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獵人
獵人
不過幾個眨眼之間,霍光就調整好了自己的表情,方才的緊張慌亂簡直像是錯覺。他轉過身去,從裏衣中掏出印绶,瞬間借勢起了威壓,一雙帶着愠意的雙眼盯向對方。
“本官是光祿大夫霍光,奉陛下之命來此慰問大将軍,你又是何人?”
“這……對不住大人,小人是侯府護院,一時眼睛岔了,還以為是白偷兒……”
“嗯?” 霍光臉色愈加低沉,怒意更盛,好像下一刻就要發雷霆大怒。
“不、不不,不是不是,小人嘴、嘴笨,大人您別生氣,別生氣。”
護院身材魁梧,比霍光高了半個頭不止,此刻卻被他吓得磕磕巴巴,額頭冷汗狂冒。明明我們才是來者,但霍光搬出皇帝來狐假虎威,局勢瞬間倒轉,顯得好像他才是主人,錯的是人家似的。我才不相信他是真的生氣,也不相信是皇帝叫他來的,若真是來自皇帝的最高授意,又怎麽可能這樣偷偷摸摸,現在還被人逮住。
就在我等着霍光再說一些“我原諒你了”之類場面話,然後準備脫身時,一陣清晰而穩重的女聲由遠及近地傳來。像是本能反應似的,我感覺腦子嗡的震了一下,心髒狂跳,渾身的肌肉都不自覺地瞬間繃緊了。
“有貴客到訪,真是招待不周。”
數名仆人侍衛小跑着分成兩列,在前開道,簇擁着她緩緩行來。
霍光收起演技,一步向前,彬彬有禮地欠身問候說:“見過長公主。”她雲淡風輕地微笑點點頭,算是已經打過招呼了,眼神不經意地掃過眼前的幾個人,然後落在了霍光的身上。
她算不上什麽一眼驚豔的絕世美人,卻有一衆美人都難以企及的雍容華貴氣度。
她好像剛從外面回來,春服輕盈,衣上的春日花草,翺翔的鶴燕,都是摻着金線銀絲所繡成。十指纖纖,一看就從未做過任何勞苦活兒,一頭秀麗的烏發盤成美麗的發髻,發釵步搖精美絕倫,随風而動,我毫不懷疑上面的任何一支釵子就能買下兩座師父的院子。
盡管她保養得當,然而歲月無情,還是在她的臉上留下了難以遮掩的痕跡,但又給了她一種成熟的威嚴和掌控力。她迅速接管了現場,以一種居高臨下的絕對姿态。
“霍大夫此來,怎麽也不提前通知一聲?本宮也沒有準備。家奴不識得貴客,是本宮管教不周,無意沖撞了,還請見諒。”
霍光微微點頭,表示認可,說:“也是盡職盡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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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公主微笑,“還不謝謝人家?”
護院趕忙顫抖着向霍光又是道歉,又是道謝,直到長公主出聲說,“好了,下去做事吧。”他才趕忙退回到長公主身後的仆從群裏,就像是完美地融入了龐大的陰影之中。
“怎麽都在這裏站着說話呀,走吧,我們裏面說話。”長公主說着,轉身而去,而身後跟着的仆從再次以她為中心,自覺地讓出了一條道路,又齊整地跟在她後面。
霍光用手勢示意我靠近過去,用極低的聲音在我耳邊說:“跟在我後面,一句話也別說。”
廳堂明亮,午後時分,一般這個時間醫館裏沒什麽顧客,都是我偷懶午休的時候,但現在我是半點睡意也無。我和霍光在廳裏等了一會兒,長公主才到來。她又換了一套衣服,連首飾也換成了與服飾相配的樣式,這一刻,我終于明白了,之前沿路所見的那些看起來格外突兀的珍寶擺設,大約都是為了映襯她而擺放的。
霍光臉上看不出半分的情緒,坐姿端正,禮數周全,看上去無懈可擊。難怪他穿着與上午不同了,是早做了準備。
“霍大夫此行是奉了陛下之命,來看望大将軍的嗎?”
霍光點頭,沉聲說,“陛下聽聞大将軍病愈重,心中十分擔憂,無奈國事繁忙,故而命下官來看望狀況如何。”
長公主輕輕嘆氣,說:“前幾日我進宮見了皇後,她也十分擔心,還建議本宮可以宮外尋訪名醫來。奈何本宮自小在宮裏長大,許久未去民間,也不認識什麽能人異士的。霍侍中你為陛下在民間奔走時,可曾認識什麽名醫,能推薦給本宮的?”
霍光像是情緒受到了感染,也露出微微的哀色,“唉,下官平日生病也是到太醫院問診,接觸的多是官吏,可惜也不曾聽聞什麽民間神醫。”
“你已經見到大将軍了嗎?”
霍光點頭。
“他的情況實在是不好。本宮前幾日到太醫院,問太醫令是否讨論出了新的診治方子,結果他們居然對本宮說,或許是換季的原因。無稽之談,真是什麽話都被他們說了。”長公主眉間微蹙,像是真為這話感到憤憤不平。
我站在霍光身後,死死忍住沒有翻白眼的沖動。
這些太醫真不知道?他們可太知道了。
“我聽說,霍大夫前幾日也到太醫院去了,是開了個失眠的方子?本宮近來長日憂思,夜來無眠,那方子可還有效?本宮已經信不過這些太醫了,還是有人試過這些方子才好。”
霍光一愣,說:“前幾日,下官是去了一趟太醫院,不過取的是風寒藥啊。每逢春冬交接,身體受了些風寒,所以到太醫院拿了個方子。”
“如此?“長公主點點頭,說,”想來是太醫院的人記錯了吧。霍大夫,注意身體。”
霍光點頭,“下官多謝長公主關懷。”
像啊,太像了,一樣的問答,一樣的廳堂,一個敢問,一個敢答。編織謊言的能力是進入權力場的基本門檻,最難的便是撒謊者要記得住自己謊言的每一個部分,因為謊言必須用更多的謊言來圓。高手過招,霍光明顯是頂級高手,真假參半,言辭懇切,他能掌控自己謊言中的任何一個部件,讓對方抓不到一絲破綻。
高手過招,失之毫厘,差之千裏。在這裏你必須賭上自己的一切,贏家得到所有,輸家一敗塗地。
“既然已經得知大将軍狀況如何,下官就先回去了,來日向陛下禀報。”霍光從容不迫地說着,我心中點了一萬次頭,恨不得現在就奪門離開,在這裏呆着的每一刻都讓我感到渾身不适,簡直像極了我的噩夢現場。
“哎。”長公主輕輕擡手,說,“霍大夫好不容易來一趟,先別急着走嘛。今天你來的不巧,本宮正好沒在,不如在府裏吃頓便飯再走吧,權當本宮聊表歉意。”
吃飯?吃死了算誰的?不用道歉,我不餓,你也不餓吧,霍光你快說你不餓。
霍光擡手作禮,說:“長公主言重了,多謝長公主美意。不過下官有疾在身,需要回家中按時服藥,因而……”
“這有何難?”長公主輕笑了一聲,說,“本宮差人到你府上将藥取來就好。”才說完,長公主輕輕招手,立刻有家仆靠到她身邊,聽候吩咐。先是快馬到霍光家裏取藥,然後兩三語安排了廚房今晚的準備。
他們低頭俯首,順從卑微,都像是早已被她完全馴服的動物。
“霍大夫,你可有何忌口的嗎?”
忌口?什麽都忌!什麽都吃不下去,我現在只想走。過了一會兒,霍光微微搖頭,說:“多謝長公主。”
她露出了笑容。她好像非常享受這種對方掙紮之後,又不得不順從的模樣,就像在狩獵獵物一般,她的眼中有灼灼的烈焰,猶如環繞着她的金玉一般璀璨奪目,攝人心魄。長公主正想從霍光口中套出來她想要的東西,而此地是她絕對掌控的領域,呆的越久,說的越多,危險性就越大。
我不知道霍光還能撐多久,總不能把命砸在他手上吧?霍光微微低頭,似乎也在思考脫身之法。
正在此時,門外忽的快步行來一名侍從,靠近長公主低聲說了什麽。她神色大喜,有些難以置信地說:“大将軍醒了?”
侍從連連點頭,長公主當即起身,也沒顧上我們就匆匆離開了。呵,我一瞬間靈心會神,長舒了口氣,渾身暢快,不由得笑了出來。
霍光給我使了個眼色,示意跟上。
“怎麽回事?”霍光低聲問。
“很正常。”我說,“只有裝睡的人,你怎麽也叫不醒,等他想醒的時候,自然就醒了。”
“我警告你,別給我賣關子。”
“你要這麽說,這關子我還真就賣錢了,我可不欠你的。”我說,“大将軍在救你呢,我才警告你,別不識好歹,能走就快點走,別耽誤我時間!有人在等我。”
我再在這裏待久點,你老哥怕是要煙消雲散了。
屋內,長公主坐在衛青的身旁,關心詢問,霍光也過去關懷問候。
我站在仆從位置的外圍,遠遠地看了一眼。衛青還是一副在大病之中的虛弱模樣,但還是強撐着擠出一個勉強的微笑,我已經能想象出霍去病要是見了他這個樣子,那心急如焚的表情了。不過也可能見了他病中形容枯槁的樣子,就不愛了呢?其實我覺得也不是沒這種可能,我就不喜歡長得醜的,聰明的話,條件可以放寬。
從我這個角度看過去,衛青就像是被兩名金裝玉裹,全副铠甲的戰士圍在當中的,毫無戰鬥力的虛弱病人。可這兩人都太高傲了,高傲到忘記了最高明的獵人總是以獵物的形象出現,高傲到忘記衛青也是權力場的頂級玩家,他傷的是心,不是腦子啊。
先前他裝的實在太像,連我都差點騙過去了。
衛青醒了,霍光再次以不便打擾衛青修養,他得快些回去禀告陛下為由,提出先走。
這次的理由更加有力,加之有衛青說在旁說話,長公主猶豫片刻後,不得不同意霍光離開了。
此時大雨傾盆而下,長公主似是有些嫌棄雨水會沾濕她的衣擺,在霍光推讓後,同意讓家令送我們到門口,還給了我們一人一把傘。又站在侯府的檐下,這一次大門在我們身後緩緩地關上了。
霍光好像在我旁邊說了什麽,但似乎是雨聲太大,我已經什麽都聽不見了,只是愣愣地看着府外撐着傘的人,感覺像是在做夢,又像是當胸挨了一記重錘,情緒複雜,難以描述。張良,我從沒想過還能再見到他,霍去病看起來沒什麽事,正幽幽地飄在他的身旁,還是不住地往府內張望。
“是他在等你?”
“應該不是。”
“到底是怎麽回事?”霍光一步上前,攔住了我。
“病是真的,藥被做過手腳也是真的,但病人是他,他可以控制最終的劑量。你為什麽會覺得他任人宰割,什麽都不知道?整個太醫院緘口不言,病卷寫的似是而非,你一被困住他就醒了,哪兒來那麽多巧合?你還記得他是大司馬大将軍,還記得這座府叫什麽嗎?”
霍光愣了一下,喃喃說:“他為何要如此?”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你去問他本人吧。”
我嘆了口氣,撐傘走入雨中,內心掙紮了一下,還是朝張良走了過去,說:“走吧。”