲,立刻去往另一個屋子,真就捧了幾卷病卷回來。據師父所說,宮裏的病卷只有太醫院才保管持有,那這幾份想必是提前讓人偷偷抄錄下來,又下心思藏在衛青的卧室裏的了。畢竟誰敢進來亂翻大将軍的房間?

好小子,有一套,此時連我都不得不佩服霍光的心思缜密了。

我翻看病卷,太醫院的醫官們果然也看得出來問題何在,開的都是安心寧神的藥方。可到了寫病因的時候,一個個仿佛水平斷崖的初學者似的,統統寫得似是而非,不明所以……

霍光和病卷所提到,衛青是在一個多月前不适加劇,三天前病情才直轉直下,乃至暈倒的,可這些藥材乍一看确實沒什麽問題。我又問霍光,“太醫院抓的藥,會不會與病卷上的有什麽出入?”

霍光搖頭,肯定說:“不可能。太醫院的藥材入庫取量,每月會有專人與病卷單方核實查算,若有數量出入便是重罪,不會有人如此冒險。”

“若是有人買通查驗之人造假?”

“不會。”霍光仍舊搖頭。

“你憑什麽這麽自信呢?”

“那位查驗者,就是讓我來找宮外醫師的人。他說大将軍曾對他有恩,既然太醫院無計可施,不如另尋他路。”

我不知道該回些什麽,只好繼續查看病卷。還要說得多清楚,那人的話已經不是暗示,而是明示了——太醫院有古怪啊!他還算是良心未泯的一個!

主料沒有問題,我的目光落在藥方輔料上……

原來藏在這個地方!

從一個多月前開始,方子裏就開始加入甘草、當歸這些不起眼的,用量很少的輔料。雖都是常見的輔料,味道甘甜,改善口味,單看也有醫心的療效,可它們偏偏不應用做治療心病方子的輔料!甘草是一味與日常飲食影響極大的藥材,稍不留意就會産生副作用,用作輔料極易加重心脈負擔,所以這才是導致衛青昏迷不醒的原因。只要如此停止用藥,等藥效退去,心脈複蘇,病人也就能漸漸蘇醒了。

如果一個人判斷題全部做錯,這就說明他知道正确答案。

控制藥材用量又在個體之間的差異很大,起效慢但不易察覺,看衛青現在動彈不得,又懸而未死的情形,也許正是背後的人謀劃想要的效果。

想來此人對衛青再熟悉不過了。

衛青該慶幸,這個人機關算盡,但還沒想要他的命。而我,那時脖子已經斷成兩截了。

我感到手中拿着的仿佛并不是病卷,而是一柄殺人于無形的森寒匕首。我不由得嘆了口氣,早該想到的,身處此地,很多人連自己是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怎麽樣?病卷有什麽問題?大将軍怎麽才能醒過來?”霍光問。

我收起醫卷,說,“情況有點複雜。只要停止用藥,大将軍很快就能醒了。我也可以給大将軍施針,他就能醒得更快,不過可能會有手擡不起來的風險。”

霍光眉頭緊皺,“停止用藥?果然是藥方有問題?”

好敏銳的洞察力!我正想着措辭,準備用他能聽懂的話給他解釋時,門外忽的傳來一陣腳步聲,似有許多人正快步地往大門口的方向趕。霍光臉色煞變,喃喃自語說:“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

“誰啊?”

“走,快走!”

“?”

霍光手速極快,一手将藥箱和病卷統統塞到旁邊的櫃子裏,一把拽住我奪門而出。不得不說,今天運氣欠佳,也可能是我實在與這種地方相克,我們還沒走多遠,身後就傳來了一記悚然的喝聲。

“前面的是誰?站住!”

“……”

府外,藤蘿架下,霍去病已然難以維持,跌落到了地上。他微茫的身體變得愈加的模糊,蜷縮在葉面下,卻感到陽光好像穿透了藤蘿薄薄的綠色葉子,穿過黑色的陰影,如萬箭般穿透他的胸膛。

陽世間的氣息在離他遠去,滞留的每一刻都帶來無邊的痛苦。

他不住地凝望着長平侯府的方向,衛青的方向,卻無法再靠近一步。這不是從前的他,從前的他山河無阻,無論多麽遙遠,多麽坎坷都能到達,可現在明明只是一牆之隔,卻是隔着生與死的距離。

他想起自己生前最後的念頭,他還是想見他。

就在感到靈體行将潰散之際,霍去病忽的覺得頭頂炙熱的光線消散了,清明再次回到他的腦海之中。稍微鎮定之後,他擡起頭來,只見一人一手撐傘,另外的掌中憑空托着一縷青煙,正平靜地低頭凝視着他。

不絕如縷的靈力從青煙上傳來,才使得他的靈體不至于潰散。

來者年齡模樣不過二十多歲,雖是男子卻貌若佳人,素服長衣,烏發青簪,氣質絕塵,飄飄恍如方士所述的天上仙人一般。

霍去病不由得呆了,問:“你能看見我?”

來者微笑點頭,目光沉靜如海,微微傾身作揖,輕聲吐言,“貧道張良,見過骠騎将軍。”

越來越多的雨雲彙于天頂,在蒼穹間聚成一團碩大的雨雲,似要向人間降下一場疾風驟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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